沉吟片刻,他认真问:“所以重要的是取舍?”
干将在书案前坐下来,“不错。拟定律法条文的过程,就是一个取舍的过程。任何不看现实情况,只追求纸面公正的条文,都是在杀人。
“之前的律法,维护是权贵阶层的利益,而我们的律法,要维护的是绝大多数人,也就是平民百姓的利益,那当然得照顾他们,你得记住这一点。”
说到这,干将拿回了放在文书上的手。
赵宁微微颔首,开始翻看这一摞草拟的大晋律法。
之前燕平百姓反抗战役的诸多成果,现如今都被写进了律法里。
譬如说商行如果遇到紧急情况需要伙计临时加班加点,需要伙计全体表决通过,而且有严格的时间次数限定,一年不得超过二十日,每日不得超过一个半时辰。
在此之外,商行内部要成立伙计联合会,联合会只有一个目标,维护伙计权益。
譬如说官吏受所有人监督,国人审判的制度确立下来。一旦有成规模的百姓,对某一官员提起审判议程,则由国人联合会受理,判断是否要进行国人审判。
而一旦规模达到百人,则国人联合会再无拒绝权力。
再譬如说,官吏要提审百姓,必须经过国人联合会的最低组织——城池中的坊区联合会,乡间的村联合会同意。
大晋再也不会出现,某个百姓骂了几句官吏,说官吏不称职,就被衙役连夜带走这种事。
当然,遇到有违法犯罪、杀人越货的百姓,只要官府有初步证据,有传讯文书,联合会也不会阻拦,还会责任积极配合,但必定会给百姓安排状师,并全程参与案件调查、审讯。
总而言之,大晋律法的核心,是保护百姓不受强权压迫,弱者不受强者剥削。
同光四年,新律法布告天下,各级官府和联合会负责向百姓宣讲,确保所有百姓知法晓法,并定于同光五年春开始施行。
在思想革新战争的推行,和新律法的宣讲过程中,涉及各行各业的国人联合会趁机成立起来,这是新法的核心之一。
各种联合会各级联合会的人员在百姓中产生,由百姓推举而成,每个成年百姓都必须参与其中,投出自己手中的推举票,且联合会人员三年一换。
权力需要制衡,权力也只有被制衡,才不会成为强权,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压迫,这是联合会诞生的根本原因。
直接向帝室负责的联合会,以维护百姓利益为唯一目标,是大晋掣肘官府权力,制衡权贵阶层的民间力量,担负着维护新法尊严的神圣使命。
联合会人员虽然受帝室统辖,但俸禄从国库拨给,所以它并不是帝室的私有产物,不会成为另一个飞鱼卫。
在皇帝为天下之主,统御国家机器,号令所有官吏军队的形势下,联合会制度看起来有些可笑,但这却是一个开始。
许多年后,它会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与巨大价值。
......
同光四年年末。
“宁小子,明年开春新法推行后,河北河东必然会有一场大地震,这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亘古以来唯有商君变法可比,届时必然会有诸多艰难。”
东宫的小型宴席上,红光满面的干将喝完杯中美酒,看着主座上的赵宁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就像战场上即将挺马杀敌的悍将。
莫邪跟着附和:“大晋并不太平,且不说这两年来,魏氏与杨氏因为世家寒门官员的补充,实力大增,一个攻占了汉中,一个占据了整个东南,眼下兵强马壮不可小觑,就连齐鲁、中原、蜀地、楚地、岭南的各个节度使,也对朝廷阳奉阴违,在事实上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大晋可是风雨飘摇啊。”
她既戏谑又期待的看着赵宁,想要知道对方如何应对。
两年之间,赵氏忙着推行新学说,进行思想革新战争,眼下又拟定了新法,打算在明年施行,忙得不亦乐乎,四方群雄当然也没闲着。
魏氏安定关中以北,与河东隔河而立,并夺取汉中之地,彻底解决了侧翼之忧不说,还壮大了自身实力,如今已是号称拥兵百万,对蜀中虎视眈眈。
蜀中有两位节度使,分别是东川节度使与西川节度使,前者战战兢兢,不断向朝廷求援,后者心思叵测,意欲吞并东川成为蜀中之王。
杨氏占据了淮河以南,大江南北的广阔区域,眼下蠢蠢欲动想要吞并楚地,而后一统南方,彻底解决掉身边的宵小之辈与后顾之忧。
只不过最南边的岭南之地,眼下已是刘牧之、刘新诚父子的山头,他们一面打算染指楚地,打开北上的通天大道,一面顺着东南沿海向上,从侧翼威胁杨氏。
有刘牧之、刘新诚父子在背后不安分,杨氏无法全力出兵中原,而蜀中没有吞并,魏氏也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东出潼关。
而一旦两家之中,有任何一家率先进入中原,必然引得另一家全力应对。
所以眼下群雄割据,还没有杀出一个草头王的中原,虽然各个节度使间常有摩擦,动辄结兵备战,看起来很乱,实力有限,却一直安稳度日到了现在。
无论如何,这天下的确已是在事实上四分五裂,大晋空有大义之名,能实际掌控的不过是河北河东之地而已。
面对干将莫邪的注视,赵宁放下酒杯,气度晏然,不急不缓地道:“那又如何?”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令厅中诸人都感受到了他的万丈豪情与极度自信。
干将饶有兴致地追问:“你不惧怕?”
赵宁笑了笑:“何惧之有?”
莫邪撇撇嘴,眼珠子一转,就要开口挤兑。
身为大晋太子,赵宁也跟干将一样,不太想听莫邪长篇大论她那一套理论,遂先一步开口:“三年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这番局面。
“节度使制度虽然在国战时期有过奇效,在当时极端的环境下让齐朝赢得了国战,但节度使毕竟拥有地方军权大权,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一方诸侯。
“一旦失去朝廷的强力控制,节度使的权力便是没有制衡的权柄,必然走向失控,拥兵自重割据一方都是等闲。
“说到底,节度使的野心滋长,跟之前那些官员因为没有掣肘,所以时间一长便愈发肆无忌惮,变得贪赃枉法有何区别?
“天下变成如今这副面貌,不过是时势发展的必然,早在大晋取代齐朝,决定为民做主而不是兴兵四方时,就已经决定了是这个走向。
“我虽然是大晋储君,对僭越之臣不可能不生恨,却也不至于如何恼怒。说到底,大晋有河北河东之地,足以与四方群雄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