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与法并非不能共存,毕竟这世界既需要道德,也需要律法。但儒与法并存的方式不对,并存的时候儒与法都被扭曲了样子,最终各自变成了四不像。
说到底,这世界需要一门新的学说。
周鞅抛出先前那番话后,方墨渊、狄柬之、陆瑞等人陷入了激烈争论,原因就在于此,这是新旧认识的碰撞,是历史潮流中的激浪。
赵宁任由他们辩论下去,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在切磋中提高各自的认识,催生出新学说的萌芽。
是的,新学说的萌芽。
赵宁想要的新学说到底是什么,是他自己现在都无法得到的答案。不仅他没有,周鞅、黄远岱也没有。
这件事太大,太深刻了。
仅靠几个人智慧远远不够,得需要这天下的读书人,进行激烈的思想交锋。
就眼下情况而言,反抗军为自己为受苦受难者争公平争尊严的号角,听起来很响亮很提气,但这都只是平民百姓朴素的正义思想。
因为朴素,所以简单,因为简单,所以简陋,因为简陋,所以不全面,因为不全面,就会产生各种问题,甚至到最后会变形扭曲,反噬己身。
所以它解决不了复杂现实中的各种艰难,能够成就一时焰火,却不能成就一世大业,更不可能成就千万年的大计。
天下百姓,需要高屋建瓴的学说,来指导认识统一思想。惟其如此,万民奋战的方向才能是真正正确的,才能确保大业绵延万世。
正常而言,新学说的诞生,需要环境也需要时间。现实决定认识,只要统治者不强力干扰,强行把它带偏,这片大地终究会诞生万民需要的学说。
赵宁能给它这个环境,也不会带偏它,却给不了它时间。
赵宁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没法等它慢慢萌芽、成长。
眼下他必须立即推行大计,如若不然,世家寒门官员就要在大晋皇朝坐稳位置,让大晋变成另一个齐朝了。
而且光有学说,还只是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更关键的,是实行这种学说,在这种学说下建立政体,真正确保万民利益。
涉及到具体政体,问题就回到了狄柬之、陆瑞争辩的问题上,而他们争辩的那个问题,还只是政体中的一个普通组成部分。
“殿下似乎有忧虑?”黄远岱看出赵宁的不轻松。
赵宁喟叹长叹,对着白洋淀水域缓缓道:“一切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无论是文官压过武将成为皇朝主导者,宋治打压世家扶持寒门,设立飞鱼卫把皇权推向顶峰,将天下人都变成权力的奴才,还是北胡入侵席卷山河,短暂成为一片大地上的主人,给这里的百姓带来深重苦难;
“亦或是我们取代大齐成立大晋,想要给天下人以公平尊严,把压在百姓头上的权贵、地主阶层推翻,建立一个人人不受压迫剥削的世界......都太快了。
“短短十余年间发生了这么多事,翻遍史书见所未见。
“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是十余年间的历史,有一千多年那么漫长,是一千多年才能走完的路途。
“大变重重,交替浮现,让人目不暇接,我们被历史洪流推着向前走,却又想做文明史的弄潮儿,当真是应付的捉襟见肘。”
听罢赵宁的感叹,黄远岱与周鞅皆是默然不语。
他们都感受到了某种沧桑厚重,一时无言,唯有相继纵目白洋淀。
新的世界,真的能够建立吗?
文明史会在他们的手中,上升一个大台阶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连黄天厚土都不能。
第六一七章 躺平(上)
自从在松林镇拿起刀,在官衙里杀了官吏,李大头便彻底变了一个人。
年少时一起在泥巴里打滚的左车儿,对他而言早不是头领、上官那么简单,而是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与指路明灯。
誓死追随左车儿,为了反抗身为弱者的命运而战,就是李大头现在的人生方向。
人们在很多时候需要激励自己,好让自己在面对各种挑战时,能够坚定人生方向,而自我激励的高阶方式,便是自我催眠。
与寻常的自我激励不同,自我催眠能直接从精神上起作用,效果非凡。
譬如说李大头,自从发自内心认为左车儿是英雄,是自己的明灯,要毫无保留不惜一切追随对方的背影后,胆小怯懦、自私自利的本性,竟然被完全改变。
从松林镇到河北诸州,从河北诸州到燕平,这一路走来,李大头经历了大大小小十余战,好几回差点死在乱刀之下。
每一回,他都是靠着不想跟不上左车儿的顽强斗志,与同伴的帮助活了下来。
他成长很多,时至今日,已经是御气境修行者。
虽然只是个初期,但无论见识、心性、智慧,尤其是自信,跟松林镇那个铁匠铺的小伙计、小师傅,已不可同日而语。
对旁人而言,榜样的力量往往很大,而左车儿之于李大头,不只是榜样那么简单,而是近乎一种信仰。
信仰的力量,大概是这世间最强的几种力量之一,无论这个信仰是理想还是人,亦或金钱神灵,起到的效果都是相同的。
建立信仰的过程,本身就是自我催眠的过程。能自我催眠到产生坚定信仰的程度,便会对有关信仰的一切坚定不移,自动无视与信仰相悖的东西。
所以信仰的对象并不重要,重要是的信仰本身。
李大头的幸运之处,在于他信仰了一个对他对这个世界,都有利的对象。所以他的信仰是正确的,光明的,乃至伟大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一开始,就找到这样的信仰。
今日李大头休沐,到燕平来这么久,这是他第二次走上繁华市井,对他这个乡下土包子来说,哪怕如今的燕平堪称凋敝,也足够让他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