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行了礼,两人都自行直起身,相视而笑,俱都充满轻松、自豪之意。
乾符十二年,河北沦陷,帝王出逃朝廷南奔,王师死伤数十万,百姓罹难者不计其数,江山危如累卵,社稷行将崩塌,值此风雨飘摇、万马齐喑之际,两个胸怀家国、各有手段的人,为了拯救时局保家卫国,在承天关、井陉关间的战场中分别。
他们带着七尺血肉之躯,靠着自身见识分析的结果,借着战前的种种准备,朝着自认为正确的方向,义无反顾的踏上征途。
一个率领大齐骁勇继续正面据敌,用鲜血与意志捍卫每一寸祖宗疆土,一个翻山越岭悍然踏入险地、深入敌后,千里奔波统率十八路大好儿郎艰苦奋战。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们毫无疑问是逆势而行。于彼此的道路上,每一步都有强劲洪流加身,但凡有一步踏错,便是身陷荆棘万劫不复的下场。
那样的时局中,莫说头顶的星辰难以看清,就连脚下的石头也不可捉摸,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谁也不能确定能否抓住光明。
可他们不曾犹豫,毅然决然在黑夜中挺躯前行。最艰难的岁月里,面对势大如海的敌人、凶险难测的局势,他们所能依仗的,只有那些他们自认为正确的判断。
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判断是否正确。
没有人能给他们奋战的结果以明确答案。
可他们在前行。
他们必须前行!
他们也只能前行。
带着身后的无数大齐骁勇前行,并且坚定笃信的告诉他们,我们会胜!
经年累月,身边的同伴倒下一批又一批,身后的拥趸死了一群又一群,每一回从尸山血海中站起来,每一次在九死一生里抓住生机,他们也难免心惊胆战。
可他们的脚步没有停顿过。
多年来的各自辛苦,无数次的险象环生,以及如今拥有的显赫功绩,潮起潮落中的辛酸苦辣,要是想要详细吐露,十天十夜都说不完。
可也能一切尽在不言中。
百战余生,尘埃落定,大胜之时能够再见故人,已是人世间莫大的欣慰。
对自视甚高、有满腔热血抱负的大丈夫而言,奔波劳碌不避艰险,所求的不是别人如何高看自己,而是要让自己看得起自己,是为了叫自己对得起自己的才华,自己为自己骄傲。
在此之外,若还能有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可以彼此理解、见证对方的荣耀,觉得与有荣焉,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不管朝野怎么看待,无论后人如何评说,至少此时此刻,彼此都知道,他们是真正英雄豪杰,不曾辜负大丈夫七尺之躯,更不曾辜负好男儿凌云之志!
“酒已备好,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哈哈,好极好极!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喝多,今日终于可以烂醉如泥了!”
众人走进轩室,相对而坐,把酒言欢,一口便是一碗。
眨眼间,各自手边的酒壶,就已是空了一个。
打开第二壶酒,清冽的酒水落入杯子,两人却都没有举起,忽然一起陷入了沉默,迟迟不见动弹不说,神色也倍显怅惋。
黄远岱长叹一声:“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赵宁默然不语,唯双眸因为充血而一片通红。
他转头向北,久久不动,仿佛化作了雕像,良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来自神魂深处的叹息。
坐立在旁的扈红练,悄然扭头,擦拭垂落眼角的泪。
范翊虽然不在场,但却是依照事先的安排,去了杨柳城面见皇帝,今时今日这个大胜之后故友重逢的佳期,独独只缺了那个最孤独的人。
第五百零七章 顺势与逆势
凤翔。
夕阳西下,坍圮的城头横尸处处,断折的兵刃散落如荒草,破碎的手脚脏腑多似牛毛,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夯土,在橘红的阳光下倍显触目惊心。
望着北胡战士潮水般退去,却旗帜不歪阵型不乱,符甲面目全非的魏无羡长吐一口气,脱力的坐到了女墙坍塌处,摘下兜鍪倾倒里面的汗水血水。
“再有十来天,凤翔无论如何都会守不住,军帅,我们是不是该准备后手了?”旁边同样坐在地上的魏氏亲兵喘息着说道。
所谓后手,是准备撤离事宜,包括大军如何有序退出凤翔城,如何在后面的城池重建防线,粮食物资的转运调配等。
魏无羡左右看看,见尸山血海中还有不少将士站着,众人虽然模样凄惨,却并没有慌乱恐惧的迹象,心头微微定了定:“不着急,还能守十天半月。”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顿,面容肃杀道:“给我们的军粮送到了没有?”
“卑职去问问。”亲兵统领立即起身。
从去年开始,军粮就一直是个问题,到了今年,这个问题已经变得非常致命,时常短缺,城中往往都没有半月之粮,而眼下,城中粮食更是不够十日之用了。
除了军粮,其它物资例如军械也捉襟见肘。
这几个月来,魏无羡一直在派人催促关中的行营转运使,让他们快些将物资调配过来,但蒙哥都攻打凤翔城月余了,该到的东西也没到三成。
亲兵很快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的校尉——这正是魏无羡派去长安催促军粮的人。
魏无羡眼神一沉,起身喝问:“怎么回事?”
校尉悲愤地抱拳低头:“卑职奉军帅之名,去向转运使催促军粮,可对方一直说没有,让我们再等几天......”
魏无羡派去长安催促粮秣物资的人,十次里面有九次都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要是转运使手里真的没有粮食也就罢了,可魏无羡打探过,旁边的泾原节度使、邠宁节度使等寒门节度使,军中物资并没有这么短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