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赵宁的指派,他在郓州坐镇已经很多年,他的妻儿也都到了郓州,但这回出战事起仓促,接了赵宁的军令,他连跟妻儿道别的时间都没有,披甲上马驶出军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回望一眼郓州城里家宅的方向。
可他看到的,是冰冷高耸的城墙。
六年前,乾符七年的时候,出身乡野,因为投奔亲戚来到燕平的陈奕,还只是码头一家普通船行的普通管事。
因为自身能力出众,他有幸娶了一个燕平的妻子,那是他前半生最为骄傲的事,难得的是,出自京师的妻子,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的卑微出身,一直把他视作家里的顶梁柱,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
彼时,陈奕满脑子想的,就是建立自己的船行,让贤惠的妻子过上好的生活,金银首饰可以想买就买,也不用对谁卑躬屈膝。
作为一个乡野小子,没读过圣贤书,没受过先生教导,陈奕忠君报国的观念很淡薄。
在物欲横流、人人推崇利益歌颂财富的世道中沉浮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他崇尚的是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除了想要往上爬,让妻儿生活得更好外,就没有其他的想法。
说得好听些,这是放得开手脚不止奋斗,说得不好听些,其实没什么道义追求,就一个烂俗之人。
如若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参与构陷名声在外的赵氏的行动,要知道,那时候赵宁已经扳倒了刘氏,解救了很多被刘氏麾下的白衣会,迫害的贫民百姓,是燕平城人人称颂的对象。
虽然当时是身不由己,但如果内心黑白观念足够强,他完全可以向赵氏告发。
乾符七年之后,他成了长河船行的大当家,开始跟着赵宁行走天下,于各地扩展生意建立势力,惩奸除恶行侠仗义。
在年复一年帮助穷苦人与良善百姓的过程中,陈奕认识到了赵宁所作所为的难能可贵,心里对赵宁越来越敬佩。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群身居高位的世家显贵,心忧百姓、胸怀社稷,为了公理道义不求回报,为了世道承平奋躯而战。
被日复一日熏陶了五六年,被变相言传身教了五六年,陈奕的三观得到极大改变,最后终于被塑造出了嫉恶如仇的性子——就如其他被一品楼、长河船行吸纳的江湖修行者一样。
绝大多数人在内心深处,都向往单纯美好的东西,哪怕世道肮脏,强权横行,黑白颠倒。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家都是一群身在黑黯,心向光明的人。
所以白日在郓州城,看到那些以公谋私、鱼肉百姓的官差,陈奕毫不犹豫就出了手。
心中有了道义,对是非黑白看得重,自然也就有了家国之念,因为保家卫国是最基本的道德。
这回跟着赵宁出战北胡大军,从一开始,陈奕就有奋武之气。
长河船行发展到现今的规模,在江湖上已经是凤毛麟角,走到哪里都能受到尊敬,看到谁作恶多端都能干掉对方,任意潇洒的时间长了,位置高了,陈奕的自我感觉也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必要,为这个天下做更多事,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
这回出战,带着麾下被赵宁大力栽培、训练的精锐修行者上阵,身为前阵主要将领,不仅肩负四万马军的胜负责任,还影响着郓州战局乃至整个国战大局的走向,陈奕责任心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赵宁多年的心血,不能成为国战的罪人。
他必须要完成赵宁的军令,哪怕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
噗嗤,一刀从肩头掠过,带飞一大抹鲜血,陈奕手中的符兵顿时落地。
因为洒在身上的鲜血持续不断,满脸血迹的抹了一把又一把,仍是不能避免眼帘上不断蓄积血珠,他赤色的视野变得有些朦胧。
模糊中看到对方再度举刀,向自己当头斩了下来,完全是出于战斗本能,陈奕握紧左拳轰了出去,抢先击中对方的腹腔,将对方轰飞。
北胡步军战阵章法严明,陈奕等人虽然战力不俗,但己方阵型撒乱,修行者们虽然也相互呼应,但并不严谨,反倒是对方大小战阵配合紧密,严丝合缝,所以陈奕等人战斗仍然不轻松。
右腿一痛,陈奕不由自主歪倒下去,在落地之前,他就地一个翻滚,避过了斩下的战斧,抱着对方的腿,将对方也扳倒在地,顺势欺身骑了上去。
战至此时,他已经忘了所有的事,连妻子儿女都忘了,自然也不记得责任使命。
但战前种种强烈的情绪却没有消失,它们融合在一起,融进了那股死战向前的狠劲中!
生于乡野的人,确实不懂什么圣贤道理,但狠劲却要比繁华之地的人浓得多。穷山恶水之地,多出悍勇轻死之辈,便是这个道理。
这股狠劲深入骨髓,哪怕会在繁华生活中被削减,但对陈奕江湖人来说,却绝对不会消失。
此时此刻,这股狠劲支撑着陈奕哪怕是在生死之际,依然顽强不退!
这股狠劲又因为战前的各种责任信念,变得更加浓郁,这就让陈奕宁愿跟眼前的敌人同归于尽,也不会有害怕屈服的念头。
很快,陈奕在近卫的搀扶下,再度站了起来。
从丹药瓶里倒了一把丹药塞进嘴里,捡起一把长刀,他大吼一声杀,带着身周的修行者们,又一次迎向扑面而来的北胡锐士!
第三五一章 大丈夫真豪杰(8)
人影幢幢、不断晃动的视野中,北胡步军大阵的黄旗,依然显得极为扎眼。
陈奕心头猛地一震,这便意识到自己已经杀到大阵中心。
只要能斩下黄旗,就算没有杀穿大阵,也相当于破阵了。
北胡战士就算是百战精锐,失去了黄旗,必然军心动摇,士气大跌,纵使不溃败,战力也会大减。
“夺旗!”陈奕手中长刀指向黄旗,大吼一声招呼自己的近卫,迅速奔杀过去。
黄旗之前,百十步的距离内,是密密麻麻的甲士,数量多得无法辨别,战阵中枪矛如林,凶险无法揣度,然而此刻的陈奕,脑中除了热血再无其它,认定了目标就只会全力以赴。
他遭遇了此战以来,最为艰难的战斗。
或许面前的修行者力量,并不比他刚刚入阵的时候强,但他的状态早已不在巅峰,身周的近卫力战到此时,同样是气力将近,而且数量大为减少。
陈奕带头杀入了护卫黄旗的北胡战阵中,却没能像之前一样,左右奔杀纵横捭阖,相反,他好似陷入了泥潭,如负千钧,步伐越来越沉重,移动越来越艰难,战斗空间被北胡修行者不断压缩。
阻碍没有让陈奕气馁,反而让他更为愤怒,胸中的狠劲愈发高涨。
砍翻面前两名修行者,踩过对方的尸体,感受到近卫对自己的策应、支撑力度正在下降,他不甘而恼火,举刀大声喝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