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抹极清淡,几不可查的笑,慢慢的由眼角递透开来,即便是守在他身边三年的曾胜乙见了这笑也惊呆了,喃喃的重复,“卿玦那天下第一的传说或许并非不可动摇……”
苍双鹤仿若并未察觉曾胜乙的声音,垂了眉眼,低头把落入袖摆中的紫玉重新抓回手心,紧紧的攥住,胸前垂着的一缕墨发随着他的动作柔柔的波动,荡漾出前所未有的欢快,他的声音不再若天边的浮云不可触及,带着一丝慵懒,几分断然,一字一顿道:“有鹤在,流云便不会死!”
曾胜乙霍然抬头,错愕的盯着苍双鹤,略带着些紧张,小心翼翼的问出口来,“先生,您与上大夫她……”
抬了眉眼,并不遮掩里面的笑意,似假还真的轻言道:“唯有闲云伴野鹤,才不寂寞。”
脑中轰然炸响,似乎一切的算计在这一瞬间清明,是早已经情动,却又有那么几分不尽然,难不成是苍双鹤了然晏亭那总也松垮垮的锦袍下藏匿着的秘密?迟疑的开口,“先生,上大夫他已有妻室,且在不久的将来便要诞下子嗣。”
是肯定的提醒,也是委婉的试探,他的担心只换来苍双鹤不甚在意的反问:“那又如何?”
静寂,可以清晰的听见心跳的声音,呆呆的凝视那抹终见真实的笑容,那笑让苍双鹤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法逼视的光华,却原来他输于卿玦并非是外貌,而是那抹总也见不到真心的笑,令他不似凡人——既不是凡人,又怎与凡人相较?
而今,虚无缥缈的那人终究落入凡尘,真实的只与自己一臂之遥,曾胜乙竟然第一次相信,只要自己展臂,便能触及苍双鹤那淡紫色的衣摆。
“若只是寻常之人,倒也作罢,可遇上了先生,注定要痛苦,先生,您可会成全卿玦的真心?”
虽不喜欢卿玦,可他还是禁不住要问出声来,话已出口,才想为何要如此多事,脑海中是卿玦遮掩在盔胄之下那与面具一般狰狞的眼,带着满腔的恨意瞪着那些欲伤害晏亭的人,那是再真是不过的情感,深深的触动了曾胜乙的心弦,竟令他生出了几分同情来。
明白自己的问题失了礼,才想出声解释什么,却听见苍双鹤淡笑着回了他的问题,“鹤予你嗟来之食,你可欢喜?”
眉宇间堆成小山一般的褶皱,曾胜乙静思片刻,随后摇头喃喃道:“从前属下便不懂那些风月之事,如今还是不懂。”
良久,苍双鹤竟跟着回了句:“鹤亦不懂。”
看着曾胜乙错愕的表情,苍双鹤眼底的笑意更浓,却也只是若寻常一般柔和的声音轻缓道:“累了一夜,下去歇吧,此番你与晏亭共患难,先前他对你的防备想必这次可以消除,晏毋庸来此,定要拿她说话,你要在鹤看不见的时候,护他周全。”
那个时候晏亭除了让曾胜乙转达苍双鹤要他不要忘记她之外,也说过要与曾胜乙结拜的话,因此听见苍双鹤这样的说法,曾胜乙心头便开始泛起波澜,开了几次口,却最终没忍心把晏亭的话原原本本的说给苍双鹤听,他也藏私了!轻叹一声,抱拳退下,藏也便藏了,每个人都揣着只属于一个人的秘密,那么便让他也能得一个可以回味的秘密吧。
待到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苍双鹤离开了软榻,手中的紫玉又开始温暖,他知道晏亭即将回转,小心翼翼的轻抚,这玉一共有三块,或许先前不知那一块在哪里,如今却渐渐清明。
来到窗边,透过窗棂,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中那几片白的动人的云,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萱草雅要为他摘月,却不知道那月只存于暗夜,同他一般的孤冷,或许他憧憬的是可以在蓝天中恣意奔走着的云,惊心的亮眼!
晌午时分,在常春焦急的祈盼中,卿玦护着晏亭回到郡衙,龙纹披风把晏亭遮了个严实,深沉的色衬着晏亭看上去更加的羸弱不堪,努力的撑住自己的身子,可还是在颠簸的时候不小心靠向卿玦……
常春小心翼翼的拱相迎,卿玦也只是淡漠的从他身边路过,不置一词,令常春十成的尴尬。
立在常春身后的柴安看晏亭回转,将将的放了心,见常春的尴尬,温和的解释,“姬将军一向如此,待人不冷不热,即便最开始面对上大夫的时候,也常常视而不见。”
柴安虽无实权,在常春眼中,他说话却很有份量,听他之言连连点头,“本官也曾听人偶然间提到过,其实若是姬将军不治罪于本官,本官已经不胜感激了。”
看着常春从先前的尴尬到现在的战战兢兢,柴安心头微微的动容着,若不是跟在晏亭身边,他这个出身低微的寒士随便的几句话,怎能有如此效果,或许,他真的希望做官,做能像晏亭一样的大官,得他人敬仰,给屠幼菱安稳富贵!
听见晏亭回府,萱草雅掐腰堵在了大门内,不管身边有多少人,直指着卿玦大声道:“你说过要娶我,可还作数?”
看着萱草雅的架势,晏亭心头一缩,随即便想下马,却被卿玦自背后绕来的手臂勾住了腰身,附在她耳畔小声的说着:“你受伤了,稍后我扶你下去,别撕坏伤口。”
晏亭僵直了脊背,自是明白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倒也不挣扎,她实在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何况已经回到郡衙,她不能让旁人知道她受伤了——一旦知道若是不治会让人生疑,若是治了,那么知道她秘密的也便不可能只有卿玦一个人了。
萱草雅一双猫儿般的眸子瞪得滚圆盯着卿玦勾在晏亭腰间的手臂,厉声道:“姓姬你就了不起了,是将军你就可以说话不算数了,呜呜——我恨你,我恨你……”
看着萱草雅煞有介事的哭闹,卿玦只是淡淡的出声:“本将军说过会娶你,便一定作数,决不食言!”
晏亭的脊背挺得更直,看着着萱草雅游移在她脸上的视线,若是晏亭心不是这么乱,便应该发现,萱草雅此时哭闹着让卿玦对她‘负责’,可那双猫儿般的眼睛却总带着份审度绕在她的身上——按照正常来说,萱草雅应该是盯着卿玦才是!
“那好,你放她下去,咱们找个地方商量一下何时成亲!”
听着萱草雅得寸进尺的要求,卿玦终于上了怒气,冷声道:“本将军已经给了你名分,你还想怎样,女人要贤淑恬淡才讨人喜欢,别让本将军觉得你是个麻烦!”
“我就是麻烦了怎么了,我要你放下她,我不喜欢看见你抱着她,她又不是你的人,你凭什么这样抱着她?”
萱草雅的话如同利剑,深深的扎进了卿玦的心,‘她不是他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是他的人,即便这短暂的一瞬也不行么?咬伤了自己艳丽的唇瓣,卿玦猛地收紧了缠在晏亭腰间的手臂,既然已经没有了执手相待一生的机会,可是这片刻的拥有,不管对面站着的是谁,他都不允许那人阻止,深深的吸了口气,身子缓缓前倾,贴在了晏亭挺直的后背,带着份伤悲的温柔,坚定道:“没有天长地久,也没有曾经拥有,那么,不要拒绝,我只要一个回忆!”
心头一颤,有复苏的悸动,半晌,晏亭轻缓的点头,随后是卿玦带着开怀的感激:“谢谢你!”
后背上有温热的湿润沿着她的脖子滑进她的衣服里,一滴、两滴,落在了她的心头,敲出了点点回忆,生生的疼着,晏亭的手攥成了拳头,遮挡在厚重的披风里,距离卿玦缠在她腰间的手掌只一寸之遥,却是不可逾越的距离。
猛地夹紧马腹,雷行会意前行,距离萱草雅的身子也不过尺余距离,风也是的绕了过去,随后在郡衙不甚宽绰的院子里狂奔而去。
萱草雅身子一颤,木然的回头望着卿玦离去的方向,身后传来曾胜乙不冷不热的声调:“本就乱,你何必要添上那一脚?”
抱着玉首剑立在萱草雅对面,方才瞧热闹的那些将士已经被曾胜乙遣散,只留下他与她遥遥相望。
萱草雅看着曾胜乙不认同的表情,先是呆了一下,随即对他扮了个鬼脸,脆生生的笑道:“天下第一美人呢,若是能捞到家里头,让他摆成什么样子就摆成什么样子供我画,多美的事情啊!”
看着萱草雅给出的理由,曾胜乙好笑的摇头,“还真牵强,连我都说服不了!”
狐疑的转着琥珀色的眸子睨着曾胜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女侠为何要说服你,你又不是我的谁。”
淡笑着摊手,“你别越帮越乱就是了。”
大踏步上前,萱草雅直接瞪大了眼睛踮起脚尖对着曾胜乙,咬牙说道:“你这家伙知道了些什么,小心本女侠杀你灭口!”
曾胜乙的耸耸肩膀,淡笑道:“恩,欢迎先奸后杀或者先杀后奸!”
贴着曾胜乙的萱草雅一瞬间红了脸,曾胜乙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她的面容,令她感觉身子一并跟着燥热了起来,踉跄的退后几步,抱着肩膀撇嘴道:“他是第一个待我真心好的人,我对自己发过誓,会报答他,不管你知道了些什么,请不要阻止我。”
曾胜乙看着萱草雅坚定的小脸,不点头也不摇头,直到萱草雅转身离开,才叹息了一声,久久,溢出口了一个字:“哎!”
一匹马,一双人,孤立于晏亭门前,似乎想就这样一直等到沧海桑田般,最终还是晏亭先出了声,平缓道:“到了。”
卿玦并没有松开搁在晏亭腰间的手,反倒放开了缰绳,一并绕上了先前搂着晏亭的手臂,紧紧的相贴。
“放开,我要去见见鹤先生。”
平淡的一句,却好像炸雷一样在卿玦的脑海中激荡出一阵漩涡,他就那样淡淡的,缓缓的松开了缠在晏亭腰间的手臂,胸前凉了,心也冷了,翻身下马,扶着晏亭平稳的落地,看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喉间有温热的腥咸往上涌,不同于苍双鹤刻意的宣扬让晏亭知晓,他选择将它们咽下,一点点的吞回到肚子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在意!
进门之前,晏亭转过了头,脸上有淡淡的笑,平静的说着:“今日之事,多谢你!”
卿玦并未开口,看似漠然的摇头,见他不笑,晏亭也收起了嘴角的笑,隐进门板后面,她以为他生她的气所以淡漠,可是她不知道在她进了门之后,卿玦淡淡启唇,“我爱你!”
伴着他张开的唇,一口鲜红涌了出来!不甚在意的擦去,“也好,他有我所没有的洒脱和能力,能给你真正的幸福,与其让你为难,莫不如让你就当我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好了!”
在晏亭出门之前,卿玦骑马而去,经由迎面赶来的萱草雅身边之时,俯身捞起萱草雅,在众人视线中,沿着正门狂奔而去,不理会萱草雅的大声喊叫:“你这疯子放我下去,本姑娘花容月貌,还想多活几年,多看看天下美男呢!”
“闭嘴,你不想当将军夫人了?”
沉默,各怀心思的两个人,难得的意见统一,刻意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出郡衙,或许稍晚他们共乘一骑离开的消息便会传扬开来,也或许可以在晏亭离开苍双鹤房间后得知他的做法,即便告诉自己要放开心,却还是忍不住猜想晏亭知道之后会是怎样的表情……
原本以为自己爱上的是个男人,要压抑了自己的感官,现在知道自己爱上的并非是男子,却更觉的痛苦,卿玦不懂为何自己从来都是不幸的那个人——一直都不曾想通过!
屋外的人已经远去,被卿玦生生惦着的晏亭也只是倚着门边听见卿玦离开的声音之后就钻进了卧寝,身后的箭伤由卿玦给重新包扎了一番,贴着伤口的料子是从卿玦的中衣上撕下来的,他们曾经那么亲昵,可在回到了有苍双鹤存在的地方之后,又感觉那么的恍惚不真实,好像荒庙中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脱光了身上的衣服,一边的架子上有下人在听说她回来之后送进来的温水,润湿了一块巾子洗了脸,随后擦拭掉身上的血污,待到手中的巾子游移到肩头之时,晏亭的身子不禁微微的颤抖了一下,随后甩掉脑子里混乱的思绪,解掉身上匆忙缠绕着的绷带,并不触碰那块料子,重新找出了白布缠绕好自己的身子,穿上干净的衣服,伸手触及头上的乌木簪子,迟疑了片刻,随后狠心拔下,换了根新的玉簪,戴上博冠,把那一堆染血的衣服找了个包袱裹好扔到塌下,然后状似神清气爽的走出了房门。
天很蓝很高,缀在天边的云很白,晏亭抬手半遮了眼,看着那云随风轻移,突然生出了艳羡,她唤作流云,可何时才能真如天边之云,恣意流走!
叹息过后,扯了抹笑,即便没有铜镜相映,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多么的牵强,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要勉强自己去对苍双鹤展现笑容,可这一天竟就在眼前,三天?有的时候很长很长,可有的时候太过匆匆,她要陪着他,她更想带着他回桃花涧,然后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告诉他——我是女儿身,你说过要娶我,可还算数?
一切的幻想在真正面对了苍双鹤的时候戛然而止,她不敢对他说让他娶她,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对苍双鹤说些什么。
那个一直萦绕在睡梦中的紫色身影此时静静的倚靠在榻前,手中执着一卷帛书,另外一手捏着个看不分明的小物事,就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静谧。
“你?”
良久,晏亭轻轻的启唇,也只是单单一个字。
苍双鹤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慢慢的转过头来,透过窗棂的光线落在了他的身上,淡淡的温暖,竟令晏亭生出了抹想哭的冲动。
“我还好!”
他说的是实话,可听在晏亭耳中却生出了十足的紧张,不再迟疑,几步上前,站在榻前看着苍双鹤较之以往苍白了许多的面容,紧张的追问:“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缓缓的抬起眼皮,那一双在很多年之前被晏亭称赞过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晏亭,轻轻摇头,轻柔道:“鹤当真还好。”
“若是不舒服便开口,只要你想要的在本大夫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本大夫一定为你达成。”
说过这话之后,晏亭竟愣了一下,从不知道自己居然这般的好说话,回味一下,倒也不觉得后悔允下这样的豪言。
苍双鹤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玩味,淡笑道:“夜里很冷。”
晏亭点头,“稍后本大夫吩咐常春给你多添几床被子。”
“昨夜被子也很多,可是鹤还是想念那日与上大夫同营的温暖。”
晏亭顿了一下,眼睛带着一丝狐疑打量着苍双鹤看似正常的表情,迟缓道:“你的意思是?”
“先前听说过上大夫的卧寝很宽敞,鹤想与上大夫夜里好生说说话。”
眼角抽了抽,咬了咬唇,沉声道:“那便吩咐人将先生抬到本大夫的房间去。”
“多谢上大夫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