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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平仓(1 / 1)

b镇政府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风,忽然就说要给平仓村拨款,然后找工人在村西头新盖了一排崭新的瓦房。

红砖黑瓦的一排新房子,看着特别亮堂。

房子刚建的时候,村里有人就猜测是不是谁家的孩子在外头出息了,要回来盖个新房报答爹娘。然而随着房子越盖越长,却也不垒围墙,只光秃秃的一绺横在村西头。众人越发好奇——看这房子样式也不像是要住人的样子,给猪住又过于铺张了,那到底是用来干啥的呢?

于是又有人传,说是村里要设成景点,所以修个祠堂做噱头好让游客观赏。但平仓村这地段穷山恶水,路都不通,哪个城里人吃饱了没事干来这地方走一遭?

这一排房子便成了村民们无聊时的谈资——是汉子和妇女们晌时吃饭也要端着碗,站在村头说道说道的地方。

然而到了瓦房建成的那天,工人给房顶盖上最后一片瓦,村支书却不声不吭地到镇上买了最长的一卦万响鞭,在村西头放了。

那天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好一会,把整个村的人都引来了。然后村东头的小坡上开过来了三四两辆公家车,从车上下来好几个领导,个个都穿得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光瓦亮,身后的记者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像机边走边拍,再往后是乌泱泱的一群村民跟着看热闹。

领导们一路横穿整个平仓村,到了村西头的那排新瓦房边上。

村支书找了最壮实的两个汉子,从那瓦房里搬出来一块长条形的大铁牌子,钉在了房子旁边的那颗大杨树上。那牌子蓝底白字,上面板板正正漆着几个大字:

xx镇平仓村村西小学

领导们凑在一块站成两排,扶着牌子让记者拍了张合照,然后就上车要走。

村支书满脸讨好地扒着车窗户,跟着车跑了好长一段路,停下来的时候喘得像个积年的病痨子。

支书媳妇问了句,怎么样了?

村支书摆了摆手,弯腰撑着膝盖,将嘴里嚼烂的叶子吐在了地上:“别……别提了!这群孬官!”

然而不管怎样,村西小学的确就这么建成了。

学校里六个老师,一个是从镇上调下来的,还有五个说是外省的志愿者组织,下乡支教来的。

然而平仓村是个别人家的闺女嫁到这儿,一辈子都不好意思回娘家的地方。支教的大多是年轻人,凭着一股子热乎劲儿就跟着团队来了,真到了这穷乡僻壤,没几个能待得下去的。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走了仨。剩下的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但估计也快了。

清晨,老杨树上挂的上课铃铛被人打响,一群半大的小孩笑着闹着就进来了。

平仓村本来是没有学校的,学生要上学还得起大清早,然后翻过两座小茶山去镇上上学,十年求学路,每天起早贪黑,条件艰苦又无人支持,所以少有人能坚持下来。这些孩子来上学也大多图个新鲜,至于以后,多半也还是要走老一辈的路——在平仓村务一辈子的农;或者出去打工,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

小小的教室里挤着三十多个孩子,课桌课本是上面发下来的,可惜僧多肉少,少不了几个孩子坐在一张长板凳上,或者两三个孩子捧着一本书看。

此刻外面的钟又响了几声,算是正式上课了。

班长是个十二三的女孩,家庭条件在村里算是富足的,女孩穿一身花布小袄,在一群灰扑扑的孩子堆里很是扎眼。她站起来脆生生喊了一嗓子“起立”,而后其他孩子也都起立鞠躬,齐声喊“老师好”。

台上那人点了点头,弯腰朝他们回了一躬:“同学们好。”

已至寒冬腊月,往常在a市这个时候市民已经穿上厚实的冬装了。然而在平仓村这个被社会遗忘的地方,连冬天都不高兴赏脸光顾。

讲台上站着那人穿一件浅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v字领的方格羊绒毛衣和件短款的驼色呢子外套,足以御寒了。然而这打外面来的支教老师长相却过于漂亮了,上课的时候讲话也字正腔圆地好听。身上虽然不曾穿金戴银,但那身衣裳穿在他身上就格外显身段。

于是,他那通身的气质跟这个简陋的教室更加格格不入了。

本来六个老师,一个专业的带着五个业余的,语数外音体美,六个科目正好分配。现在走了仨,那个镇上分配下来的是个女教师,姓杨名素任校长,和剩下的两个支教老师苦苦支撑着这个形式上的学校。

许乔便是其中一个支教老师,仅剩的一个同行者叫做茆嘉同,名字起的斯斯文文。人却不然,他是个浓眉大眼的大男生,刚从学校里走出来,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青春气息,显得人格外阳光帅气,也更讨小孩子喜欢。

这会儿许乔在黑板上讲算术,下面学生不知道怎么就沸腾起来了。

许乔扔了粉笔头,朝窗外瞥了一眼,看见个一个小女孩扒着窗户沿儿,正巴巴地往里面看。

那小女孩又瘦又矮,怕是连许乔的腰都没到,细胳膊细腿皮肤也黑,独独眼睛格外大,在那张小脸蛋上突出地有些奇怪。她已经连续来了好几天了,每次专挑许乔上课的时候来,就这么在窗户外面看着,不说话,也不怕人。但她一来班上的小孩就起哄,又笑又喊:“小黑妮子又来啦!哈哈哈!”

许乔也曾到门外去过两次,想问问这小女孩要不要进来听课,但许乔一出门,那小女孩拔腿就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回事。

穿花布小袄的班长经常收数学作业,跟许乔这些老师们比较熟。有次许乔在办公室向她问起这个事,班长摇了摇头,说:“她家的情况比较复杂,俺也不知道,可能是她经常被男生们欺负不敢来上学吧。”

许乔也跟杨素校长还有茆嘉同提过此事,但后者表示他根本没遇到过这小女孩,前者则劝许乔不要多管闲事,毕竟穷山恶水多刁民,若是好心办事却被这女孩的家人讹上,那可就太麻烦了。

许乔不是多事之人,加上那小女孩也不是经常出现,就没再搭理。

然而,今天又那小女孩出现了,她不像往常许乔撇一眼她就走,看那架势今天是要在那窗头常驻了。

下一节是杨素的英语课,许乔便挟着课本出门了,果然许乔一出教室的门,那小女孩转脸就走。但这回好像走得很慢,走两步还回头看看许乔,像是在前面带路,要带许乔去什么地方似的。

许乔也就故意走得很慢,跟在她后面也没有着急追上去,想看看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两人走走停停,沿着杂草丛生的小道一路走到了小西河。

冬季河面很低,少得可怜的降水量硬生生将四五米宽的河床压成了两米,就连河岸上也不长草,两只羊被拴在树上,饿得开始啃树皮。

小女孩抱着才从河对岸割的草喂羊,手随便往旁边的小树一指,意思是叫许乔往那儿站。

年纪不大,气势倒是不小。

许乔挪脚站在了她指的地方,问:“找我来有什么事么?”

那小女孩故作不在意,道:“我又没有叫你来,是你自己非要跟来的。”

许乔想想觉得她说的也是,于是道:“你说的对,那我走了。”话落就抬脚,佯装要走的样子。

“诶!别走!”

许乔转身,笑意在他脸上漾开了,他问:“你又没叫我来,我干嘛不走?”

女孩抬头看着许乔,尖细的牙齿咬着下嘴唇:“你那天讲的和尚和馒头的问题……答案是什么?”

许乔道:“你算出来了?说说看。”

那女孩说的是许乔前些天讲的一个课外题,说是寺庙里有小和尚与大和尚共一百个,厨师做了一百个馒头,三个小和尚吃一个馒头,一个大和尚吃三个馒头,馒头正好分完。问小和尚与大和尚各有多少个。

题目倒是很简单,只是课本是三年级的课本,这道题本身也超纲了。许乔那天随口一提,没想到这孩子记在心里了。

女孩黑湛湛的眼睛又大又圆,看着许乔的时候表情绷得很紧,满脸都是期待:“二十五个大和尚,七十五个小和尚对嘛?”

许乔道:“对,就是这个答案。你怎么算出来的?”

女孩抿着嘴,一脸遮不住的笑意,她故作不在意,先跑过去把远处的羊牵回来,拿木楔子把绳钉在地上,然后又从一旁的小杨树树杈上拿下来一个蛇皮袋子铺在地上,她自己坐了一边,又伸手拍拍另一边:“你坐这儿,我跟你说。”

许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他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可爱。

“我一开始就想着一个和尚分一个馒头,肯定是小和尚吃撑了,大和尚吃不饱。所以大和尚一定比小和尚人数少。我就先把这一百个馒头全都分给大和尚,就是三十三个大和尚,没有小和尚。然后慢慢从三十三往小了一个个试,试到25就正好合适!”她一边讲,一边拿树杈在地上划拉着,说到最后把木棍扔了,激动地拍手。

方法不是最好的,但这小女孩的确很聪明。

许乔称赞道:“算的真好。你叫什么?”

“我叫吴倩。不过我爸妈都叫我小名,我小名叫昭娣。”

“昭娣”谐音“招弟”,是以前有的人家生了女儿不满意,为了下一胎生个儿子,才会给女儿起的这名字。这名字有点历史了,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用。字面看倒是没什么,只是重男轻女的意味太重,念出来多少有点折辱人的意思。

可能吴倩年纪小没察觉,但许乔却不想这么叫她,于是他道:“我觉得倩倩好听,我叫你倩倩吧。”

吴倩鼓着腮帮子,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在眼眶里转了转:“好呀。”

“今年多大?七岁还是八岁?”

她撇了撇嘴,道:“我都十岁了。”

或许是过于她瘦小,所以显得实际年龄要比同龄人偏低。相比之下,许乔班上的班长倒是十二三就已经出落地聘聘婷婷了。

许乔没在意,伸手点了点旁边的羊:“帮家里干活挺好的,但是十岁到上学的年龄了,不能贪玩。”

她摇了摇头,有些失落:“不是的。你们没来之前我就在镇上上学了,只不过前段时间家里出了点事,我爸爸脾气又不好,我有次惹了爸爸不高兴,他就不给我上了。放羊是因为妈妈生病了,医生说要喝羊奶补补。”

看来真如那小班长所说,家里情况比较复杂。

许乔没再多问,只是又提了几道数学题,小孩子机灵得很,都答得不错。

很快十一点了,茆嘉同打电话来问许乔中午回不回学校吃饭,许乔说马上就回。

许乔起身,问吴倩道:“跟我一块去学校?我那儿有本四年级的教科书,正好给你看。”

小女孩高兴地蹦了起来,扑在许乔身上抱住许乔的腿,大喊:“许老师你真好!”

这一蹦把旁边的羊吓了一跳,挣着绳子咩咩直叫。

好心情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许乔由她抱着自己大喊大叫,他也跟着笑:“你的羊不要了?”

她脸埋在许乔的呢子外套上:“没事,让它们在这儿吃草吧!反正这木楔子它们也挣不脱,我拿了书就回来!”

说着就跑在了许乔前面,蹦蹦跳跳的,不像一般小女孩那般文雅矜持,加上她又瘦,跑起来简直像个欢快的小猴子:“许老师你走快点!哈哈!你走得慢死啦!”

“好好好,你慢点跑!”

似乎连许乔自己也不曾察觉,那抹温暖的笑意,在他唇边挂了一路。

学校里有间空出来的房子,杨素本来是想当仓库用,但学校实在是穷地叮当响,根本找不出来什么闲置的东西来放在里面,于是索性给当成厨房用了。

这会儿应该是饭菜刚做好,细细的雾从蒙了玻璃纸的窗户缝隙里冒了出来,饭香入鼻。

杨素没在厨房,茆嘉同蹲在电饭锅旁边盛米饭,看见许乔满脸带笑地进来了,他愣了愣,才问道:“许哥今天有什么大喜事?怎么这么高兴。”

许乔指了指身后:“带过来个小孩。”

不知道为什么,吴倩这小孩儿在许乔面前活泼得很,到了别人这儿就开始腼腆了,拽着许乔的衣裳,怯生生地躲在许乔身后不肯露脸。

“这是茆老师,人很好的。他屋里有好吃的,你听话他就给你。”

茆嘉同闻言挠了挠后脑勺——他来这儿支教之前,他母亲给他塞了半个旅行箱的零食,到了之后也经常从家里寄零嘴给他。其他同事不吃,他自己一个人也不好意思吃。但学校伙食实在是差,他嘴馋的时候也会摸两袋,都觉得挺丢脸的。不过此时被许乔这样半开玩笑似的提起来,他反倒没那么尴尬了。

茆嘉同蹲下来,朝吴倩拍了拍手:“别叫茆老师了,我一个半吊子体育老师怪不好意思的。叫我叔叔吧。”

吴倩轻轻喊了一声:“茆叔叔。”

茆嘉同也是小孩心性,估计在家里没当过长辈,听见别人这么叫他,一时间高兴得不行:“许哥你哪弄来这么个小女孩!怪讨人疼的!”

话落,茆嘉同就兴冲冲跑到教师宿舍,回到厨房的时候手里花花绿绿捧了一堆零食。

吴倩挑花了眼,不知道从哪吃起。

茆嘉同就说:“都是给你的,别挑了,先吃哪个都行。”

吴倩嘴甜得很,连着叫了好几声“茆叔叔”。

此二人通过零食在短短十分钟内,达成了密不可分的友好叔侄关系。

许乔没再理那一大一小两个傻笑的孩子,他环视了一周,问:“杨姐没回来么?”

茆嘉同道:“她家孩子好像病了,今天早上上完英语就回镇上了。”

“那中午的饭是你做的?”许乔看着盖着锅盖的灶台,如是问。

茆嘉同道:“是支书让他儿媳妇过来做的。”

许乔状似安心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茆嘉同不乐意了:“许哥你这五十步笑百步呢?要是你来做饭,别说厨房了,这学校你都能给它炸平了。”

许乔脸上有些臊得慌,他咳了一声,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彼此彼此。”

吴倩跟着许乔吃了午饭,到了下午学生快上课的时候,才抱着零食跑走了。

茆嘉同看着吴倩的背景,跟许乔感慨道:“我以后生孩子就要生个闺女,跟倩倩似的,多招人疼啊!

24情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看蒋聿这边。

二院的职工大会给蒋氏带来的麻烦不小,但蒋氏在医械这方面是国内巨头,在整个行业横行霸道了十几年,不是曹治明使几个阴招就扳倒的。

别说二院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就算真的出了点什么问题,上面也不可能让蒋氏随随便便就倒闭了。医械涉及到民生,在这方面根本不需要什么“百家争鸣”的景象象,与其管一帮良莠不齐的小喽啰,还不如国资介入,直接管一个说话好使的行业老大,又省心又省力。

不过蒋芩是二院的副院长,凭着这一点蒋氏就不能告二院诽谤,除非他想和蒋芩切割,否则就是让整个行业都看蒋家的笑话。

所以这事甭管内幕如何,晚间小报上随便写点外沿新闻,都能炒作得天花乱坠,何况还有曹治明那帮唯恐先下不乱的搅屎棍。

蒋氏就如一个庞大而又精密的机械,而蒋聿目前是其中最关键的枢纽。这个男人工作起来跟不要命一样,要么就在天上飞着跑到各地谈公事,要么就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关就是一整天,第二天又到的比谁都早,搞得全公司上下都以为他们蒋总住在办公室了。

于是上行下效,蒋氏上下加班加点了将近一个月,可谓民不聊生。

但只有蒋聿身边的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拼命工作。

白霜问过他:“你真跟许乔断干净了?不后悔?”

许乔那时候刚走没十天,蒋聿说:“缘分到了,感情淡了,没什么好后悔的。”

蒋聿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一种近乎看透世态炎凉的神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莫名地悲壮。

白霜没理他。

又过了十几天,在蒋聿不要命的高强度工作下,蒋氏终于将内部整顿好,外界的种种谣言也平息了。那些见风使舵的小公司终于看清楚了谁才是业界皇帝、雷打不动的真龙天子,于是纷纷改换嘴脸又开始到蒋聿跟前献殷勤。

其中一个人似乎是有什么小道消息,知道蒋聿是个同性恋,且跟这次出事的那个二院肿瘤科副主任有一腿。于是那人便去打听许乔的长相性格,又想办法弄了个跟许乔眉眼间有那么几分相似的男孩,包装好了送到蒋聿跟前。

蒋聿那天喝了点酒,就在酒店歇脚了。

回到房间,却看见窗边侧身站着个人,穿灰蓝的衬衫,领带打得板正,西装裤下两条腿笔直,外罩了一件长款的浅色大衣。在蒋聿醉眼朦胧地看来,那浅色上衣就跟许乔身上那件白大褂一模一样。

那人可不就是许乔么?!

蒋聿长腿一迈,几步跨过床尾就把那人抱在怀里了,真情切意地喊了好几声“乔乔”,然后就要扒人家的衣服。然而意乱情迷之间,他的胸前上衣的口袋,无意间被那人大衣领子上的扣子挂住了。

蒋聿着急地低头去解,然后想了想为什么他以前着急要抱着许乔上床的时候,没有发生这档子事呢?哦!那是因为许乔没比他矮多少,许乔领子上的扣子撑死了能挂在他肩膀上,根本谈不上还能挂在胸口上这一说。

但为什么现在他怀里这个人缩水了呢?

蒋聿伸手把那人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你抬头。”

那男孩或许是发觉事情败露,吓得眼泪鼻涕糊作一团,纵使眉眼间有几分许乔的影子,但那身气韵怎么能及得上许乔万一?

蒋聿抬腿,一脚踹在男孩肩头,咬着后槽牙把人踹了个四仰八叉,而后脸色阴沉着,一言不发。

其实蒋聿这会儿已经有些醒酒了,理智上他也明白:或许男孩也是被逼着来的。但他满心陷在跟许乔重逢的喜悦之中,这会儿被兜脸浇了一盆冷水,难免迁怒对方。

那人真真是从地上连滚带爬出的门:“谢谢蒋总!谢谢蒋总!”

蒋聿捏着眉头,眼底的暴躁愈发浓厚。

许乔换了手机,但这对蒋聿来说根本不算个事。他不能给许乔打电话,因为他已经跟许乔分手了,并且承诺不再纠缠。

许乔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去支教这事也根本没瞒着蒋聿。

蒋聿不能,也不敢给许乔打电话,他怕许乔不接,或者接了也是那种冷冰冰地语气,叫自己不要去骚扰他。

蒋聿又想到许乔那天晚上跟他说的那番话,那真真是捡最锋利的刀,把把朝蒋聿的心里扎。

别人都说了跟你在一起就是受罪了,你再这样拽着不放,还有什么意思?

他是混蛋,他是对不起许乔,蒋聿自己心里也清楚。承认和接受是两码事,蒋聿不是好面子的人——他那点面子早就在许乔面前荡然无存——他只是不能忍受许乔跟他在一起就是受罪这件事情。

别的都能将就,唯独感情这件事不行。

许乔走后,他一直在逃避这件事,这天被勾起思绪,便坐在酒店床上没合眼,抽了一宿的烟。

天亮的时候,他问自己:你舍得么?

心中早有答案——舍得个屁,老子想他都快想疯了。

后来白霜又问他:“你跟许乔断干净了?不后悔?”

蒋聿就笑了笑,边在烟灰缸上弹烟灰,边道:“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他说断了就断了?跑了再追回来就行。”

白霜跟陆子鸣打得火热,估计也能体会到个中酸楚,于是拍了拍蒋聿肩膀:“对,大丈夫能屈能伸!什么缘分到了,感情淡了,不后悔,这些话统统都是放狗屁!我蒋聿从来没说过!”

他话刚说完,就被蒋聿一拳锤在了沙发上:“我可去你的吧!”

白霜也不恼,哈哈大笑。

25酒会

海滨别墅那边有个商业博览会,每隔一季度办一次,但并不面向消费者,而是由猎头公司牵头,面向各企业高层开的精英招聘会。

这个博览会因为总能请到一些大人物而名声在外,它打着酒会的名号向政府备案,为了掩人耳目少不了要朝娱乐一二,所以每每也会请几个当红小生过来暖暖场子。

主办方虽然是猎头公司,但真正在幕后穿针引线的资方,却很少有人知道是谁。

蒋聿前一天被白霜拉去赌球有点喝高了,所以那张酒会请柬发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便打算随便扔给董事会哪个老头代替他去里面走个过场,就算是给主办方一个面子。但蒋婳这阵子迷上一个男明星,非要让蒋聿陪着她,去跟这男明星来个亲密接触。

可能是许乔那事让她清醒了,她现在不嚷着让蒋聿娶她了,改成跟在他后面喊哥了。为了酒会这事,她在蒋聿办公室又撒娇又耍泼,被蒋聿给撵出去之后,她又在公司大楼的接待处坐了一下午。连公关部的经理也在蒋聿跟前抹眼泪,说他都跟蒋婳喊祖奶奶了,人家就是不走。

蒋聿给蒋芩打电话让她好歹管管,然而蒋芩自然乐得让蒋婳去闹别人,她那口气简直不能更敷衍了,大概意思就是:都不让你娶她了,你陪你妹妹出去玩玩怎么了?

蒋聿被她闹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答应。

下午蒋聿开车去接她,人家早早穿好了礼服坐在沙发上等着,打扮得花枝招展明艳动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就是主办方请得明星呢。但蒋婳说的天经地义:我去见我家爱豆,当然要把最好的一面都展现出来!

法式长桌和拼接圆桌接替摆放,从花园一直到别墅大厅,男人们衣冠楚楚西装革履,女人们则妆容精致长裙曳地。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酒会大抵都是这样。

蒋婳挽着蒋聿的手臂,一路应酬,脸都快笑僵了:“我的爱豆呢?不是说他会来么?”

蒋聿端着香槟,一面向周边的人微笑致意,一面回答道:“我不知道,不是你吵着闹着要来么?你不打听清楚啊?”

蒋婳咬牙道:“这鞋跟太高了,我走得脚后跟痛死了!。”

蒋聿道:“你去旁边坐会儿吧。”

蒋婳如临大赦,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忙不迭走了。

那个前段时间给蒋聿床上送人的合作商见蒋婳走了,便凑了上来,笑得一脸谄媚地跟蒋聿赔罪。

“不知道蒋总与令正……额”话说到一半,他似乎想起来许乔是个男的,于是立马改口:“不知道蒋总与许先生感情好,是周某唐突了,还请蒋总见谅。周某自罚一杯。”话落,他将手里的高脚杯朝蒋聿举了举,抬头一饮而尽。

蒋聿没说见谅,也没说不见谅。

那周姓老板又道:“听说许先生前段时间生病了,不知身体近况如何?”

蒋聿没好意思说自己把人给气走了,但这周老板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句话不离许乔,让蒋聿很是烦躁。偏偏这人跟蒋氏合作了好些年,这地方人多眼杂,他也不好发作。

蒋聿眼下四处扫视着,正寻思着再把蒋婳给找来,然后随便编个理由将此人给打发走。却在大厅一隅瞥见了曹治明,他那头斑驳的银发在一群年轻的精英中很是显眼。他正端着酒,同一个穿着藏蓝西装的男人聊天,脸上是一贯的颜色和蔼。

果然是接手了二院之后身份都不一样了么。蒋聿心道。

然而又扫了一眼,蒋聿却觉得跟曹治明讲话的那个男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有点像好几个月前他去许乔那边的停车场的时候,撞见的陆子鸣。

蒋聿低头问那个姓周的:“跟曹治明讲话那人,你认识么?”

周老板撇了撇嘴,神秘兮兮:“他蒋总不认识?还跟您是表兄弟呢!”

蒋聿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周老板继续道:“蒋院长的丈夫陆局长,您总该知道吧——那是他爸。”他口中的蒋院长自然是蒋芩。

“陆局跟他前妻的儿子,不是早在四五年前就死了么?”

他道:“嗨!正宫生的死了,没人继承衣钵,他这私生子才好上位呀!陆局前几年把他弄到西南乡下包装了一圈,今年再过继给蒋院长,这不就名正言顺了么!而且这两年海滨别墅办的这几场声势浩荡的酒会,就是他爸在给他铺路。不过少有人知道他的来路,蒋总可得替我保密。”

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前他之前的“冒犯”,周老板肚子里的那点八卦全都兜给蒋聿了。蒋聿也很给面子,举杯跟他碰了一下,笑道:“多谢周总。”

周老板一张褶皱脸笑成了菊花:“谢什么,多少年的老交情了。”

花园里置了个台子,上面放着架钢琴,但一直没什么动静。这会上去了一个礼仪小姐在上面调试话筒,然后一个穿着白色燕尾服、长得颇为水灵白嫩的奶油小生走了上去,边弹边唱算是活跃气氛。

唱得也就那样,勉强不跑调,但声音挺好听,加之长相符合今年的审美,所以这阵子红得厉害。

待那男艺人唱完,蒋聿借着去洗手间的名头,总算甩了那姓周的狗皮膏药。他随便扯了个服务生,让他带自己去洗手间,特意吩咐去最偏的那个。

于是七绕八拐地到了别墅后院一楼的一个走廊上,那服务生跟他说往前走两步右拐就是。

这地界还不算偏,不过和前厅比起来是有些僻静了。

蒋聿推开雕金画银的门,便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是那个方才那个男艺人。他蹲着身子,嘴里吞吐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性器。那男人穿一身藏蓝色西装,半身倚在洗手台上,手放在那男艺人的头上,拽着他的头发,享用他的口腔。可能是因为太舒服,他鼻梁上那架细边的半框金属眼镜,都滑到了鼻翼上。

这深蓝西装的人,不正是方才蒋聿看见的陆子鸣?

陆子鸣面朝门口,蒋聿这一开门,两人便四目相对。陆子鸣也不慌,只松开身下那人的头发,在他脸上拍了拍,弯腰在那人耳边说了句话。

那男艺人服务倒是周到,帮陆子鸣舔了个干净,又替他整理好拉链和皮带,才低着头出门,路过蒋聿的时候还朝他半鞠了躬,实在是有礼貌。

一般突然爆红的艺人,背后多半都是有金主在捧着。

蒋聿知道这点,但想着蒋婳今天还特意打扮满心欢喜地来见这个高级男伎,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不过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他道:“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陆先生的雅兴。”

陆子鸣推了推滑落到鼻翼上的眼镜,丝毫不见尴尬,反而笑得一派明月清风,很是俊朗:“那倒没有。蒋总,好久不见啊。”

26察觉

陆子鸣推了推滑落到鼻翼上的眼镜,丝毫不见尴尬,反而笑得一派明月清风,很是俊朗:“那倒没有,蒋总好久不见啊。”

蒋聿没想跟他多聊,只点了点头,然后走上去洗手:“好久不见。”

陆子鸣依旧靠在洗手台上,他道:“听说蒋总跟白霜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了。”

蒋聿抽了张墙上的手纸擦手,他勾了勾嘴角笑得很礼貌:“用不着‘蒋总’,既然是许乔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只不过,这位朋友,你到底想说点什么?”

难怪他会觉得陆子鸣这三个字如此耳熟,他那便宜姑父就是姓陆的,只是这陆子鸣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他竟然一点没将两者想到一块去,不能不说是失策——蒋聿心里暗自懊恼。

现在这陆子鸣一直跟他提白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陆子鸣道:“是这样的。我前些日子在西南那边旅游,有幸结识了白先生,但他好像对我们二人的关系有些不正当的误会,这几天一直……骚扰我。他今天说,让我跟他一块去什么地方,但是你也看到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这边酒会这个应酬我必须要到场,所以不能接受他的邀约。只是由我来说,白先生恐怕不能接受,所以还是想请你来劝劝他。”

早些时候,白霜在蒋聿面前将陆子鸣吹得天花乱坠,说人家样貌又好脾气又好,所谓君子文质彬彬,总之就是俩字——完美。可现在看来,陆子鸣这人多半表里不一,绝非什么正人君子。

虽说gay圈一直挺乱,但若是白霜所言属实,陆子鸣真是什么一尘不染的白莲花的话,蒋聿也不可能看见当红小生在公厕给陆子鸣口交这一幕。

蒋聿估摸着,陆子鸣只是跟白霜玩玩,白霜自己当真了,一厢情愿贴上去让人家厌烦了。

陆子鸣的场面话一向说得漂亮,蒋聿第一回跟他打交道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这人能把“既然不能好聚好散,我就把这事捅出去,看你要不要脸”这种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好像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真是舌灿莲花,让蒋聿不得不心悦诚服。

蒋聿笑道:“抱歉,这事我还真劝不了。不过我给你支个招,白霜这人么……就是个认死理的泼皮无赖,你先晾着他,等过了这段热乎劲,他自己觉得没趣就不缠着你了。不过你要是实在烦,就告他性骚扰嘛。”

蒋聿这话其实说了也等于没说,哪有男人到处跟别人说自己被别人性骚扰的。蒋聿本就因为许乔对陆子鸣心存戒备,听了这话更是对陆子鸣反感,他心说:你自己要去招疯狗,被咬了就别怕贴膏药。

蒋聿此言一出,大概陆子鸣也觉得跟蒋聿在厕所打太极没什么意思了,他道:“是我多此一举,不好意思。”

“哪有的事,你太客气了。”

酒会还在进行着,一楼大厅里的乐队开始演奏舞曲,蒋婳拎着裙子从舞池旁走过,微笑着拒绝了一众青年俊杰的邀舞,在一个边角处的露天阳台找到了正在抽烟的蒋聿。

“咱回去吧?我下回再也不来了。”

蒋聿弹了弹烟灰,笑问:“怎么?那小明星不给你面子?”

蒋婳噘嘴,语气听着怪可怜:“才不是。我知道他挺忙的,有通告要赶还要录专辑……反正他唱完就走了,我连话都没说上,还不如去买内场的演唱会门票,那样还能摸到他的手。”

蒋聿没戳穿,拍了拍蒋婳的肩头,安慰道:“你听话,你下回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叫他过来专门唱给你听。”

“真的?”

蒋聿道:“真的。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得说实话。”

蒋婳高兴地忘乎所以,要不是前厅这么多人,她一准能跳起来:“你说!你说!”

“你爸是不是有两个儿子?”

蒋聿突然发难,她那一脸灿烂的笑容突然就僵在了脸上:“没……没有啊。你怎么会突然问这种问题?我亲哥不是几年前就生病死了么?”

要是说原先那个周姓老板的话还让蒋聿将信将疑的话,此刻蒋婳的神情便已坐实了这个事。

“他跟你不是同一个妈生的对么?他叫陆子鸣?小婳,你想好了再说,我只听实话。”

他的声音堪称温柔,但话里威胁的意味却让蒋婳不寒而栗,她看着蒋聿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几乎要站不住脚。

蒋婳穿着礼服,冬日的冷风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打了个冷颤,低下头再不敢看蒋聿的眼睛,小声说了句:“我说的……就是实话。”然后提起裙子就要走,结果被蒋聿拽住了胳膊。

“你刚来蒋家那会是不是叫过一段时间‘蒋子婳’?后来把名字改成了‘蒋婳’对么。为了避陆子鸣的嫌?不用解释,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蒋婳挣不开蒋聿的手,她有点想哭,但她也知道自己的眼泪一文不值,蒋聿既然这样问她了,自然是有备而来,狡辩太多也无济于事。于是,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蒋聿松开了手:“你先在这儿待着,一会儿老陈会过来接你。我有事先走,就不送你回去了。”

蒋聿脑子里突然有个很荒诞的想法急需得到证实。

郊区道路空旷,林叶交错间,一抹银灰色的影子飞驰而过。

他正要给白霜打电话,没想到那人倒自己打过来了。

“你在海滨别墅那儿看见陆子鸣了?”白霜开口便问。

“对,陆子鸣说你天天缠着他,他快烦死了,都跑到我这边告状来了。”

“他委屈个屁!这个骚货就是他妈的欠操!”

蒋聿乐不可支:“行行行!你俩关起门来好好闹腾,别把我捎上就行,我不想当你们调情的传话筒。不过我跟你说一句,他来头不小,你有点分寸,别把自己玩进去了。”

白霜冷哼了一声:“你管好你那烂摊子吧。自己屋里人都给整抑郁了你都不知道,还在这儿念叨老子呢?”

蒋聿这阵子不能听见“许乔”这俩字,听见他就浑身难受。

奈何这两人臭味相投得很,互相挤兑也算是苦中作乐,讲到这儿二人不约而同地挂了电话,好像再跟对方多说一个字儿,就得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一样。

晚上十点,应酬一天的陆子鸣带着一身疲倦回了家。

刚开门,他鼻子里便嗅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不像是电路短路的烧焦味,倒像是有人在烧什么东西。

这三居室的公寓,给一个人来住实在是有点过于空旷了。他开着灯找了半天,终于在主卧的阳台上找到了祸源:白霜搬个椅子坐在阳台上,地上摆着一个厨房用的不锈钢的盆,盆里火头正旺,烧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一字一字抄了俩月的古琴谱和他从各地收集的顶级茶叶。

于是他脸上,那张温和隽秀的面具第一次有了龟裂的迹象,他简直怒不可遏。他一脚踹翻了那个盆子,拎着白霜的衣领,吼道:“白霜脑子有病啊!你这个人渣!!”

白霜也很配合,他顺着陆子鸣的手站了起来,伸手捏住陆子鸣的下巴:“哟!这不陆大少么!您还回来干什么啊,我寻思这琴谱也没人要,不如我给烧了吧!”

陆子鸣一拳锤在白霜肚子上:“我当初就应该让你死在那电线杆子底下!你……!!”

白霜生生挨了他那一拳,然后抓住他的手一个反剪别到了背后。陆子鸣喘着粗气挣扎,却两下被白霜制住了,他整个人都被白霜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白霜捡起地上抽了一半的烟,吸了一口,而后低头将烟雾喷洒在陆子鸣脸上:“那小明星口活不错吧?啊?我之前跟你好好说你非不听,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

“你就是个渣滓!我早晚杀了你!”

白霜弯腰把他抗了起来,走向卧室:“你别早晚弄死我了,老子现在就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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