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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茶馆(1 / 1)

20茶馆

浑浑噩噩间睡了又醒,好像天亮与天黑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许乔在地上躺了一夜,手脚冰凉僵硬,扶着门才勉强站起来。到客厅去看了时间——八点半,客厅里的人已经走了,只余茶几上那个几乎满了的烟灰缸和一张字条。

“收拾收拾东西,下午我来接你回家。”

落款人自然是蒋聿。

许乔盯着那张纸条看了许久,然后将纸条仔细对折。先是捏在指尖,复又放在手心,最后扔进了垃圾桶。

他知道自己脑子那点想法是不正常的,甚至有时候是病态的,但他就是忍不住去想。

他一向沉默寡言,有些事情憋在心里久了就会出问题。

比如许乔从来不去问蒋聿,为什么跟蒋婳订婚这么大的事却对他绝口不提。

而相对的,许乔在国外进修的这几年,也收到一些人发给他的恐吓信息,发件人可能是某个为了蒋聿好的长辈,也可能是某个想要讨好蒋婳的投机者,又或者是哪个刚爬到蒋聿床上,想要耀武扬威的年轻人……总之许乔从来没有将这些事告诉过蒋聿半个字。

这是许乔无声的反抗,即便没有意义。

许乔是个好学的人,他是真的可以把所有精力投注到自己事业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一个人在德国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一辈子。

六年前蒋聿的母亲找上门的时候,许乔还和陆子鸣一起在二院附院上班。

许乔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他跟陆子鸣在医院食堂吃饭,有个穿着圆领藕色衣裙的妇人找到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便是秦卫邦。她的样貌已经不能说是年轻了,但气质却端庄华贵,叫人凭空就生出一种凛冽的敬畏之感。

妇人将许乔单独约至附近的一家咖啡厅,从他祖辈开始聊起,谈及旁系亲属,又回到了许乔自己身上。她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让许乔明白他一个男人和蒋聿走在一起,是一件多么背德离谱、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再死缠着蒋聿不放,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许乔从咖啡厅走出来的时候,妇人微笑着跟他说:年轻人嘛,总会犯错的,改了就还是好孩子。好孩子一般都是会得到奖励的——你单位有几个保送到德国进修的名额,我已经给你留好了,你去申请了就通过,期间一切费用都由我来出。祝你前程似锦。

绵里藏针的话扎得许乔筋骨生疼、如芒在背,他朝妇人鞠了个躬,逃也似的跑了。

尽管当时蒋聿竭力反对,许乔还是坚持去了德国——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不计代价的,他也曾为人子女绕父母膝下,蒋母一没有侮辱他,二没有威胁他,甚至还在学业事业上主动提出帮助,都这样苦口婆心了,他怎么还能不识好歹地跟蒋聿纠缠不清呢?

许乔也不是没有为这段感情坚持过,只是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一些坚守的,他也是个要脸的人。

回国这两年却又藕断丝连跟蒋聿扯上关系,一方面是蒋聿的纠缠,另一方面也是许乔自己内心软弱狠不下心。

感情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跟蒋聿这段持续数年不明不白的关系、工作上同事的猜忌、谣言的诋毁、病人家属上演的的医闹戏码……这一桩桩事都压在许乔那根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太平间里的曹治明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味的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把自己越逼越紧,最后困在了死胡同、出不来了。

去浴室洗澡,许乔怕自己又在浴缸里睡死了,所以强迫疲累的身体站着淋浴。出来的时候护工到了,应该是之前有人打过招呼,那人打扫完卫生还在厨房做了早饭。

许乔实在没有胃口,但那人站在那儿也不动,好像许乔不吃他就不走了一样。

“蒋总说先生身体不太好……要看着先生吃了,我才能走。”

许乔瞥了他一眼,不想为难他,于是端碗强忍着喝了大半碗紫米粥,道:“你去交差的时候,跟蒋聿说,叫他今天下午别过来了。”

护工点点头,“先生放心,我会代您传达,但结果我无法保证”。

许乔想出去散散心,顺便买个手机。原先那个被他甩在地上,摔个七零八碎,电话卡也不知道被掉到哪去了。

上午九点,a市迎来了第二波上班的高峰期。这是个一线城市,生活节奏快得无法想象,大家都步履匆忙地赶往各种站台,涌动的人潮中好像只许乔一个人在漫无目的的行走着。

新的手机,新的号码,耳机里放着手机自带的音乐,是小提琴独奏,曲调悠扬、十分悦耳。

许乔跟着音乐,沿着街道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老城区,然后到了那天陆子鸣约他出来的茶馆。他那天没有记路,今天能走到这儿,不能不说是巧合。

茶馆这种东西延续到如今,作用已经不比以前纯粹了。古时候茶馆就是喝茶、打磨时间,现在进茶馆的却都是老人、或者故弄风雅者。后者一般都不缺钱,所以现在的茶馆为了吸引他们,都要弄点什么有牌面的匾额放在顶上,好彰显自家茶馆的与众不同。但这家茶馆只有面破破烂烂的仿古旗子,放置在本就不大的店面门口,上面书着一个“茶”字。

那天许乔忙着赴约,没注意这店的装修布局,现在看来倒是颇具特色。

于是许乔便迈步走了进去,迎面扑来一阵浓郁的茶香,这味道有些熟悉,可他想不起来是在哪儿闻过了。

今天一楼台子上的相声班子没到,大厅里的客座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在这种地方开一个茶馆,哪个年轻人会在大白天到茶馆坐着浪费青春呢?今天又没有相声可以听,所以老年人也不大乐意来,故而来客稀少,门可罗雀。

打扮成店小二的服务员招呼上来,把菜单递给许乔。许乔也不懂茶,于是点了壶招牌龙井和一盘球糕,在一楼雅座落座。

龙井不如上回陆子鸣给他沏的那壶合许乔的口味。他还记得上回陆子鸣送给他那包普洱,现在有些后悔没有给带过来。倒是那盘球糕甜甜酥酥很合好入口。

本来是凑巧到了这家店,没想到能遇见熟人,一遇还是俩。

台子旁边有架古琴,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男人坐在那边调琴,他身边还有个男人,剃了一头精神的板寸,背着手站在那男人身后说话。

“我今天花大价钱寻了个好东西,那人转手给我的时候还不情不愿的,可宝贝了。”板寸说。

灰袍看了眼琴谱,问道:“什么好东西?”

板寸说:“傅什么什么的女子图?我记不得了………但我跟你说……”

灰袍问道:“傅抱石画的仕女图?”

板寸仿佛是认真想了想,道:“好像是,你想不想看?你答应今天下午陪我一块去吃个饭,我就送给你。”

灰袍压了压琴弦,忍俊不禁道:“那画现在正在华清交易所摆着呢,下个月才拍卖。”

灰袍意思:你花大价钱寻的好东西是个赝品。

板寸听懂了,却也不恼,他跟着笑道:“那有什么办法,我让你跟着我一起去你不肯。我想买来讨你高兴吧,又可惜是个假的。你不安慰安慰我就算了,还笑我没见识不辨真伪。”

灰袍笑道:“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你往旁边站站,我这弹琴呢,手抻不开。”

灰袍自然是陆子鸣,然而那板寸却是白霜。听二人谈话中的熟稔,和亲昵的态度,应该是相识已久。

许乔认识白霜始于蒋聿,许乔对蒋聿的交际圈所知不多、也不感兴趣。但白霜跟蒋聿关系很好,所以连带着许乔跟白霜也算半个熟人。许乔起先只觉得这人戾气太重,但这几年似乎消减很多,特别他跟陆子鸣讲话的时候,言笑晏晏间竟一点不比当年了,许乔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许乔原是没想上去打招呼,但那小二拿着长嘴茶壶溜达过来的时候,高声问了一句:“客官要不要添茶?”

这一楼寥寥坐了几个人,这一嗓子嚎下来,厅里还起了点回响,不可谓不亮堂。

果然陆子鸣起身朝许乔打招呼,然后走过来在许乔对面坐下。

白霜看见许乔也是一阵诧异,只不过见陆子鸣好像跟许乔相识,俩人便遥相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白霜没跟陆子鸣表明他俩认识的事,许乔也便没有跟他搭话,倒是省去了许多介绍的麻烦。

白霜朝陆子鸣道:“你有朋友我就先走了,晚点请你吃饭,别又不接我电话。”

陆子鸣没有应,挥了挥手把白霜打发了。

“今天怎么得空来喝茶了?”陆子鸣问道。

许乔道:“无聊走走,正巧走到这儿,就进来了。这店是你开的?我看那小二刚刚跟你叫老板。”

陆子鸣道:“嗯,你觉得怎么样?”

许乔道:“不错。”

陆子鸣笑了笑,朗声道:“还行吧,我也是无聊才开的这家店。对了,上次送你的茶喝完了么?我这还有,要不再给你包一袋?”

许乔摇了摇头,道:“没呢,我也不会泡,给我也是放着在那落灰。你没回西南那边么?”

陆子鸣道:“没回去,野惯了,想回来待几年。”

那就是这几天一直在a市了,许乔的事他不能没有耳闻。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总之陆子鸣没有问他这件事,许乔也放松。许多,

“你上天跟我提到的支教的事,现在有着落了么?”许乔问。

“大概策划了七七八八了,但是人员还在筹集,怎么,你感兴趣?”

许乔点了点头:“如果时间定了话,告诉我一声。”

陆子鸣点头称是:“出去散散心也好。”

“散心”是为了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和这样识趣的人相处,实在是一件令人身心都愉悦的事。

21:碎镜

本来许乔只是也只是路过这茶馆,只不过正好遇到陆子鸣在,于是坐下寒暄了几句,半个钟头也就走了。

许乔前脚刚走,白霜一通电话就打到陆子鸣这里来了,陆子鸣任由那手机在桌子上震动了半分钟,也不着急接,到最后几秒才不疾不徐地拿起来。

“你怎么才接啊?”那头白霜问道。

“有什么事?”陆子鸣问。

“没什么……就是你那客人走了没有?”

陆子鸣却道:“没走,还在这儿坐着呢,你找他有事?”

白霜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他要是跟你提到二院的事,你听听就算了别多问。”

陆子鸣将桌上的紫砂小茶盅拿在手里把玩,也不问为什么白霜会认识他的客人,只是不疾不徐地应道:“怎么个说法?”

那头明显白霜不想多谈,只道:“这事水太深了,你管不了,所以还是别蹚这趟浑水。”

陆子鸣低头无声地笑了笑,问道:“你吃醋了?”

白霜道:“人家许乔都跟蒋聿好了好几年了,我吃的哪门子陈年老醋?”

陆子鸣道:“那要是我跟你说,我以前跟许乔是同学,还做过同事,还暗恋过他呢。”

电话那边白霜顿了顿,问道:“那你现在还喜欢他么?”

陆子鸣反问道:“你觉得呢?”

白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既然不喜欢我,现在把这档子事告诉我干嘛?玩我呢?”

陆子鸣没回复。

白霜道:“晚上六点半,等着我去茶馆接你。我看不见你人,你店别想要了。我说到做到,陆子鸣,你大可以玩我试试看。”

陆子鸣挂了电话,神情一片温润,丝毫看不出来动气的迹象。他把灰袍里别着的眼镜拿了出来,仔细擦过了带上,半框的金属边嵌住两块镜片,遮住了满目寒霜。

那张纸条上蒋聿的语气很强硬,但许乔到底也没让蒋聿过来接他。

恰巧十月末,他下午去交下个季度房租的时候,房东却说房子后面不租给他了。

许乔问为什么,房东说急需用钱,再加上合同上半年就到期了,双方一直没续签,房东便以为许乔是在骑驴找马等着找别的房子住,他就把房子挂卖了。

这理由实在充分,许乔也便没多想,只是他实在不愿意在住回蒋聿那儿去。

可他短时间内找不到房子,他又不能把所有家当都拉到酒店去,于是只能先搬到蒋聿那里过渡一段时间。

医院的工作已经辞了,各种证件还被扣在院里,许乔不想去取。他还没想好接下来的时间做点什么,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精神状态也不能再在医院这个地方待着了。

失眠和耳鸣好像是约好了一样,每每到了晚上便如期而至。要么是整夜整夜地失眠,要么就是睡睡醒醒。睡着以后必定会做噩梦,醒来又全然不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只是满头大汗心跳如雷。

许乔从噩梦中惊醒时,偶尔看见枕边蒋聿的面孔都会觉得无端地心悸,有时还会大叫出声。

蒋聿被声音惊醒后,满面睡意地从床上起身,问许乔怎么了。

许乔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从柜子里抱一床被子去客房坐着,等到天亮了蒋聿快醒的时候,他再睡回去,免得被蒋聿发现他不在身边。

如此反复过了几天,有天蒋聿半夜起来上厕所,见床边是空的,心觉不对。他立马披上衣服下楼去找,一圈下来没看见人,打电话又发现许乔的手机就放在卧室。

蒋聿便以为是许乔半夜跑出去了,他心急如焚,准备出门去找。下楼的时候,余光瞥见客房的灯好像开着,门也半掩着没像以前一样关严实。

蒋聿走过去,轻轻地将门推开,站在门口看。只见,许乔面朝阳台,背对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

蒋聿原以为他在看手机或是在做其他事,正要发作“喊半天了,在家也不应一声么?让我干着急?”

可许乔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

蒋聿心头一颤,他缓步走上前去,轻声敲了敲门,喊道:“乔乔??”

许乔不知是听没听见,没什么反应。

蒋聿走近几步,才听见他细微的低声呢喃:“别来找我了……不是我……不是我……”

那声音细若蚊蝇,但此刻在蒋聿听来怕是比夏雷还要轰鸣些许。

许乔半垂着的眼睛里一片空洞,仿佛根本没看见眼前的蒋聿。

蒋聿蹲在他眼前,抓着许乔的手,道:“谁来找你?许乔?许乔?许乔!”

许乔像是被蒋聿突然拔高的声音惊醒一般,他浑身一抖,眼神渐渐从失焦中缓了过来,他将手从蒋聿手心里抽了出来,摇了摇头,眼睫低垂掩饰着慌乱,他不敢看蒋聿的脸,只是道:“没什么……没有…”

蒋聿问道:“你不睡觉……这几天夜里都坐在这儿?”

许乔不说话了,嘴唇抿得紧紧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蒋聿又问道:“你睡不着么?”

许乔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蒋聿沉默了片刻,无奈道:“你不想说,就不说吧。”

蒋聿也不再问,他一手拦住许乔的颈子,一手小臂穿过腿弯,将人抱回主卧去了。

许乔由他抱着,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贴在他胸膛上。

蒋聿将许乔放在床上,动作小心轻柔,然后欺身覆了上去。

那件棉布睡衣如今穿在许乔身上显得过于肥大了,蒋聿伸手解了扣子,很容易就将睡衣从许乔身上扯了下来。蒋聿低头含住许乔胸前那点殷红,手伸到他宽松的睡裤里挑逗许乔的下体。但许乔的欲望好像也随着他的精神一般消失了,任由蒋聿如何挑逗也无济于事。

两人都沉默着。

而后许乔起身,揽住蒋聿脖子,凑上去吻他的眼睛与唇角。

“直接进来吧。”许乔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动情。

蒋聿没说话,伸手去拿润滑和安全套,但被许乔阻止了。

“不用那些,疼点更清醒。”

“…………好。”

甬道又干又紧,蒋聿从背后进入,动作粗鲁蛮横。

许乔额头上的汗伴随着身后那人的动作,滴滴落在枕头上,他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朝下紧紧抓着床单,指节因为疼痛的缘故用力到泛白。

越疼痛越清醒,许乔由着性子放肆呻吟,却在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许乔到最后也还是没能硬得起来,但这场满是疼痛的性爱,却如愿地耗光了他的精力。

事毕,蒋聿抱着许乔去洗澡,而后复又回到了床上。

“分分合合这些年,你我都倦了。散了吧。”许乔靠在床头道。

蒋聿只是沉默,他披着浴巾坐在床头抽烟,头发上滴滴答答落着水。

有的水滴落在衣服上,有的落在地上,还有些落在烟头上,顷刻间就散成了水雾,升腾的瞬间发出的声音,像是生命逝去前最后一声哀鸣。

“你这个人太自以为是,总是想拿捏着我、支配我,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一切。在你的观念里,只有你觉得我会怎样,没有我自己想怎样。

最可笑的是,我还必须要服从你。你心情好了,就顺着我做几件事,美名其曰是‘妻管严’。等你心情不好了,我的想法又成了‘不懂事’、‘闹脾气’,我不能有自己的人格,而是每天都要扮演一个等待皇帝宠幸的妃子,赏罚都是君恩。

蒋聿,和你的这段关系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有些是诋毁、谩骂,有些是挫折、为难,我忍受九年了,实在是受够了。我可能过去很爱你,但这些感情在这些年的蹉跎中已经消磨殆尽了。

我们的身份并不匹配,我不止一次地跟你说过分手,但没有一次不是失败的。只要你几句软话,我就像狗一样死性不改,又忍不住跟你重归于好。我一边想着你何时会跟蒋婳结婚,一边却又跟你纠缠不清……我厌恶这样的自己,每天照镜子看着那张脸,我都会觉得想吐。

本来我还能忍受的,但那场绑架来了。我从医院回来之后,每天都睡不着,不停不停地做噩梦,我想过要去自杀,可惜我太胆小没有勇气……这样的生活真的快把我逼疯了。

我说这些并非是怪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我自作自受。

散了吧,对彼此都好。”

许乔叙述的语调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像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

蒋聿想把被水滴打灭的烟重新点着,然而手一直在颤,怎么都点不着,好在背着许乔,他什么也看不见。

蒋聿艰难开口:“你什么都不说,我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你的痛苦。”

“不是你的错。”

“我不想……”

或许蒋聿也知道两人是真的走到尽头了,所以他不像先前那样斩钉截铁地否定许乔,用“我不”,而是“不想”。

许乔道:“就这样吧。我明天早上走。”

蒋聿道:“不用,我走吧。房子给你,我在商行用你的名字开了户头,卡在床头抽屉里,密码是你手机尾号。去年生日给你买的车,你不开我就放在店里让别人看着,你去了提我名字就行。医院的事……对不起,我又自作主张了,你的处分下来只是记小过,档案在医院,不影响你以后去其他医院就职。”

“谢谢你的好意,但钱我用不着,你留着吧。”许乔道。

蒋聿道:“我知道,但你拿着我心里好受点。”

许乔没再说话。

蒋聿伸手搓了搓脸,起身道:“抱歉,纠缠你这么些年……是我对不起你。”

话落,蒋聿不敢再看许乔,他拾起地上的衣服便走了。

楼下门响的那一瞬间,许乔像突然失力一般,瘫在床上大口喘息,脸上露出了最近一个月来唯一一个笑容,而后自言自语道:“再见……蒋聿……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b镇政府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风,忽然就说要给平仓村拨款,然后找工人在村西头新盖了一排崭新的瓦房。

红砖黑瓦的一排新房子,看着特别亮堂。

房子刚建的时候,村里有人就猜测是不是谁家的孩子在外头出息了,要回来盖个新房报答爹娘。然而随着房子越盖越长,却也不垒围墙,只光秃秃的一绺横在村西头。众人越发好奇——看这房子样式也不像是要住人的样子,给猪住又过于铺张了,那到底是用来干啥的呢?

于是又有人传,说是村里要设成景点,所以修个祠堂做噱头好让游客观赏。但平仓村这地段穷山恶水,路都不通,哪个城里人吃饱了没事干来这地方走一遭?

这一排房子便成了村民们无聊时的谈资——是汉子和妇女们晌时吃饭也要端着碗,站在村头说道说道的地方。

然而到了瓦房建成的那天,工人给房顶盖上最后一片瓦,村支书却不声不吭地到镇上买了最长的一卦万响鞭,在村西头放了。

那天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好一会,把整个村的人都引来了。然后村东头的小坡上开过来了三四两辆公家车,从车上下来好几个领导,个个都穿得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光瓦亮,身后的记者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像机边走边拍,再往后是乌泱泱的一群村民跟着看热闹。

领导们一路横穿整个平仓村,到了村西头的那排新瓦房边上。

村支书找了最壮实的两个汉子,从那瓦房里搬出来一块长条形的大铁牌子,钉在了房子旁边的那颗大杨树上。那牌子蓝底白字,上面板板正正漆着几个大字:

xx镇平仓村村西小学

领导们凑在一块站成两排,扶着牌子让记者拍了张合照,然后就上车要走。

村支书满脸讨好地扒着车窗户,跟着车跑了好长一段路,停下来的时候喘得像个积年的病痨子。

支书媳妇问了句,怎么样了?

村支书摆了摆手,弯腰撑着膝盖,将嘴里嚼烂的叶子吐在了地上:“别……别提了!这群孬官!”

然而不管怎样,村西小学的确就这么建成了。

学校里六个老师,一个是从镇上调下来的,还有五个说是外省的志愿者组织,下乡支教来的。

然而平仓村是个别人家的闺女嫁到这儿,一辈子都不好意思回娘家的地方。支教的大多是年轻人,凭着一股子热乎劲儿就跟着团队来了,真到了这穷乡僻壤,没几个能待得下去的。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走了仨。剩下的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但估计也快了。

清晨,老杨树上挂的上课铃铛被人打响,一群半大的小孩笑着闹着就进来了。

平仓村本来是没有学校的,学生要上学还得起大清早,然后翻过两座小茶山去镇上上学,十年求学路,每天起早贪黑,条件艰苦又无人支持,所以少有人能坚持下来。这些孩子来上学也大多图个新鲜,至于以后,多半也还是要走老一辈的路——在平仓村务一辈子的农;或者出去打工,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

小小的教室里挤着三十多个孩子,课桌课本是上面发下来的,可惜僧多肉少,少不了几个孩子坐在一张长板凳上,或者两三个孩子捧着一本书看。

此刻外面的钟又响了几声,算是正式上课了。

班长是个十二三的女孩,家庭条件在村里算是富足的,女孩穿一身花布小袄,在一群灰扑扑的孩子堆里很是扎眼。她站起来脆生生喊了一嗓子“起立”,而后其他孩子也都起立鞠躬,齐声喊“老师好”。

台上那人点了点头,弯腰朝他们回了一躬:“同学们好。”

已至寒冬腊月,往常在a市这个时候市民已经穿上厚实的冬装了。然而在平仓村这个被社会遗忘的地方,连冬天都不高兴赏脸光顾。

讲台上站着那人穿一件浅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v字领的方格羊绒毛衣和件短款的驼色呢子外套,足以御寒了。然而这打外面来的支教老师长相却过于漂亮了,上课的时候讲话也字正腔圆地好听。身上虽然不曾穿金戴银,但那身衣裳穿在他身上就格外显身段。

于是,他那通身的气质跟这个简陋的教室更加格格不入了。

本来六个老师,一个专业的带着五个业余的,语数外音体美,六个科目正好分配。现在走了仨,那个镇上分配下来的是个女教师,姓杨名素任校长,和剩下的两个支教老师苦苦支撑着这个形式上的学校。

许乔便是其中一个支教老师,仅剩的一个同行者叫做茆嘉同,名字起的斯斯文文。人却不然,他是个浓眉大眼的大男生,刚从学校里走出来,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青春气息,显得人格外阳光帅气,也更讨小孩子喜欢。

这会儿许乔在黑板上讲算术,下面学生不知道怎么就沸腾起来了。

许乔扔了粉笔头,朝窗外瞥了一眼,看见个一个小女孩扒着窗户沿儿,正巴巴地往里面看。

那小女孩又瘦又矮,怕是连许乔的腰都没到,细胳膊细腿皮肤也黑,独独眼睛格外大,在那张小脸蛋上突出地有些奇怪。她已经连续来了好几天了,每次专挑许乔上课的时候来,就这么在窗户外面看着,不说话,也不怕人。但她一来班上的小孩就起哄,又笑又喊:“小黑妮子又来啦!哈哈哈!”

许乔也曾到门外去过两次,想问问这小女孩要不要进来听课,但许乔一出门,那小女孩拔腿就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回事。

穿花布小袄的班长经常收数学作业,跟许乔这些老师们比较熟。有次许乔在办公室向她问起这个事,班长摇了摇头,说:“她家的情况比较复杂,俺也不知道,可能是她经常被男生们欺负不敢来上学吧。”

许乔也跟杨素校长还有茆嘉同提过此事,但后者表示他根本没遇到过这小女孩,前者则劝许乔不要多管闲事,毕竟穷山恶水多刁民,若是好心办事却被这女孩的家人讹上,那可就太麻烦了。

许乔不是多事之人,加上那小女孩也不是经常出现,就没再搭理。

然而,今天又那小女孩出现了,她不像往常许乔撇一眼她就走,看那架势今天是要在那窗头常驻了。

下一节是杨素的英语课,许乔便挟着课本出门了,果然许乔一出教室的门,那小女孩转脸就走。但这回好像走得很慢,走两步还回头看看许乔,像是在前面带路,要带许乔去什么地方似的。

许乔也就故意走得很慢,跟在她后面也没有着急追上去,想看看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两人走走停停,沿着杂草丛生的小道一路走到了小西河。

冬季河面很低,少得可怜的降水量硬生生将四五米宽的河床压成了两米,就连河岸上也不长草,两只羊被拴在树上,饿得开始啃树皮。

小女孩抱着才从河对岸割的草喂羊,手随便往旁边的小树一指,意思是叫许乔往那儿站。

年纪不大,气势倒是不小。

许乔挪脚站在了她指的地方,问:“找我来有什么事么?”

那小女孩故作不在意,道:“我又没有叫你来,是你自己非要跟来的。”

许乔想想觉得她说的也是,于是道:“你说的对,那我走了。”话落就抬脚,佯装要走的样子。

“诶!别走!”

许乔转身,笑意在他脸上漾开了,他问:“你又没叫我来,我干嘛不走?”

女孩抬头看着许乔,尖细的牙齿咬着下嘴唇:“你那天讲的和尚和馒头的问题……答案是什么?”

许乔道:“你算出来了?说说看。”

那女孩说的是许乔前些天讲的一个课外题,说是寺庙里有小和尚与大和尚共一百个,厨师做了一百个馒头,三个小和尚吃一个馒头,一个大和尚吃三个馒头,馒头正好分完。问小和尚与大和尚各有多少个。

题目倒是很简单,只是课本是三年级的课本,这道题本身也超纲了。许乔那天随口一提,没想到这孩子记在心里了。

女孩黑湛湛的眼睛又大又圆,看着许乔的时候表情绷得很紧,满脸都是期待:“二十五个大和尚,七十五个小和尚对嘛?”

许乔道:“对,就是这个答案。你怎么算出来的?”

女孩抿着嘴,一脸遮不住的笑意,她故作不在意,先跑过去把远处的羊牵回来,拿木楔子把绳钉在地上,然后又从一旁的小杨树树杈上拿下来一个蛇皮袋子铺在地上,她自己坐了一边,又伸手拍拍另一边:“你坐这儿,我跟你说。”

许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他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可爱。

“我一开始就想着一个和尚分一个馒头,肯定是小和尚吃撑了,大和尚吃不饱。所以大和尚一定比小和尚人数少。我就先把这一百个馒头全都分给大和尚,就是三十三个大和尚,没有小和尚。然后慢慢从三十三往小了一个个试,试到25就正好合适!”她一边讲,一边拿树杈在地上划拉着,说到最后把木棍扔了,激动地拍手。

方法不是最好的,但这小女孩的确很聪明。

许乔称赞道:“算的真好。你叫什么?”

“我叫吴倩。不过我爸妈都叫我小名,我小名叫昭娣。”

“昭娣”谐音“招弟”,是以前有的人家生了女儿不满意,为了下一胎生个儿子,才会给女儿起的这名字。这名字有点历史了,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用。字面看倒是没什么,只是重男轻女的意味太重,念出来多少有点折辱人的意思。

可能吴倩年纪小没察觉,但许乔却不想这么叫她,于是他道:“我觉得倩倩好听,我叫你倩倩吧。”

吴倩鼓着腮帮子,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在眼眶里转了转:“好呀。”

“今年多大?七岁还是八岁?”

她撇了撇嘴,道:“我都十岁了。”

或许是过于她瘦小,所以显得实际年龄要比同龄人偏低。相比之下,许乔班上的班长倒是十二三就已经出落地聘聘婷婷了。

许乔没在意,伸手点了点旁边的羊:“帮家里干活挺好的,但是十岁到上学的年龄了,不能贪玩。”

她摇了摇头,有些失落:“不是的。你们没来之前我就在镇上上学了,只不过前段时间家里出了点事,我爸爸脾气又不好,我有次惹了爸爸不高兴,他就不给我上了。放羊是因为妈妈生病了,医生说要喝羊奶补补。”

看来真如那小班长所说,家里情况比较复杂。

许乔没再多问,只是又提了几道数学题,小孩子机灵得很,都答得不错。

很快十一点了,茆嘉同打电话来问许乔中午回不回学校吃饭,许乔说马上就回。

许乔起身,问吴倩道:“跟我一块去学校?我那儿有本四年级的教科书,正好给你看。”

小女孩高兴地蹦了起来,扑在许乔身上抱住许乔的腿,大喊:“许老师你真好!”

这一蹦把旁边的羊吓了一跳,挣着绳子咩咩直叫。

好心情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许乔由她抱着自己大喊大叫,他也跟着笑:“你的羊不要了?”

她脸埋在许乔的呢子外套上:“没事,让它们在这儿吃草吧!反正这木楔子它们也挣不脱,我拿了书就回来!”

说着就跑在了许乔前面,蹦蹦跳跳的,不像一般小女孩那般文雅矜持,加上她又瘦,跑起来简直像个欢快的小猴子:“许老师你走快点!哈哈!你走得慢死啦!”

“好好好,你慢点跑!”

似乎连许乔自己也不曾察觉,那抹温暖的笑意,在他唇边挂了一路。

学校里有间空出来的房子,杨素本来是想当仓库用,但学校实在是穷地叮当响,根本找不出来什么闲置的东西来放在里面,于是索性给当成厨房用了。

这会儿应该是饭菜刚做好,细细的雾从蒙了玻璃纸的窗户缝隙里冒了出来,饭香入鼻。

杨素没在厨房,茆嘉同蹲在电饭锅旁边盛米饭,看见许乔满脸带笑地进来了,他愣了愣,才问道:“许哥今天有什么大喜事?怎么这么高兴。”

许乔指了指身后:“带过来个小孩。”

不知道为什么,吴倩这小孩儿在许乔面前活泼得很,到了别人这儿就开始腼腆了,拽着许乔的衣裳,怯生生地躲在许乔身后不肯露脸。

“这是茆老师,人很好的。他屋里有好吃的,你听话他就给你。”

茆嘉同闻言挠了挠后脑勺——他来这儿支教之前,他母亲给他塞了半个旅行箱的零食,到了之后也经常从家里寄零嘴给他。其他同事不吃,他自己一个人也不好意思吃。但学校伙食实在是差,他嘴馋的时候也会摸两袋,都觉得挺丢脸的。不过此时被许乔这样半开玩笑似的提起来,他反倒没那么尴尬了。

茆嘉同蹲下来,朝吴倩拍了拍手:“别叫茆老师了,我一个半吊子体育老师怪不好意思的。叫我叔叔吧。”

吴倩轻轻喊了一声:“茆叔叔。”

茆嘉同也是小孩心性,估计在家里没当过长辈,听见别人这么叫他,一时间高兴得不行:“许哥你哪弄来这么个小女孩!怪讨人疼的!”

话落,茆嘉同就兴冲冲跑到教师宿舍,回到厨房的时候手里花花绿绿捧了一堆零食。

吴倩挑花了眼,不知道从哪吃起。

茆嘉同就说:“都是给你的,别挑了,先吃哪个都行。”

吴倩嘴甜得很,连着叫了好几声“茆叔叔”。

此二人通过零食在短短十分钟内,达成了密不可分的友好叔侄关系。

许乔没再理那一大一小两个傻笑的孩子,他环视了一周,问:“杨姐没回来么?”

茆嘉同道:“她家孩子好像病了,今天早上上完英语就回镇上了。”

“那中午的饭是你做的?”许乔看着盖着锅盖的灶台,如是问。

茆嘉同道:“是支书让他儿媳妇过来做的。”

许乔状似安心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茆嘉同不乐意了:“许哥你这五十步笑百步呢?要是你来做饭,别说厨房了,这学校你都能给它炸平了。”

许乔脸上有些臊得慌,他咳了一声,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彼此彼此。”

吴倩跟着许乔吃了午饭,到了下午学生快上课的时候,才抱着零食跑走了。

茆嘉同看着吴倩的背景,跟许乔感慨道:“我以后生孩子就要生个闺女,跟倩倩似的,多招人疼啊!

24情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看蒋聿这边。

二院的职工大会给蒋氏带来的麻烦不小,但蒋氏在医械这方面是国内巨头,在整个行业横行霸道了十几年,不是曹治明使几个阴招就扳倒的。

别说二院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就算真的出了点什么问题,上面也不可能让蒋氏随随便便就倒闭了。医械涉及到民生,在这方面根本不需要什么“百家争鸣”的景象象,与其管一帮良莠不齐的小喽啰,还不如国资介入,直接管一个说话好使的行业老大,又省心又省力。

不过蒋芩是二院的副院长,凭着这一点蒋氏就不能告二院诽谤,除非他想和蒋芩切割,否则就是让整个行业都看蒋家的笑话。

所以这事甭管内幕如何,晚间小报上随便写点外沿新闻,都能炒作得天花乱坠,何况还有曹治明那帮唯恐先下不乱的搅屎棍。

蒋氏就如一个庞大而又精密的机械,而蒋聿目前是其中最关键的枢纽。这个男人工作起来跟不要命一样,要么就在天上飞着跑到各地谈公事,要么就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关就是一整天,第二天又到的比谁都早,搞得全公司上下都以为他们蒋总住在办公室了。

于是上行下效,蒋氏上下加班加点了将近一个月,可谓民不聊生。

但只有蒋聿身边的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拼命工作。

白霜问过他:“你真跟许乔断干净了?不后悔?”

许乔那时候刚走没十天,蒋聿说:“缘分到了,感情淡了,没什么好后悔的。”

蒋聿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一种近乎看透世态炎凉的神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莫名地悲壮。

白霜没理他。

又过了十几天,在蒋聿不要命的高强度工作下,蒋氏终于将内部整顿好,外界的种种谣言也平息了。那些见风使舵的小公司终于看清楚了谁才是业界皇帝、雷打不动的真龙天子,于是纷纷改换嘴脸又开始到蒋聿跟前献殷勤。

其中一个人似乎是有什么小道消息,知道蒋聿是个同性恋,且跟这次出事的那个二院肿瘤科副主任有一腿。于是那人便去打听许乔的长相性格,又想办法弄了个跟许乔眉眼间有那么几分相似的男孩,包装好了送到蒋聿跟前。

蒋聿那天喝了点酒,就在酒店歇脚了。

回到房间,却看见窗边侧身站着个人,穿灰蓝的衬衫,领带打得板正,西装裤下两条腿笔直,外罩了一件长款的浅色大衣。在蒋聿醉眼朦胧地看来,那浅色上衣就跟许乔身上那件白大褂一模一样。

那人可不就是许乔么?!

蒋聿长腿一迈,几步跨过床尾就把那人抱在怀里了,真情切意地喊了好几声“乔乔”,然后就要扒人家的衣服。然而意乱情迷之间,他的胸前上衣的口袋,无意间被那人大衣领子上的扣子挂住了。

蒋聿着急地低头去解,然后想了想为什么他以前着急要抱着许乔上床的时候,没有发生这档子事呢?哦!那是因为许乔没比他矮多少,许乔领子上的扣子撑死了能挂在他肩膀上,根本谈不上还能挂在胸口上这一说。

但为什么现在他怀里这个人缩水了呢?

蒋聿伸手把那人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你抬头。”

那男孩或许是发觉事情败露,吓得眼泪鼻涕糊作一团,纵使眉眼间有几分许乔的影子,但那身气韵怎么能及得上许乔万一?

蒋聿抬腿,一脚踹在男孩肩头,咬着后槽牙把人踹了个四仰八叉,而后脸色阴沉着,一言不发。

其实蒋聿这会儿已经有些醒酒了,理智上他也明白:或许男孩也是被逼着来的。但他满心陷在跟许乔重逢的喜悦之中,这会儿被兜脸浇了一盆冷水,难免迁怒对方。

那人真真是从地上连滚带爬出的门:“谢谢蒋总!谢谢蒋总!”

蒋聿捏着眉头,眼底的暴躁愈发浓厚。

许乔换了手机,但这对蒋聿来说根本不算个事。他不能给许乔打电话,因为他已经跟许乔分手了,并且承诺不再纠缠。

许乔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去支教这事也根本没瞒着蒋聿。

蒋聿不能,也不敢给许乔打电话,他怕许乔不接,或者接了也是那种冷冰冰地语气,叫自己不要去骚扰他。

蒋聿又想到许乔那天晚上跟他说的那番话,那真真是捡最锋利的刀,把把朝蒋聿的心里扎。

别人都说了跟你在一起就是受罪了,你再这样拽着不放,还有什么意思?

他是混蛋,他是对不起许乔,蒋聿自己心里也清楚。承认和接受是两码事,蒋聿不是好面子的人——他那点面子早就在许乔面前荡然无存——他只是不能忍受许乔跟他在一起就是受罪这件事情。

别的都能将就,唯独感情这件事不行。

许乔走后,他一直在逃避这件事,这天被勾起思绪,便坐在酒店床上没合眼,抽了一宿的烟。

天亮的时候,他问自己:你舍得么?

心中早有答案——舍得个屁,老子想他都快想疯了。

后来白霜又问他:“你跟许乔断干净了?不后悔?”

蒋聿就笑了笑,边在烟灰缸上弹烟灰,边道:“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他说断了就断了?跑了再追回来就行。”

白霜跟陆子鸣打得火热,估计也能体会到个中酸楚,于是拍了拍蒋聿肩膀:“对,大丈夫能屈能伸!什么缘分到了,感情淡了,不后悔,这些话统统都是放狗屁!我蒋聿从来没说过!”

他话刚说完,就被蒋聿一拳锤在了沙发上:“我可去你的吧!”

白霜也不恼,哈哈大笑。

25酒会

海滨别墅那边有个商业博览会,每隔一季度办一次,但并不面向消费者,而是由猎头公司牵头,面向各企业高层开的精英招聘会。

这个博览会因为总能请到一些大人物而名声在外,它打着酒会的名号向政府备案,为了掩人耳目少不了要朝娱乐一二,所以每每也会请几个当红小生过来暖暖场子。

主办方虽然是猎头公司,但真正在幕后穿针引线的资方,却很少有人知道是谁。

蒋聿前一天被白霜拉去赌球有点喝高了,所以那张酒会请柬发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便打算随便扔给董事会哪个老头代替他去里面走个过场,就算是给主办方一个面子。但蒋婳这阵子迷上一个男明星,非要让蒋聿陪着她,去跟这男明星来个亲密接触。

可能是许乔那事让她清醒了,她现在不嚷着让蒋聿娶她了,改成跟在他后面喊哥了。为了酒会这事,她在蒋聿办公室又撒娇又耍泼,被蒋聿给撵出去之后,她又在公司大楼的接待处坐了一下午。连公关部的经理也在蒋聿跟前抹眼泪,说他都跟蒋婳喊祖奶奶了,人家就是不走。

蒋聿给蒋芩打电话让她好歹管管,然而蒋芩自然乐得让蒋婳去闹别人,她那口气简直不能更敷衍了,大概意思就是:都不让你娶她了,你陪你妹妹出去玩玩怎么了?

蒋聿被她闹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答应。

下午蒋聿开车去接她,人家早早穿好了礼服坐在沙发上等着,打扮得花枝招展明艳动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就是主办方请得明星呢。但蒋婳说的天经地义:我去见我家爱豆,当然要把最好的一面都展现出来!

法式长桌和拼接圆桌接替摆放,从花园一直到别墅大厅,男人们衣冠楚楚西装革履,女人们则妆容精致长裙曳地。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酒会大抵都是这样。

蒋婳挽着蒋聿的手臂,一路应酬,脸都快笑僵了:“我的爱豆呢?不是说他会来么?”

蒋聿端着香槟,一面向周边的人微笑致意,一面回答道:“我不知道,不是你吵着闹着要来么?你不打听清楚啊?”

蒋婳咬牙道:“这鞋跟太高了,我走得脚后跟痛死了!。”

蒋聿道:“你去旁边坐会儿吧。”

蒋婳如临大赦,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忙不迭走了。

那个前段时间给蒋聿床上送人的合作商见蒋婳走了,便凑了上来,笑得一脸谄媚地跟蒋聿赔罪。

“不知道蒋总与令正……额”话说到一半,他似乎想起来许乔是个男的,于是立马改口:“不知道蒋总与许先生感情好,是周某唐突了,还请蒋总见谅。周某自罚一杯。”话落,他将手里的高脚杯朝蒋聿举了举,抬头一饮而尽。

蒋聿没说见谅,也没说不见谅。

那周姓老板又道:“听说许先生前段时间生病了,不知身体近况如何?”

蒋聿没好意思说自己把人给气走了,但这周老板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句话不离许乔,让蒋聿很是烦躁。偏偏这人跟蒋氏合作了好些年,这地方人多眼杂,他也不好发作。

蒋聿眼下四处扫视着,正寻思着再把蒋婳给找来,然后随便编个理由将此人给打发走。却在大厅一隅瞥见了曹治明,他那头斑驳的银发在一群年轻的精英中很是显眼。他正端着酒,同一个穿着藏蓝西装的男人聊天,脸上是一贯的颜色和蔼。

果然是接手了二院之后身份都不一样了么。蒋聿心道。

然而又扫了一眼,蒋聿却觉得跟曹治明讲话的那个男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有点像好几个月前他去许乔那边的停车场的时候,撞见的陆子鸣。

蒋聿低头问那个姓周的:“跟曹治明讲话那人,你认识么?”

周老板撇了撇嘴,神秘兮兮:“他蒋总不认识?还跟您是表兄弟呢!”

蒋聿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周老板继续道:“蒋院长的丈夫陆局长,您总该知道吧——那是他爸。”他口中的蒋院长自然是蒋芩。

“陆局跟他前妻的儿子,不是早在四五年前就死了么?”

他道:“嗨!正宫生的死了,没人继承衣钵,他这私生子才好上位呀!陆局前几年把他弄到西南乡下包装了一圈,今年再过继给蒋院长,这不就名正言顺了么!而且这两年海滨别墅办的这几场声势浩荡的酒会,就是他爸在给他铺路。不过少有人知道他的来路,蒋总可得替我保密。”

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前他之前的“冒犯”,周老板肚子里的那点八卦全都兜给蒋聿了。蒋聿也很给面子,举杯跟他碰了一下,笑道:“多谢周总。”

周老板一张褶皱脸笑成了菊花:“谢什么,多少年的老交情了。”

花园里置了个台子,上面放着架钢琴,但一直没什么动静。这会上去了一个礼仪小姐在上面调试话筒,然后一个穿着白色燕尾服、长得颇为水灵白嫩的奶油小生走了上去,边弹边唱算是活跃气氛。

唱得也就那样,勉强不跑调,但声音挺好听,加之长相符合今年的审美,所以这阵子红得厉害。

待那男艺人唱完,蒋聿借着去洗手间的名头,总算甩了那姓周的狗皮膏药。他随便扯了个服务生,让他带自己去洗手间,特意吩咐去最偏的那个。

于是七绕八拐地到了别墅后院一楼的一个走廊上,那服务生跟他说往前走两步右拐就是。

这地界还不算偏,不过和前厅比起来是有些僻静了。

蒋聿推开雕金画银的门,便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是那个方才那个男艺人。他蹲着身子,嘴里吞吐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性器。那男人穿一身藏蓝色西装,半身倚在洗手台上,手放在那男艺人的头上,拽着他的头发,享用他的口腔。可能是因为太舒服,他鼻梁上那架细边的半框金属眼镜,都滑到了鼻翼上。

这深蓝西装的人,不正是方才蒋聿看见的陆子鸣?

陆子鸣面朝门口,蒋聿这一开门,两人便四目相对。陆子鸣也不慌,只松开身下那人的头发,在他脸上拍了拍,弯腰在那人耳边说了句话。

那男艺人服务倒是周到,帮陆子鸣舔了个干净,又替他整理好拉链和皮带,才低着头出门,路过蒋聿的时候还朝他半鞠了躬,实在是有礼貌。

一般突然爆红的艺人,背后多半都是有金主在捧着。

蒋聿知道这点,但想着蒋婳今天还特意打扮满心欢喜地来见这个高级男伎,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不过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他道:“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陆先生的雅兴。”

陆子鸣推了推滑落到鼻翼上的眼镜,丝毫不见尴尬,反而笑得一派明月清风,很是俊朗:“那倒没有。蒋总,好久不见啊。”

26察觉

陆子鸣推了推滑落到鼻翼上的眼镜,丝毫不见尴尬,反而笑得一派明月清风,很是俊朗:“那倒没有,蒋总好久不见啊。”

蒋聿没想跟他多聊,只点了点头,然后走上去洗手:“好久不见。”

陆子鸣依旧靠在洗手台上,他道:“听说蒋总跟白霜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了。”

蒋聿抽了张墙上的手纸擦手,他勾了勾嘴角笑得很礼貌:“用不着‘蒋总’,既然是许乔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只不过,这位朋友,你到底想说点什么?”

难怪他会觉得陆子鸣这三个字如此耳熟,他那便宜姑父就是姓陆的,只是这陆子鸣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他竟然一点没将两者想到一块去,不能不说是失策——蒋聿心里暗自懊恼。

现在这陆子鸣一直跟他提白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陆子鸣道:“是这样的。我前些日子在西南那边旅游,有幸结识了白先生,但他好像对我们二人的关系有些不正当的误会,这几天一直……骚扰我。他今天说,让我跟他一块去什么地方,但是你也看到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这边酒会这个应酬我必须要到场,所以不能接受他的邀约。只是由我来说,白先生恐怕不能接受,所以还是想请你来劝劝他。”

早些时候,白霜在蒋聿面前将陆子鸣吹得天花乱坠,说人家样貌又好脾气又好,所谓君子文质彬彬,总之就是俩字——完美。可现在看来,陆子鸣这人多半表里不一,绝非什么正人君子。

虽说gay圈一直挺乱,但若是白霜所言属实,陆子鸣真是什么一尘不染的白莲花的话,蒋聿也不可能看见当红小生在公厕给陆子鸣口交这一幕。

蒋聿估摸着,陆子鸣只是跟白霜玩玩,白霜自己当真了,一厢情愿贴上去让人家厌烦了。

陆子鸣的场面话一向说得漂亮,蒋聿第一回跟他打交道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这人能把“既然不能好聚好散,我就把这事捅出去,看你要不要脸”这种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好像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真是舌灿莲花,让蒋聿不得不心悦诚服。

蒋聿笑道:“抱歉,这事我还真劝不了。不过我给你支个招,白霜这人么……就是个认死理的泼皮无赖,你先晾着他,等过了这段热乎劲,他自己觉得没趣就不缠着你了。不过你要是实在烦,就告他性骚扰嘛。”

蒋聿这话其实说了也等于没说,哪有男人到处跟别人说自己被别人性骚扰的。蒋聿本就因为许乔对陆子鸣心存戒备,听了这话更是对陆子鸣反感,他心说:你自己要去招疯狗,被咬了就别怕贴膏药。

蒋聿此言一出,大概陆子鸣也觉得跟蒋聿在厕所打太极没什么意思了,他道:“是我多此一举,不好意思。”

“哪有的事,你太客气了。”

酒会还在进行着,一楼大厅里的乐队开始演奏舞曲,蒋婳拎着裙子从舞池旁走过,微笑着拒绝了一众青年俊杰的邀舞,在一个边角处的露天阳台找到了正在抽烟的蒋聿。

“咱回去吧?我下回再也不来了。”

蒋聿弹了弹烟灰,笑问:“怎么?那小明星不给你面子?”

蒋婳噘嘴,语气听着怪可怜:“才不是。我知道他挺忙的,有通告要赶还要录专辑……反正他唱完就走了,我连话都没说上,还不如去买内场的演唱会门票,那样还能摸到他的手。”

蒋聿没戳穿,拍了拍蒋婳的肩头,安慰道:“你听话,你下回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叫他过来专门唱给你听。”

“真的?”

蒋聿道:“真的。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得说实话。”

蒋婳高兴地忘乎所以,要不是前厅这么多人,她一准能跳起来:“你说!你说!”

“你爸是不是有两个儿子?”

蒋聿突然发难,她那一脸灿烂的笑容突然就僵在了脸上:“没……没有啊。你怎么会突然问这种问题?我亲哥不是几年前就生病死了么?”

要是说原先那个周姓老板的话还让蒋聿将信将疑的话,此刻蒋婳的神情便已坐实了这个事。

“他跟你不是同一个妈生的对么?他叫陆子鸣?小婳,你想好了再说,我只听实话。”

他的声音堪称温柔,但话里威胁的意味却让蒋婳不寒而栗,她看着蒋聿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几乎要站不住脚。

蒋婳穿着礼服,冬日的冷风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打了个冷颤,低下头再不敢看蒋聿的眼睛,小声说了句:“我说的……就是实话。”然后提起裙子就要走,结果被蒋聿拽住了胳膊。

“你刚来蒋家那会是不是叫过一段时间‘蒋子婳’?后来把名字改成了‘蒋婳’对么。为了避陆子鸣的嫌?不用解释,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蒋婳挣不开蒋聿的手,她有点想哭,但她也知道自己的眼泪一文不值,蒋聿既然这样问她了,自然是有备而来,狡辩太多也无济于事。于是,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蒋聿松开了手:“你先在这儿待着,一会儿老陈会过来接你。我有事先走,就不送你回去了。”

蒋聿脑子里突然有个很荒诞的想法急需得到证实。

郊区道路空旷,林叶交错间,一抹银灰色的影子飞驰而过。

他正要给白霜打电话,没想到那人倒自己打过来了。

“你在海滨别墅那儿看见陆子鸣了?”白霜开口便问。

“对,陆子鸣说你天天缠着他,他快烦死了,都跑到我这边告状来了。”

“他委屈个屁!这个骚货就是他妈的欠操!”

蒋聿乐不可支:“行行行!你俩关起门来好好闹腾,别把我捎上就行,我不想当你们调情的传话筒。不过我跟你说一句,他来头不小,你有点分寸,别把自己玩进去了。”

白霜冷哼了一声:“你管好你那烂摊子吧。自己屋里人都给整抑郁了你都不知道,还在这儿念叨老子呢?”

蒋聿这阵子不能听见“许乔”这俩字,听见他就浑身难受。

奈何这两人臭味相投得很,互相挤兑也算是苦中作乐,讲到这儿二人不约而同地挂了电话,好像再跟对方多说一个字儿,就得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一样。

晚上十点,应酬一天的陆子鸣带着一身疲倦回了家。

刚开门,他鼻子里便嗅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不像是电路短路的烧焦味,倒像是有人在烧什么东西。

这三居室的公寓,给一个人来住实在是有点过于空旷了。他开着灯找了半天,终于在主卧的阳台上找到了祸源:白霜搬个椅子坐在阳台上,地上摆着一个厨房用的不锈钢的盆,盆里火头正旺,烧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一字一字抄了俩月的古琴谱和他从各地收集的顶级茶叶。

于是他脸上,那张温和隽秀的面具第一次有了龟裂的迹象,他简直怒不可遏。他一脚踹翻了那个盆子,拎着白霜的衣领,吼道:“白霜脑子有病啊!你这个人渣!!”

白霜也很配合,他顺着陆子鸣的手站了起来,伸手捏住陆子鸣的下巴:“哟!这不陆大少么!您还回来干什么啊,我寻思这琴谱也没人要,不如我给烧了吧!”

陆子鸣一拳锤在白霜肚子上:“我当初就应该让你死在那电线杆子底下!你……!!”

白霜生生挨了他那一拳,然后抓住他的手一个反剪别到了背后。陆子鸣喘着粗气挣扎,却两下被白霜制住了,他整个人都被白霜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白霜捡起地上抽了一半的烟,吸了一口,而后低头将烟雾喷洒在陆子鸣脸上:“那小明星口活不错吧?啊?我之前跟你好好说你非不听,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

“你就是个渣滓!我早晚杀了你!”

白霜弯腰把他抗了起来,走向卧室:“你别早晚弄死我了,老子现在就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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