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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拈酸(1 / 1)

蒋聿这个人的长相是一种具有侵略性的英俊。浓眉,高鼻梁,稍深的眼窝,五官轮廓颇有些西方人的影子,但那双黑色的眼睛又很东方。特别是稍稍上了点年龄,在金钱和权利的修饰下,这个阅历丰富的男人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所以蒋聿这个人对你和颜悦色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真是个十足的绅士;而他板起面孔时,便有着十足的威压。

比如现在,蒋聿面无表情地从车上下来,站在了许乔面前。

“你就是陆子鸣吧。”蒋聿问道。肯定的口气,四平八稳毫无起伏的语调,听不出来丝毫的不悦,甚至还有点亲切。

虽然蒋聿从头到脚都表现地从容得体,但陆子鸣就是能感到这个陌生的男人对他有着深深的敌意。他不认识蒋聿,但蒋聿却知道他,转念一想:应该是许乔跟他提到过自己。

于是陆子鸣微微颔首,问道:“是,我是陆子鸣。请问您是……?”

“他叫蒋聿。”

“我是他男人。”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许乔抬眼看蒋聿,结果对方自始至终盯着陆子鸣,看都没看他一眼。

陆子鸣笑了笑,将扶着许乔的手松开,朝许乔道:“抱歉。你说你没有女朋友,我没想到你是有……男朋友。是我疏忽了。”

蒋聿道:“没事。我还要谢谢你把许乔送回来。”说着蒋聿还真的朝陆子鸣点头示意,好像真的有多感谢人家一样。

许乔没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这一出闹的,倒是把陆子鸣这个外人弄得尴尬极了。好在此人也是个交际场上的老手,这种情况处理地游刃有余:“不谢不谢。倒是许乔,咱俩可是高中到现在的老朋友了,怎么谈个对象也不说一声,真是的!”

陆子鸣这话是对许乔说的,却是说给蒋聿听的,他意思:我跟许乔十几年交情,虽然现在各自有事业联系少了,但送他回家本就是天经地义。你这个半道冒出来的什么野男人,也能代表许乔跟我道谢?

诸如此类,蒋、陆俩人又打了十几轮太极,了解对方之后,以互相握手作结。言语中都透露着很高兴通过许乔认识了对方这个出色的人,其实都打心眼里瞧不起对方。

许乔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光看他俩表演了。

陆子鸣走后,许乔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可能是醉意未却,笑声格外爽朗。他扶着蒋聿调笑着问道:“请问蒋先生,您贵庚?今年上幼儿园了没有呀?”

大概是刚刚跟陆子鸣演的那一出费尽了表情,这回蒋聿脸上是真的阴沉得可以,许乔还没笑完,就被蒋聿挟持着,几乎是拖进了电梯。

许乔还在笑,但蒋聿的手勒着他肚子,难受地不行。

“蒋聿,你松手!我自己会走!混蛋!你信不信我吐你身上……”

蒋聿盯着电梯屏幕上不断上升的数字,面无表情地威胁:“再喊等会干死你。”

这句话威慑力十足,许乔果然消停了。

开门,进卧室。

蒋聿把许乔扔在床上,然后打开床头柜翻找着什么东西,半晌无果。于是暴躁地问许乔:“昨天那管儿润滑呢?”

灯光有点刺眼,许乔拿手挡着眼睛,懒洋洋地道:“我怎么知道,昨天你给我抹的。”

浴室没有,客厅没有,平时这种家里常备的东西到了这儿愣是找不着了……蒋聿不能更讨厌这个地方了。

蒋聿给许乔递了杯醒酒冲剂,那点儿酒劲儿也挥发的差不多了,他靠在床头,道:“找不着别找了吧。”

蒋聿道:“不找?不找等会你又在那儿喊疼……”

许乔道:“那就不做了。”

闻言蒋聿上床,俯身压在了许乔身上:“你说不做就不做?”

蒋聿说着,抓起许乔的手朝自己胯下探去,那处已经有了微微抬头的迹象,触手所及一片火热。

许乔问道:“我给你用手弄出来?”

蒋聿低头亲了亲许乔色泽艳丽的唇:“还有这里,宝贝儿。”

两人搞到了后半夜,躺在床上的时候,蒋聿问许乔:“那个陆子鸣真跟你是高中同学?”

许乔困到不行,他抱着蒋聿的腰,整个人都埋在蒋聿怀里,讲话也迷迷糊糊的:“嗯……高中时候的校友……大学同、同一个专业的。啊……呵。”说着他又打了个呵欠。

蒋聿捏了捏许乔的腰:“别睡,问你话呢。你跟他熟不熟?”

“不唔……不太熟,但就认识很长时间了。”

“那你以后别跟他一块出去了,他看你的时候眼睛都快黏在你身上了。你还跟他喝酒,自己被人拐了都不知道!”

“才没有……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个死变态啊。人家正常着呢。”

“行行行,我是变态。我说你酒量差就不要出去喝酒,又不能喝酒又嘴馋。你能跟别人比么?别人千杯不醉,你一杯就倒……”

“啰……嗦。”蒋聿说的什么,许乔已经听不清了,困意越来越浓厚,意识渐渐远去。

蒋聿自己不困,他把许乔给哄睡着了,自己又翻身起来了。他找了个椅子,坐在阳台上抽烟,将陆子鸣这个名字在嘴里过了几遍,他总觉得这三个字组起来很耳熟,但又不知道在哪听到过。

“陆子鸣?呵。”

都是人精,蒋聿一眼看出来,陆子鸣绝非表现出来的那样风度翩翩,与世无争。

“喂,icu那人死了?”凌晨打过来的电话,蒋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问道。

“嗯,刚刚死的。算他好命了,要不是这两天您花钱给吊着,他早就咽气了。医院外面都是记者。你跟许主任说这两天千万别来上班,谁叫都别去。哦,对了,许主任前两天应该是被这帮孙子给气着了,直接给曹治明办公室那儿递了一张辞职书。”

“曹治明看见了?”蒋聿问。

“哪能让他看见,他看见不得乐死。许主任那天大清早把曹越给揍了。哦,曹越就是曹治明那便宜侄子。许主任脾气是真有点暴,那显示器直接砸曹越脑袋上了!啧,曹越血乎拉碴的一脑袋玻璃,我当时正值班呢,听声跟着去的,在曹治明办公室开门之前,把那信给拿出来了。”

“做得好。”

“嘿嘿嘿,蒋总您念着我的好就行。没什么别的事,您就挂吧,我这一帮烂摊子等着我去处理呢。”

“嗯。”

蒋聿靠在椅子,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烟燃了一大截,烟灰掉在衣服上烫出了指甲盖大的洞。

蒋聿深吸了一口,然后将烟屁股摁灭在了地上。

这事——是真的有点棘手。

蒋聿给许乔冲的那杯醒酒冲剂里放了半片安眠药,这会卧室里许乔睡的正香。

蒋聿走近了,看着许乔梦中恬淡清秀的眉眼,伸手在他脸颊上碰了碰,又拉过许乔带着戒指的左手,烙下一吻:“好好睡吧,可能明天就没有安稳的觉睡了……”

而后,蒋聿套上外套出了门。

车后座里蒋聿手里翻着文件,手里捏着笔,时不时圈出来点什么。

“扔回去重新策划,写出来都是什么东西!”话落,蒋聿捏了捏眉心,烦躁之意更甚。

“还有多久到医院?”蒋聿问前面的司机。

“马上就到,现在天黑可不敢开的太快。”

本来从许乔租的房子到医院也没多长的路程,不过是蒋聿急着要去,所以显得路程长了。

秦叔对司机道:“等会急诊楼那个不经常用的北门我会叫人想办法弄开,你就从那儿开进去,千万不要开灯,更不要鸣笛。如果有跟上来的记者扒车,车速不要太快直接开过去,撞不死就行。”

“成!”

司机这场面见的多了——车撞过去,人倒了就躺在医院,正好直接抬进去治,还省得跑路了。

正门被一群记者、保安、闹事的堵住了,外圈甚至还站了一群住院部的病人家属下来看戏。凌晨十二点半的医院,门庭若市。

所幸蒋聿来之前换了辆不常用的私车,也没什么不知死活的记者上来扒窗,免去了许多麻烦。

车在门诊楼前停下,蒋聿直奔七楼。推门而入,办公室里站着一位中年妇人,穿一身米色的职业套装,她有着这个年龄的女人少有的好身材,岁月好像独独不曾临幸过她,连那件开衫的白大褂也未能遮住那玲珑曼妙的曲线。她五官和蒋聿有几分相像,特别是那种蒋家人独有的不怒自威的气质,在这个年近五十又久居高位的女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你怎么不等天亮了再过来?”蒋芩皱着那双精描细画的眉毛,冷声问道。

蒋聿从身后秦叔手里拿过一个文件袋,递给蒋芩,道:“这是近一年来我搜罗到的所有关于曹治明的资料。”

蒋芩接过来,翻了几页便扔在桌子上:“这些小打小闹的东西,就算曝光了赔点钱再安抚一下媒体也就过去了,根本上不了台面。没有一件足以压死曹治明让他再也翻不了身的大事,你是在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秦叔道:“这些只是陪衬,关键是现在躺在太平间那人,这件事得处理好了……”

秦叔还没说完,蒋芩冷冷撇了他一眼,而后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蒋聿自己没有嘴?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下人说话了!蒋聿,你爸养的这条好狗,现在该轮到给你看家了?”

“秦叔你先出去,我跟姑姑谈。”蒋聿道。

秦叔朝蒋聿点了点头,欠身退了出去。

“哟,小聿这声叔都叫上了?秦卫邦,你再过几天是不是得改姓蒋啊……”蒋芩对着秦叔的背影不依不饶道。

“你差不多得了,这么些年见一次挤兑一次,还嫌不够?曹治明那事全靠秦叔一个人给你办的,你还想让他怎么样?”

“这事你别管,也管不着。”蒋芩道。

想了想还是自己亲姑姑,蒋聿耐着性子道:“我没想管你那堆破事,现在曹治明有意闹成这样,医院门口一堆记者。媒体那边,我叫人去压着了,但肯定明天肯定还会有压不住的新闻登出来。到时候明天下午董事会,曹治明就会把这个事故的责任迁移到吻合器上,现在舆论压力这么大,如果没有具体应对措施,蒋氏退出董事会是迟早的事。老院长还能撑多久?”

蒋芩道:“等死的病,能撑多久?在国内检查还有四五十天活头,半个月前他女儿陪着他到美国去接受临终关怀了。我还是怀疑那场手术有问题,许乔不是你从附院提上来的,说是在德国肿瘤界泰斗的学生么?他本人手工吻合都没问题的一个人,他在一旁看着,能叫曹越用机器给用出事了?你把他私人联系方式给我,这两天跟手术有关的人都被停职了,我也联系不到他。”

蒋聿道:“找他有什么用,他就是去走了个场子。”

出于私心,蒋聿不想让许乔卷进这件事来,起码不想让他参与蒋芩和曹治明的纷争中来。

“怎么?怕我把他吃了?你这些年床上多少人,也该玩够了。收收心吧,你跟蒋婳的婚事,我本来是想等明年,但是现在看来等不了那么久了……”

没等蒋芩说完,蒋聿便打断,道:“去年我同意跟蒋婳订婚只是权宜之计,我不会娶她的。”

蒋芩闻言抬手,伸手就要一巴掌打在蒋聿脸上,但被蒋聿握住了手腕,她气急败坏地挣开,怒道:“混账东西!你这说的什么话?现在还有比蒋婳更好的结婚对象?不娶她,她爸能帮你?你能扳倒曹治明简直是异想天开!”

蒋聿松了抓着蒋芩腕子的手,低头理了理袖口,语气淡淡地听不出来喜怒:“姑姑,今天我就当您没伸过手,没有打我的念头。但仅此而已,我不想做的事情没人能逼我。况且……”

蒋聿顿了顿,又道:“况且现在蒋家是我说了算,现在也是您在求着我办事,别把自己端得太高了。秦卫邦就算是一条狗,也是我的狗,不劳您费心了。蒋氏制药离了二院照样转,但如果我不出手帮您,您就只能一辈子当个院长,还是副的。”蒋聿刻意将副字咬得很重,意思再明显不过。

或许是认清了现在的局面,蒋芩也不恼了,她冷笑了一声,道:“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与其想着法儿地说话气我,还不如多想想怎么处理医院门口那堆记者。”

蒋聿见她开始找台阶,于是也不再多言,只道:“如果是手术真的有问题,那曹治明肯定着急要处理病人的尸体。这两天多盯着点太平间,不管家属同不同意,争取在拉去火化之前,找人再重新做一次尸检。”

蒋芩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危机公关这方面,她还得靠着蒋聿鞍前马后地替她张罗,这时候选择惹恼她这个能干的贤侄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蒋聿走后,蒋芩靠在办公椅上,想了良久。而后拨通了电话。

“给我查一个人——叫许乔。对,就是我院里的那个肿瘤科副主任。查的仔细一点,最好把祖上三代都翻一遍。”

许乔的老学究,他道:

“许主任啊,你看看躺在这儿的这个人,他前几天还活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死了呢?”

许乔闭着眼睛,嘴唇都在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曹治明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方丝质的手帕,细细将许乔额头上的汗珠擦去,道:“我能干什么呀,这不是过两天这人就得拉去火化么,我就想着,怎么也得请许主任过来跟我一块商讨商讨,给外界个说法嘛。”

许乔偏过头,缓缓道:“我只是个医生,按手术方案做手术……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放了我吧。”

曹治明笑了笑,眼底的凶狠隐匿在了他眼尾的笑纹里,似乎连他脖子上的老年斑都变得慈祥了起来。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手术不是你做的?吻合器用的不是蒋氏制药的?后天职工大会,我也不强求,你自愿上会上念点东西就行。怎么样?”

许乔摇了摇头:“是我替曹越做的手术,我会在会上承担责任的。”

曹治明道:“你负不负责没关系,把蒋聿捎上就行了。”

许乔抿着嘴,没说话。

“怎么?你不肯?”曹治明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室内回荡着,异常刺耳,又道:“真是叫人感动。”

话落,曹治明伸手抓住许乔的头发,将他的脸抬了起来:“你一个男人跟蒋聿搞在一起,他能给你什么名分?偷偷摸摸地也这么多年了,何必为了他自断前程?再者……你难道不知道你在国外的时候,他就跟蒋婳订婚了么?情人跟事业孰轻孰重,蒋聿心里门儿清。许乔,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就这么傻呢?”

许乔不说话,只是沉默。

曹治明道:“你要是肯早点松口,也能少受点罪。”

话落,曹治明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支注射针管,捏在了手里朝许乔走了过去。

许乔看见那管注射剂,心里一惊。

本能驱使着,许乔拼死挣扎起来,几乎就要别开那保镖的钳制了,但后者毕竟受过专业训练,眼看许乔就要不受控制,便一脚踢在许乔腿弯。力道不大但角度掐得正好,许乔膝盖砸在了地上,再无抵抗的余地。

曹治明使了个眼色,保镖便摁住许乔的脑袋,掰开衣领,将那段纤细白皙的颈子奉上。

曹治明将那管注射液,缓缓推进了静脉,他扔了针头,朝那老法医摆了摆手。

法医会意,站起来朝曹治明点了点头便走了。

而后,许乔便被“安置”在了轮椅上,甚至不需要绳子,许乔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任人摆弄——那管注射剂里的麻醉成分已经带走了他全部的感官,四肢百骸都从他身上消失了,只存留了一片意识。

曹治明站了在许乔对面,道:“蒋聿这人不放心,在别人火化之前还要找人来做尸检,请的还是最有名望的老法医。但那法医说了不算,许主任说了才算。人是你杀的么?许乔?”

他不是问“人是不是你治死的”,也不是问“人是不是因你而死”,而是“人是不是你杀的”。

许乔心头一颤,他费力地扯动着颊上的肌肉层,用尽身上仅剩的一点力气:“不……是……”

“那他为什么死了呢?”

“手术可是你做的呀,许主任……”

“你看这人死在这儿,太平间又这么冷,他多可怜啊。这怪谁呢……”

“你杀人了,许乔。人就是你杀的。你作为一个医生,不救人反而杀人。你对得起你当初宣过的誓么?”

“恪守医德…精益求精…救死扶伤…执着追求……”

…………

许乔再没给过曹治明任何一句回复。

耳边的话语像是蛇的毒牙,刺进了许乔的心脏。曹治明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重复着、指责着,和那管药剂相辅相成。是心理暗示,也是深度催眠。

曹治明看着许乔微微涣散的瞳孔,满意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毒舌般的微笑。他又推着轮椅,将许乔推到了那个放着解剖了一半的尸体的床前。

这个年迈的老人低下头,缓声在许乔耳边轻轻道:“你就待着这儿替蒋聿好好想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免得他还煞费苦心找人来做尸检。”

而后他便走了。

偌大的太平间便只剩下了这数十具尸体,和一个活人。

许乔只要一睁眼,便能看见那个死于贲门癌的病人的脸。

他被锁在这地方,待了一天一夜。

第五天早晨,曹治明到的时候,麻醉剂药效早已经过了。他找了半天没找到许乔的人,最后才发现,这人蜷缩在太平间最后面的物品柜旁边。

许乔抱着膝盖靠在墙角,眼睛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嘴里念念有词:“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曹治明蹲下,和许乔平视,问道:“想好了?”

许乔眼神空洞,但有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求你了,放我走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曹治明伸手拍了拍许乔的脸,他道:“真是个好孩子。”

你看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的生物,只需要一管小小的致幻药剂、再加上心理暗示,他们就崩溃了。

曹治明这个人的年龄是个谜,他的履历表上面写着他六十岁,可你单看他这个人,说他五十岁可以,说他四十岁也是有人信的。

此时这个六十岁鹤发童颜的老年人正坐在办公室里,各着办公桌,对面站着曹越。

这叔侄二人看着不像是两辈人,倒活像兄弟俩。只是叔叔神情自若,侄子满脸紧张。

“许乔松口了没么?那手术是我签的字……”

曹越还没说完,便被曹治明打断:“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直接去负责明天的职工大会,多请俩记者,最好能把报告厅门口堵起来。会开过之后就是股东大会了,我上天让你整理的蒋氏的资料,你到时候准备好了,别出岔子。”

曹越点了点头:“那就靠院长您了,真是谢谢,谢谢。”

叫“院长”而不是“叔叔”,可见这远亲,不是一般的远。

曹治明伸手给曹越倒了杯茶:“谢什么。要不是你跟我说许乔桌上有盐酸阿米替林,他一直在吃。这事也成不了。”

曹越恭维道:“还是院长好手段,我就是个小角色,能安稳地当我的副主任,我就很满足了。”

曹治明笑着送走了曹越,他心道:谢我做什么,我还要谢谢你这杆好枪。到时候在号子里好好当你的副主任去吧。

晚上下了一场雨,住院部楼下的枫叶落了一地。红霞霞的叶子被来往的人踩成了泥,灰红的一堆在路边上,看见了实在叫人恶心。

早晨八点,大西洋彼岸的消息传来,二院的老院长在异国过世了。

九点,二院的职工大会正式召开。

会议地点定在二院实验楼一楼的报告厅礼堂内。此刻阶梯座椅上乌泱泱坐满了人,小到护士护工,大到主任院长,除却今日值班的,都坐在这里。音响里放着曲调轻松的古典钢琴曲,但组成背景乐的更多的是人们四下交谈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苍蝇在耳边振动翅膀一般,令人厌烦、焦躁、不安。

前排坐的多半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他们总是要到的最迟,走得最早,借此来彰显自己身份的高贵、地位的与众不同。

蒋聿不是二院的员工,但历来都是他作为董事会代表,来监听二院的大型会议。所以尽管诸事缠身,他也不得不抽出时间,坐在第一排的体面人中间,耗费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听一场毫无意义的会议。

本来是医院的内部会议,但此次会议性质特殊,并且最近关于二院的流言蜚语太多,致使公信力下降,内部人心惶惶。于是管理层也像模像样请了一帮记者,在报告厅的最后面架了十几台拍摄机器,其隆重程度都快赶上政府的发布会了。

在第三排靠近走廊的座位上放置着许乔的席卡,但座位一直空着。其他人也都知道肿瘤科最近不怎么太平,怕引火上身,故而不敢多问。

有好事者旁敲侧击问曹越,后者佯装不知情,只摇头不回话。于是肿瘤科成了院里的忌讳,连谈到许乔这个人都要用某副主任来代替,可谓一大奇闻。

主持人是个新晋的产科大夫,人美声甜身材好,算是二院新一批里气质形象最好的了。她上去简单做了开场白、简单交代了会议流程和出席重要人员。

之后,便由各科室负责人轮流上去做工作汇报,接着是上面派下来的领导做指导讲话,最后由曹治明做这个季度医院的工作总结。

老院长因病离职期间,一直由蒋芩作为代理院长处理医院日常各项事务,所以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也是由蒋芩代为执行,对各院的工作进行表彰或批评、评测季度先进个人和优秀科室之类的事务。

会议的最后,本应由主持人上去作结束语,表示本次会议圆满结束,并再次感谢各位领导莅临本院讲话之类的。

剧本是这么写的,历来的各次大小会议也是这么执行的。但这次,蒋芩话快要讲完的时候,曹治明便捏了个牛皮纸袋悄悄走到后台,递给了管放映电脑的小科员。

后者打开袋子发现是个u盘,一脸疑惑。

头发花白的曹副院长笑得一脸和蔼:“一开始那个ppt出了点问题不放了。许乔许主任你认识么?”

那人点了点头。

曹治明道:“等会许主任会上去讲话的时候用这个。”

而后,曹治明赶在蒋芩之后、主持人之前,抢先站在了台子上。

台下的蒋聿右眼皮跳了一下,隐隐觉得不祥。

主持人到底是年轻,没见过这场面。她站在走道上,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下子无所适从起来。

曹治明给她去了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朝台下扫了一眼,满面威严,朗声道:“因为有特殊情况的发生,本次会议临时增添了一项议程,还请各位不要随意离场和走动。下面有请我院肿瘤科许副主任,为发生在我院的一级甲等重大医疗事故做报告。”

像一片碎石掉进了湖面,激起千层波澜。

本来安静的报告厅炸开了锅,惊叹者有之,疑惧者有之,看戏者亦有之。

蒋聿听见“许乔”二字就要站起来,然而坐在他旁边的蒋芩却死死拉住了他的手臂。

蒋芩眯着眼正视着台上的曹治明,嘴里道:“你现在但凡还有一分理智,就在这儿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许乔失踪了五六天了,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既然出现了,还能飞了不成!我倒要看看姓曹的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蒋聿头上青筋跳了跳,他深吸了口气,尽力压制住狂跳的心脏,而后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曹治明下台落座的时候朝他看了一眼,蒋聿甚至还朝他点了点头,面上一派镇定自若。

压抑又不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报告厅,台下的小声躁动聚集在一起,快要掀翻屋顶。然而随着许乔从侧门走上台,一切声音都渐渐消减,最后又恢复了绝对的宁静。

他穿着一身灰黑色的正装,领带上别了银色的领带夹。面容清俊,身姿纤长,但他走得很慢,步伐虚浮,脸色苍白如雪,眼下一片青黑,脸色难看得像是随时都能晕倒在地上一样。

他先在台上深深鞠了一躬,站定后将手中的稿子抻开,然而手抖的不像话,连这几张纸都捏不住,于是只好放在桌子上。

不过这一切都被桌子挡住了,在台下的人看来,许乔只是有点精神不振而已。

蒋聿死死盯着许乔,然而后者却垂着眼睛,双方始终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的机会,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此时却像是隔着万千个维度般遥不可及。

两片形状优美的唇瓣轻启,他念道:“我是许乔——”然后顿了顿。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说话,一双双视线灼得许乔快要窒息,连纸上的黑字都变得无比刺眼,他费力地凝神,道:

“我是许乔,十天前作为一助,参与了我院肿瘤科的一场贲门癌手术,术后病人因为重度肌层撕裂和粘膜损伤,于四十八小时内死亡。此次事件引起外界广泛关注,我作为知情人,今天在会上做有关这场手术的报告。

……

手术进行到此时,主刀医师曹越因为个人问题出现了头晕、体力不支的问题,根据应急方案,我与二助——x姓执业医师、医院的相关负责人员,做了简单的商讨之后,决定,由我代替曹越执行主刀,将手术进行下去。

……

手术协议签订之前,我主张手动缝合,但因曹越受手术器械供应商贿赂,私下与病人家属见面,并称机械缝合可以减少手术费用和减少病人痛苦,让手术方案落实为机械缝合。又由于……由于蒋氏提供的吻合器在质量方面有一定问题。

……

上述所有原因的综合,导致了这场手术的失败。我所言皆实,有手术录像、以及主刀医师曹越与病人家属的谈话记录为证,会后资料将交移相关部门处理。

……

由于我的失职,给本院和病人家属造成了不可估量的伤害,故在此引咎辞职。”

稿子到此已经念完了,短短的三分钟对于许乔来说,却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浸湿了衬衫后背。他又朝台下所有人鞠了一躬,而后缓步下台。

报告厅内静可闻落针之声,台下不知道是谁带头第一个鼓了掌,然后所有人度开始鼓掌,厅内一时间掌声如雷,最后面的几个记者像发了疯一般疯狂地按快门,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可以撰稿的瞬间,闪光灯一下接着一下,像是在室内炸开了无数个照明弹。

诚然,二院的处理方式堪称完美,将责任推给个人和医械制造商,然后涉事人员辞职的辞职、被调查的调查的,二院全身而退。

这掌声再鸣一刻钟也不为过。

然后主持人颤颤巍巍上台,结束了这个会议。

许乔在无数注目下,走过走道,而后在写着席卡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散会时,曹治明路过许乔的座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低头在他耳边道:“做的不错。别担心,我今天就把那死人送去火化。”

话落,起身欲走。

许乔呆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只木偶。

许乔旁边则是面如死灰的曹越,闻言,他大吼一声,就要扑到曹治明身上去,却被及时赶来的一群保安死死摁在了地上。

曹治明佯装惋惜道:“曹越你这是何必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收那些钱。”

曹越脸贴在地上,嘶喊:“我没有!你知道我没有!你……诬陷我!曹治明……你过河拆桥,不得好死……!!”

曹治明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丝巾,摘下眼镜擦了擦,道:“你们请曹越先生出去,如果他再妨碍医院事务,不用上报,直接报警处理。”

保安齐齐称是,而后便将曹越架了出去。

戏看完了,人渐渐地都散了,偌大的报告厅就只剩下许乔和蒋聿两个人。

二人各坐在走道的两端,沉默良久。

直到来打扫卫生的保洁进来,那人原来想等这两人走了再打扫,但等了很久也不见两人说话,却也不见他两人离开,于是便开口问了一声:“两位领导还要多久?要不要我晚点再过来……”

许乔起身,蒋聿紧跟其后。

许乔走得很慢,蒋聿三两步就追上了。

蒋聿自背后拉过许乔的腕子,将他拥入怀中,声音颤抖:“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许乔没有反抗,任由蒋聿抱着。他能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低落在他的脖子上,许乔恍惚了一会儿,才发觉那是蒋聿在哭。

许乔僵直着身体,将蒋聿缓缓推开,抬手试过蒋聿眼角湿润,却被他抓住了手,放在脸颊边摩挲。

许乔将蒋聿的手拉了下来,然后将另一只手上的什么东西放在了蒋聿手心里,低声道:“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蒋聿没再追上去,他握着手里那枚戒指,在原地站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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