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中间木几上,陈设着一个羊脂白玉壶,在天光下闪烁着玲珑炫光。
自汉朝通西域,美玉输入中原之后,玉壶便有清白高洁之意,以玉壶乘寒冰,喻意表里如一,磊落澄澈。乐府诗云“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而最为脍炙人口的,莫过于王昌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之句。汉唐以后,文人莫不以收藏此物为雅好。冰壶以纯白透明为上。这一樽玉壶,无论玉质还是雕工,都是上上之选。
李若雪性情淡泊,犹爱冰壶。张汝舟千方百计搜求这一樽玉壶,便是投其所好,他心中早已笃定其真伪,所谓鉴别云云,只是个拙劣的借口而已。然而,就是这样拙劣的借口,竟没被拒绝。虽然五府特别保护军士婚姻,但以军士之尊严地位,一旦发现眷属见异思迁,多半不会勉强原谅,而是一纸休书解决。夏国以自守为立国之道,有和离之律例,这样的情形,就算大将军府也干涉不得。
想到这里,张汝舟心中便一片火热,暗暗吞下几口的馋涎。
察觉他的目光有异,李若雪微皱了皱眉,暗暗后悔没将此人拒之门外,正待随便说几句话,便请他告辞离去,这时,仆役来报,行军司马章鼎求见,李若雪微一沉吟,咬了咬牙,让仆役回话今日有客人来访,不便接待章司马,然后半晌不说话,神色变幻不定,好似出神一样看着那个玉壶,一直沉默着。
张汝舟心痒难挠,堆笑道:“李学士,你看这方玉壶如何?”
“嗯,”李若雪低声道,“果然是上品,恭喜张学士了。”
“如此甚好。”张汝舟笑道,“为兄知道学弟雅好此物,既然是上品,这就送给学弟了。”
学士府中若是同辈,便以“学兄”,“学弟”相称。张汝舟惯能算人,李若雪虽然是女子之身,才华气概丝毫不让须眉。他以“学弟”相称,故作豪迈,亲热中透着尊重,又掩盖了龃龉之心,让人难以拒绝。就算李若雪推脱不接受,张汝舟也会死缠烂打,以大方豪迈为掩饰,务必要她收下这份价值不菲的礼物。俗话说烈女怕缠郎,李若雪还未开口拒绝,张汝舟心中已将劝说的话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几遍。
李若雪秀眉微蹙,这时,花厅后面有人大声道:“把东西拿回去!”两人一起抬头看去,话音未落,一名须发苍然,面容清瘦的老者从后厅走了出来。李若雪当即站起身来,口称:“父亲大人。”老者脸色阴沉地看着张汝舟,毫不掩饰厌恶之意。李格非虽然官职并不高,但成名数十载,在关西学士府中也久闻其大名。张汝舟忙站起身来,面色恭敬。
他执以晚辈之礼,李格非却丝毫没客气,看着他道:““老朽有家事,张先生先回。”
张汝舟脸色惊疑地看向李若雪,但见女主人站在父亲身后,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不得不拱手道:“如此,晚辈就先告退了。”正欲转身,李格非又叫住了他:“东西拿回去。”老先生姜桂之性,老尔弥辣。此时已是初夏天气,张汝舟竟感到脊背后有丝丝的寒意。
“玉壶冰清,原是打算送给李学士的雅玩。”他勉强解释道。
“拿回去!”李格非加重语气道,“以后府中不欢迎你!”
他用仿佛刀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张汝舟,仿佛他再做迟疑,单单这目光就要把他切成几十块。“父亲大人。”李若雪小声说了一句。“你别说话。”李格非训斥了一声,又转头看着张汝舟,厉声道:“王昌龄以朝廷命官,作诗言志,所谓玉壶者,喻意清廉自奉。这羊脂白玉壶价值十数万钱,你这般大方送出手,可是想对我女婿行贿赂之事吗?东西拿回去便算了,你若敢把它强留下来,我即刻当赃物送到洛阳府衙。”
张汝舟一愣,再多强辩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讷讷拿起玉壶,转身离去。
“女不教,父之过。”李格非背对着女儿,低沉的叹息传入李若雪耳中,不禁浑身一震,她脸色红到了脖根,看着父亲的背影,睁大眼睛争辩道:“张学士只是拿玉壶来鉴赏,并非贿赂之物!”李格非蓦然转过身来,看着女儿沉声道:“我当然知道不是贿赂。”
他看着女儿心生怜意,旋即又按捺下去,“妇人的名节,比玉壶更贵重。若不是顾忌你的名节,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这个无耻之徒。”他早年在韩琦幕中做事,见惯了各种各样人物,向张汝舟这样德薄之人,自是一眼就识破。其实,张汝舟的用心,以李若雪又何尝不知,只因为被她心头气苦,才有这样的失措之举。在李格非看来这是自暴自弃之举,因此就更加痛心疾首,若非她已为人妇,几乎要请出家法来打管教女儿了。
李若雪见老父面露痛惜之色,心中委屈,争辩道:“就许他带着公主联翩下扬州,我见一个学士府的同僚都不能么?”她心思剔透,又是外和内刚的脾性,说话之时,珠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你熟读诗书,难道不知男女有别?”李格非摇头道:““且不说赵元直迎娶吴国公主,中间有许多曲折未明。男女有别,你和这个无耻之徒虚以逶迤,不管用意如何,传出去总是对名节有损。你和夫君怄气,难道比维护名节还重要?枉我从小教导你饱读女训,难道你都忘了不成?难道你自恃才高,连先贤教诲都不放在眼里了?难道你要让赵元直,两个孩子,让赵李两家,都因此而蒙羞?你若仍执迷不悟,岂能教育子女,两个外孙,都由我亲自来教他们礼义廉耻好了。”他一边叹气,一边说话,偶尔咳嗽数声,显得十分激动。
“父亲大人,”李若雪哽咽道,“女儿知错了。”她轻咬着嘴唇,泪水划过白玉般的脸颊。
李格非看着她凄楚的模样,仿佛看到初受委屈的女儿,并非为人妻,为人母的将军夫人。
“唉——”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赵元直是我们选的,也是你选的。我们既然选了他,就只能相信他。他在万里之外,在他回来之前,就只能一直相信下去。”他看着李若雪,沉声道:“等赵元直回来,如果是他对不起我的女儿,我和你母亲都支持你。”李格非也看过外面流传的《秦香莲传奇》话本,虽然明知这是虚假的,心中仍然愤怒,如果赵行德回来以后不给出合情理的解释,老丈人也不会放过这个负心薄幸之徒。
“知错了就好,这段时间,我和你母亲哪儿都不去,一起在洛阳陪着你。”
“父亲大人......”李若雪哽咽着,“女儿知错了。”
泪眼朦胧中,父亲的背影仿佛巍巍泰山一般挡在自己面前,保护着自己,为自己遮风挡雨。这时,婢女来报,洛阳团练使夫人张氏来访,李若雪匆匆擦干了泪水,命婢仆将适才招待张汝舟的茶水都撤了换过,这才到二门迎接张氏进来。张氏见李若雪双目红肿,心生怜意,拉着她的手,同情地轻轻拍着。
“陈重说海上书信不方便,他已经通知了行军司,如果有赵将军的家信,就按照皇室最快的鸽书传递回来。赵将军常年出征在外,洛阳的浮浪子弟又多,妹妹这样的玉人儿,我也不放心呢!你带着孩子在洛阳,若是有什么麻烦的话,尽管告诉我,如果有人搅扰了清静,你递个话来,姐姐我哪怕在千里之外,也能教他们后悔投错了胎。”
张采薇拉着李若雪的手,浅笑细语道,远远望去,仿佛两个女子在闲聊家常。
她因得到行军司的密报,立刻便赶了过来,心中原本有些生气,熟料在赵府门口碰见张汝舟见丧家之犬一般仓皇离去,立时对李若雪的好感又加倍恢复了回来。她不知究里,只道李若雪脸皮薄,架不过这些狂蜂浪蝶的骚扰,所以立时下了决断,哪怕动用皇室的影响力,也要叫这些无耻之徒再也不敢打这个主意。
虽然只是若有若无的几句话,李若雪的心思剔透,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她芳心微微有些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两人手挽着手,一同在牡丹盛开的花园中缓缓散步走动。
张采薇挽着李若雪的手臂,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护国府利令智昏,居然答应宋国让赵将军统帅水师远征大食国。这几个月来,陈重招揽宋国的仁人志士,经常叹息缺少一个像赵将军这样能够总揽全局,德才服众的人物。可惜了,宋国乱成那个样子,护国府若是当初坚持一下,说不定他们就答应让赵将军回洛阳,妹妹也可以一家团聚了。陈重说只待水师到了大食,一定尽快让赵将军和妹妹一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