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孝蕴道:“若城池不修,不管辽兵还是海盗犯境,百姓只有引颈就戮了。”
郑彬和谭自在听出他言语中指摘之意,却没有答话,不知是他们不欲与许孝蕴这风头正劲的清流士子为敌,还是根本不屑与回应他的质问。毕竟地方官都是由州学廪生推举的,许孝蕴再如何旁敲侧击,也不可能像法办船场监官一样将他们罢官。反之为了修城墙而大动干戈,引起本地士绅的不满和反弹,进而在州学发动弹劾的话,两人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许孝蕴的脸色阴沉下来,这种泾渭分明的态度,比直言反驳更令人窝火。
“兵荒马乱的年月,城池就是信心,若一直是这般断垣残壁的话,怎么能留的住人呢?”
“若费用不够,城墙就不必修那么长。”赵行德的话打破了沉默,“古人修城不求大,城池小而坚固。扬州城周长二十里,守军若是一万人的话,全部站上城墙,一里城墙才不过五百守军而已。城墙太长的话,兵力分散,敌人只需择一点攻破,全城即沦陷。扬州修城的钱粮不够,将来守军也未必充足,可以先择地势修一座角寨作为中心炮垒,将来凑足一笔笔费用,再逐步在中心周围一座座增添修筑附属角寨,逐渐将堡垒群扩张开去。敌军即便攻破一堡,亦无损于全局。这样一来,不但能节省防守的兵力,若角寨中安置射程远的重炮,角寨群所能控制地方将远远超过环形城池。”
这种筑城法是赵行德从用炮守城的经验中得来的,马援、刘文谷等参加过实战的人一点就透,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周和等军官则有些不明所以,郑彬和谭自在等文官则完全摸不着头脑。许孝蕴脸现异色,略作思考,眼中流出一丝怀疑。
“下官有一问,”郑彬客气地拱手道,“请赵大人指教。”
若是旁人开口要改变城池修筑方式,郑彬等人定是不屑一顾。但赵行德的善于守城的名气实在太大,因此,他才以请教的口气来质疑。赵行德也很理解这点,不以为忤。角寨在辽东半岛和河南都有比较好表现,但辽东半岛太窄,河南大地又太宽广,不太适合修筑连成一片的角寨群。淮南地带是北方骑兵南下的主要通路,虽无高山险阻,但平原不广,水网纵横,正适合修筑角寨群,用火炮控制关键的地域。
郑彬问道:“大人所说角寨只能容纳官军,万一敌军来袭,百姓们何处容身呢?”
郑彬虽然不谙军旅,但这个问题却道中了要害,甚至有些诛心。许孝蕴虽然对他有成见,但也微微点头,显然这也是他心中所想。马援等人的脸色微变,目光都落在了赵行德身上。赵行德脸色如常,似乎早料到这一问。河风微微吹拂,船舱外面,码头上饥民的哀声清清楚楚,刘文谷心道:“恩师绝不是舍弃百姓的人。”
“辽军入寇以来,一座座大城保护了百姓吗?”赵行德叹息道,许孝蕴神色一沉,当即暗道他强词夺理,赵行德继续道,“这是古今之势异也。若为大城,城墙之内地方宽广,有粮草、水井,甚至田地,城中自成一个天地,也可以保护周围的百姓。再辅之以坚壁清野之策,敌人只要攻不下城池,便不能和守军对耗,粮草不济就只有撤军一途。所以,中古以来,城池越修越大,本朝汴梁京师,更是天下最大的一座城池。”他缓缓环视场中的军官,加重了语气,沉声道:“可是,到了近世,战场情势却大不相同了。”
“大不相同?”马援、刘文谷等人细细咀嚼他的话,心中有一丝感觉,却又模糊不清。
“近世以来,守军粮尽的不绝于书。张巡守睢阳,城中不得不吃人充饥,城破时三万百姓仅剩数百人。不管多大的城池,守城的已耗不过攻城的了,这是何缘故?”赵行德看着众人迷茫的神色,叹息道,“这是因为人口增多缘故。古代地广人稀,守城一方只需坚壁清野,将粮草和百姓收拢在城内,敌军就算四下劫掠,也很难抢到足够的粮食。可是,近古以来,中原人口蕃息,城中人口越多,粮食消耗就大,这对守方不利,城外人口越多,多到了根本不可能坚壁清野的地步,敌人又多骑兵,四下抄掠,总有收获,此消彼长之下。死守城池的反而耗不过攻城掠地的,就是一个很自然的结果了。”
“难怪,原来如此,”周和叹道:“并非将士不用命。”旁边也有人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赵行德冷笑道,“如果连粮草都耗不过对方,那就是说,若没有援军或者别有所图,守城已是一个必败无疑的策略了。只要敌方控制了广大的城外地区,人口、粮草皆能驱为己用。城池再大,城中的人口没有城外多,城中的粮草没有城外的多,若无援军驱逐敌寇,城池陷落只是迟早的问题。”他叹了口气道,“人都不是傻子,既然守城是必败的事,守军难道真的会一次次等到人相食吗?弃城而走,或者干脆一开始投降,才是那些‘聪明人’的选择。”
“既然如此,”马援一边思索,一边问道,“又该如何应对呢?”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赵行德脸色遗憾道:“如果野战能战胜强敌,那就不必守城了。”
“被动防守只是下策,若不得已而为之的话,守方应策就是极力扩大防守地域,一来尽可能形成一个类似于古代‘坚壁清野’的区域,使敌人无法如意地获取粮草,驱使我方百姓,二来,防守地域越大,敌人就越难围困,守方也越容易与外界联系。我朝的城池越建越大,其实也是走这条路子,只不过,城墙再长,圈住的也只是有限的一片土地而已。特别在敌人以骑兵为主,可以劫掠范围也空前广大的情况下,就更不可取了。”
“角寨加上火炮,可控制的地域之广,远远超过孤立的城池。这片筑垒地域地方如果大小合适的话,即便骑兵也很难绕得过去,敌军既不能围困,又四下无所劫掠,也就难以和守军相持下去。”他顿了一顿,“敌人绕不过这片地方,无所劫掠。一两座外围的角寨失守无损大局,敌军要一座一座把角寨都攻下来,将会付出非常惨重代价的。这样一来,筑垒地区的后方就算相对安稳了。”
众人恍然大悟,许孝蕴却道:“角寨狭窄,若敌军来袭的话,百姓仍无容身之地。”
“若敌军来袭,”赵行德答道:“百姓要提前撤离到后方。”
“那,”郑彬迟疑着问道,“那还不是要让百姓是逃难吗?”他没说“不能保护百姓,筑这些角寨又又何用?”已是客气了,但众人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马援、刘文谷流露出古怪地神色,心中暗暗摇头。再多的要求谁都会提,但做不做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北方收复后,已是地广人稀,角寨主要作用便是容留屯垦百姓躲避辽军打草谷。但江淮一带人烟稠密,此地角寨的作用更以炮垒硬耗辽军为主,若再多容纳百姓,只怕寨中的地方粮草都不够用。
“郑大人,此古今之时势异也。”赵行德再度强调道,“倘若来犯之敌不多,百姓只需暂时躲在角寨防守地带之内就可以,但是,若来犯之敌众多,就只能撤退到后方。不过,难道城池里能一直躲下去吗?古今之势已经变了,敌人又是极端残忍的,普通百姓如果不能撤离到安全的后方,无论是角寨还是城池一样无法保护他们。和古代相比,战场的范围已经扩大了很多,角寨地带至少还可以保证的后方的安稳,而孤立的城池则很容易被敌人骑兵绕开,百姓连逃难的后方都没有。”
郑彬见状,也不再质疑,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
“赵大人言之有理,请恕下官鲁钝。正如大人所言,若能战胜敌军,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百姓更不必流离失所了。”郑彬脸色黯然,拱手道,“辽军放火后,城中一片废墟,我打算尽力筹措钱粮,按赵大人的意思,先在城池中先筑一座角寨炮垒,以安定人心,此时还要大人多多指点。”
“这是自然。”赵行德点头道,“赵某当尽力而为。”他顿了一顿,又道,“扬州城虽然已是一片废墟,但这个位置还是十分重要的。大人何不参照长安的办法,只规定大致法式,将州城区域划分为若干区域,由各家商贾来公开竞买,价高者得,入手的商贾必须期限之内营建房舍,这样一来,兴许州城重建的速度就会大大加快了。”
谭自在等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郑彬方才抚掌点头笑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们正打算如此,只是城中地方原来都有主人,现在还在确认各家的地契,若没有人认领的话,就拿出来竞买,如果原主人不能在期限内到衙门来登记地契,或者在期限内重新营建房舍,地契也就作废了。现在有的人打算重建故居,也有不少人待价而沽。正因为清理地契的事,所以重建的事情才拖了下来。”
他说得简单,赵行德心中却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这些扬州官员,倒好像是商会的一伙。
作者:第二更补上昨天请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