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哥所部多来自草原部落,即便是在辽军当中,也算十分勇悍凶蛮的。不断有同伴被对面的箭矢射落马下,反而激发了他们的凶性。欺到近处,见宋军营垒十分低矮,足可以跃马而上,骑手们纷纷大声吆喝起来,前面的挂上骑弓,取出刀矛,后面的骑兵仍在不停地放箭。辽军骑兵放完最后一轮箭,便飞快地挂弓取刀,准备冲上营垒,砍下那些堪堪和战马一般高矮的脑袋。
“毁了那些铁火炮。”骑将速不台大声提醒着部属,不要光是砍杀步卒,这一次冲锋最重要的目的,是卡住宋军的铁桶炮。速不台右手提着骑矛,紧紧伏在马脖子后面,他越过了前排宋军的头顶,几乎看到了那些铁家伙的影子。“近了,就快到了......”
卡住铁桶炮的方法十分简单,只要往炮膛里打入一个铁块,使它不能使用就行了。火炮是攻城利器,皇帝陛下希望尽可能多的俘获宋军的火炮。随着火炮越来越受重视,除了汉人之外,辽国破天荒地开始训练契丹炮手。舒州对垒以来,死在铁桶炮下的辽军不在少数。难得今天宋军居然主动出战,为了轰击辽军,火炮营离开经营许久的坚固炮垒,向前移动到相对简陋的前进炮垒中。
甲胄单薄的南朝弓手陆续退下去,只留下一些身形魁梧的军卒站在前方,和厚实的宋军步阵比起来,人数看起来十分稀少。三十步的距离内,辽兵射箭的准头极佳,这时已不是冲着宋军营垒漫无边际的散射,一根根箭矢仿佛长了眼睛一样,追着一个个宋军的身影而去。箭矢碰着铁甲,发出“乒乒乓乓”的刺耳身影。
“挺住,挺住,箭射不穿的,射不穿......”
钱深是第一次面对骑兵的冲击,厚厚的铁面罩挡住了他苍白的脸色,谁也听不见他口中念念有词,渐渐变成了,“刀箭难入,刀箭难入,刀箭不入,......”平时钱深不知多少次抱怨过这套重死人的陷阵铠,还曾经动过把厚甲片取出来,换成轻一点的薄甲的念头,如今,是不是能活下来就全靠这领厚甲了。钱深的两腿有些发软,铁面罩狭窄的目窗里似乎挤满了汹涌而来的骑兵。幸好,所有的胆怯都被这副面罩给遮住了,钱深曾经用铜镜偷偷照过,这副面罩十分狰狞,十分冷酷,称得上英武不凡。他心里稍稍有些安慰。“小爷就算是栽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这句话还没念完。
“当”的一声,钱深一个踉跄,手中滋滋冒烟的手雷差点掉倒在地上,刚才的恐惧瞬间变成怒火,头盔中了一箭,虽然没有被箭簇穿透,但被箭矢的冲力震得两耳作响,如同被人抡着棍子被人在铁盔上狠敲了一击。“他娘的。”钱深骂了一句,嘴里丝丝甜咸味儿,是刚才那一震咬破了嘴唇。
“准备——”军官再次高声下令,这是最后一次“准备”了,钱深长吸了口气,心神重新回到手中捧着的这个宝贝上来,这玩意儿一旦扔得不好,再厚的铁甲也保不住小爷的命了。在演练投掷手雷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取了三条好汉的性命,那般血肉模糊的景象,深深的烙在钱深的脑海里,他远远没到漠视生死的地步,对手中手雷的恐惧,甚至比迎面汹涌而来的骑兵更甚。
这时,只听“噗”的一声,箭矢竟然刁钻地插入了一名掷雷手的眼窗,钱深身边的这个人应声而倒,沉重的手雷也掉落在地上,引线已经快要烧到标志着最后一截那细细的红线。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要不是无数次训练形成本能,钱深几乎忍不住要转身而逃。在这刹那间,钱深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都要跳出喉咙,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如山一般压上来的辽军骑兵变得像浮云一样轻飘,在那颗手雷附近的掷雷手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列阵临敌,任何一个多余的口令,多余的动作,都会有可能造成一场混乱,溃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形魁梧,长手长脚的掷雷手从第二排越众而出,蒲扇般地大手抓住了手雷。重达数斤的手雷,带着滋啦滋啦的燃烧引线,居然就这样被他抓了起来。“苗山猴子——”钱深一眼辨认出来这个独特的人影,这时,敌骑已经迫近,身后的军官适时的高声喊道:“掷雷——”
这军令仿佛针刺一般,钱深来不及想别的念头,刚听到“掷”字军令,第一排几乎所有的掷雷手都不假思索的将手雷抛掷了出去。而“雷”字军令刚刚出口,几名掷雷手最后投出了手雷,得意地向周围看了一眼。因为手雷的引线是特制的,当燃烧到由一条红线标记的投掷刻度时,掷雷手用最大力气把它投出去,几乎恰好在落地的一刻爆炸。如果掷雷手特别胆大,在军官发令后稳住半个呼吸,手雷很可能凌空爆炸,达到最大的杀伤效果。正因如此,掷雷手营中,以最后投出手雷为荣。赵行德专门颁发了一条军令,严禁在“掷雷”口令发完后拖延投雷的,但是,这种这几乎是以赌命为乐的游戏仍然在掷雷手营中十分盛行。军法官并不能完全禁止此事,除了有军官暗中纵容的因素外,身上背着十几颗手雷,又敢于在最后时刻投出的掷雷手,是任何人都不愿面对的敌人。
引线已经延烧进去,两百多个手雷带着淡淡青烟飞向辽军头顶。
辽军正在猛力催马向炮垒冲锋的当口,只见两百多个黑乎乎的东西凌空袭来。“小心——”速不台大喊道,他身为千夫长,听说过这个狠毒的手雷。但绝大部分辽军都不知道,宋军中掷雷手不过千余人,有幸见识过或听说过手雷威力的更是寥寥。
“该死!”速不台只来得拼尽全力勒紧马嚼,战马长嘶一声,双蹄高高扬起,后腿几乎要把泥地踏出两个坑来。其他的辽军下意识把手雷当成了礌石,看样子几斤重的疙瘩。“拼着吃一两下礌石,接下来弯刀就要收割脑袋了!”这是大部分辽军的想法。有的骑兵微微偏转身子躲闪这些凌空而来的黑玩意儿,更悍勇些的则不闪不避,全速催马前进,他们双目通红地盯着炮垒上稀疏的宋军,丝毫没有注意那些全无准头的“东西”。
“轰隆!”“轰轰——”手雷纷纷爆炸,铸铁弹体将火药的威力禁锢到了最后一刻,才以最猛烈的姿态四分五裂,黑火药爆炸产生的浓烈黑烟,巨大的声响,沿着弹体表面沟痕碎裂的弹片四射横飞,辽军即使没被击中,胯下的战马也被惊得无法控制。这是几乎在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速不台的坐骑前蹄还没有放下,几枚弹片带着呼啸击中了战马的前胸,深深地嵌了去,战马哀鸣了一声,后蹄折断,前蹄软倒,沉重的身躯随着惯性向前扑去。
“好!”瞬息之后,钱深感觉浑身都麻了,这时,身后被人大力地扯了一下,他才若有所觉,退后了一步,第二排的掷雷手上前一步,在军官的口令下投出了第二轮手雷,钱深一直退到了最后,在第三排掷雷手投出手雷的同时,第一排掷雷手掏出了第二颗手雷,一只手拿着手雷,另一只手晃亮了火折子,这时候,已经有几骑辽军骑兵冲上了营垒。
“拔刀——”
“拔刀——”
几乎在军官发令的同时,来不及撤回来的第三排掷雷手顺手抄起了插在泥土里的兵刃。在保义军中,身形高大魁梧,膂力过人的军卒才能选为掷雷手。狼牙棒,长柄重斧,陌刀先后招呼在了冲上了炮垒的几匹战马身上,锋刃带出了大片的血肉。正暗叫侥幸的辽军骑兵猝不及防跌下了马来,还没站起身形,便被如影随形而来的重斧剁成了肉酱。
第二排的掷雷手刚从辽军身上抽出了带血的兵刃。军官的口令发出,第一排掷雷手再度投出了手雷,两百多颗黑乎乎东西朝着后续的辽军头上飞去,第三排掷雷手同时点燃了引线。这手雷的投掷竟是接续不断,比放火铳还要快上几分。在掷雷手的打击下,原本想占便宜的辽军骑兵仿佛潮水一样退了下去,炮垒下面,除了一片狼藉的尸体,伤者在绝望的蠕动,受伤战马喘着最后的几口气。
'“呼——”钱深也长呼了口气。激烈的战斗持续极短,敌军打退了,他回味着刚才,嘴里满是咸腥苦涩的味道,浑身微微放松下的同时,竟然有亢奋过后,丝丝空虚的感觉。“见鬼了。”钱深转了转头,这铁盔极为沉重,没有摘盔的军令,他也不敢把它摘下来,甚至不能掀开面罩畅快地呼吸一口带着血腥的空气。钱深只能对他身后那个长手长脚的,诨号“苗山猴子”的军士,低声说了一句“山猴子,老子欠你一条命。”
“钱大锅,莫要客气。”苗平地咧嘴一笑,纵使隔着铁面罩,也让人感到一阵憨意。钱深暗叹了口气,蜀中过来的老营精锐,除了这个不识字的蛮子,至少都是十夫长了吧?十夫长,以及一批专门挑选出来的精锐,是负责防备刚才那种情况的。他们的铠甲比旁的掷雷手更厚实,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甚至要用身躯趴在冒烟的手雷上......
“这才是他娘的精锐啊!”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现,钱深不禁感到一阵脸红,幸好铁面罩掩盖了一切。
后阵众人眼中,只见一名身躯魁梧的掷雷手转过了脸去,两道冷冷的目光,透过狭小的目窗,注视着上千辽军骑兵仓皇不堪地打马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