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捷径多着呢。我只不过是选错了路而已。”
“我估计你的景况不是很好——”
“用不着‘估计’,伦道夫,你清楚得很。就算你派的那些探子没报信,你也能看得出来。”
“我只不过是想找到你。”
“对啊,你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好些流落街头的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有人问了他们许多问题,但跟我寓所的位置全都没关系——如果那地方也算寓所的话。”
“我必须得搞清楚你是不是还有能力。这你可不能怪我。”
“天啊,当然不会。想想你让我办的事,就不怪了——我觉得你会让我去办的事。”
“只不过是担任一位秘密的信使,仅此而已。钞票你肯定是不会反对的。”
“反对?”来客说着颤声尖笑起来,“伦道夫,让我来告诉你吧;如果在三十或三十五岁的时候被吊销了律师执照,你还能混得下去;可要是五十岁的时候给吊销了执照,审判过程上了全国的媒体,还被判刑入狱,你就会震惊地发现,自己可走的路全都无影无踪了——即便你是个饱学之士。你成了个人见人躲的家伙;而除了卖弄聪明之外,我一向又不太擅长兜售任何东西。顺便说一句,过去二十多年来我也证明了这一点。阿尔杰·希斯卖起贺卡来就比我强。”
“我没时间缅怀往事。请把情况告诉我。”
“哦,当然,当然……首先,有人在联邦街和达特茅斯街路口把钱交给了我,而你在电话上说的名字和细节我自然也写了下来。”
“写了下来?”盖茨厉声问道。
“我记在心里之后,马上就把纸条烧了——艰难的处境还真让我学到了几样东西。我找到电话公司的一个技师,你的慷慨馈赠——不好意思——我的慷慨馈赠让他喜出望外。他把信息转达给了一个令人恶心的私家侦探,那可是个十足的卑鄙之徒,伦道夫。想想他使用的那些手段……他真应该学学我的聪明才智。”
“得了吧,”著名的法律学者打断了他,“只说事实就行了,用不着去做评价。”
“评价之中往往含有密切相关的事实,教授。这一点你想必是知道的。”
“如果是为案子搜集证据,我会征求你的意见。现在没这个工夫。那个人查到了什么?”
“根据你告诉我的情况——一个带着孩子单独出门的女人(孩子有几个还不清楚),以及一位工资过低的电话公司技师所提供的资料,也就是凭着区号和电话号码前三位数字缩小下来的一个范围,那个不讲道德的卑鄙之徒就开始干活了;他按小时算钱,费用高得吓人。让我惊讶的是,他的工作很有成效。事实上,我的法律头脑还剩下一点儿,我们俩说不定可以建立起一种秘密的、口头上的合作关系。”
“该死
,他查到什么了?”
“这个嘛,我刚才说了,他的小时费高得让人难以置信。我的意思是,高得都已经侵害到我自己那份理所应当的聘用定金啦。所以我认为咱们应该探讨一下资费调整的问题,你说呢?”
“你他妈以为你是谁?我给你送去了三千美元!五百块给那个电话技师,一千五给那个窥人隐私、自命私家侦探的可怜虫——”
“那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能继续待在警察局吃官饷而已,伦道夫。和我一样,他也是风光不再了,但他干起活来可真不赖。咱们是谈谈价钱呢,还是我现在就走人?”
气派威严的秃顶法学教授怒火中烧,瞪着自己面前这个面色灰败的老头儿,这个被吊销了资格、名誉扫地的律师,“你怎么敢这样?”
“天哪,伦道夫,看来你还真相信你们的那些媒体啊?好吧,自高自大的老朋友,我来告诉你我怎么敢这样。我在报纸、在电视上看到,你对各种复杂的法律问题作出玄而又玄的诠释,大肆攻击过去三十年来国内法庭中制定的每一条正当法令;而与此同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贫穷和饥饿的滋味,不知道发现肚子里多了一块你不想要的肉是什么感觉——那是一个你没有料到、也无力供养的生命。我浅薄的朋友啊,你是那帮反动实业巨头的宠儿,你要迫使普通的公民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度里:个人的隐私被废弃,自由的思考被审查制度取缔,富人越来越富,而我们之中最穷困的人为了生存,连孕育新生命的权力都不得不放弃。你鼓吹那些毫无创见、老套守旧的观念,只不过是要把自己持续成一个独持异见的杰出人物——可你只能带来灾难。还要不要我继续往下说啊,伦道夫·盖茨博士?你需要一个失败者来替你干卑鄙的勾当,坦白地讲,我觉得你可找错了人。”
“你……怎么敢这样?”茫然无措的教授重复着刚才的话,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同时迈开大步庄严地朝窗口走去,“我用不着听你说这些。”
“当然,你是用不着,伦道夫。但当年我在法学院当副教授的时候,你也就是我班上的一个孩子——你是最出色的孩子之一,但还不是最聪明的——那时候你敢不乖乖地听?所以我建议你现在也好好听着。”
“你他妈到底想要什么?”盖茨从窗前转过身咆哮道。
“关键是你想要什么,对不对?你让我去搞情况,可付的钱又太少。这个情况对你很重要吧,对不对?”
“我必须搞到这个情况。”
“当年,每次考试之前你都很紧张——”
“别说了!钱我已经付了。我要你把情况告诉我。”
“那我可就得多要点钱了。不管付钱给你的那个人是谁,他肯定出得起。”
“一个子儿我都不会多给!”
“那我就走了。”
“别!……加五百,就这么多了。”
“五千,要不我就走人。”
“荒唐!”
“那咱们二十年之后再见——”
“好吧……好吧,五千就五千。”
“唉,伦道夫,你可真是藏不住啊。所以我才说你不是最聪明的,只是个利用花言巧语装出一副聪明相的家伙,我觉得这种人如今我们已经见够了,也听够了……一万,盖茨博士,要不我就挑一家热闹的酒吧去坐坐。”
“你不能这么干。”
“我当然可以。现在我可是一位秘密法律顾问。一万美元。你打算怎么支付?我估计你身上恐怕没带那么多,那么你——为了这个情况——打算怎么来担保这笔债务?”
“我向你保证——”
“得了吧,伦道夫。”
“好吧,早晨我会派人把钱送到波士顿第五银行。一张银行支票,写着你的名字。”
“你可真是太好了。不过,万一你上头的人灵机一动,不想让我取到这笔钱,请告诉他们有个不知其名的人,一个和我一起流浪街头的老朋友,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信上一五一十地记载着我们俩之间的所有事情。万一我碰上什么事故,这封信就会被寄给马萨诸塞州的检察长,而且是要求回执的。”
“你这是在瞎想。请把情况告诉我。”
“好吧,那你就应该知道,你把自己卷进了一次极为敏感的政府行动,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任何遇到紧急情况的人如果要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多半会尽可能选择最快的交通工具,因此咱们的那位蹩脚侦探就去了洛根机场,不过他装扮成什么身份我可不知道。不管怎样,他还是成功地搞到了昨天早晨六点半到十点之间离开波士顿的每一架飞机的乘客名单。你记得,这个时间范围符合你向我描述的条件——‘一大早离开的’。”
“然后呢?”
“耐心点,伦道夫。你告诉我说,任何情况都不要写下来,所以我必须一步步地跟你讲。我说到哪儿了?”
“乘客名单。”
“哦,对。据那位卑鄙侦探说,各架航班上共登记了十一名无人陪伴的儿童,另外还有八名带着孩子的妇女,其中两个是修女。这八名妇女之中,两个修女带着九名孤儿要前往加利福尼亚,其他六个女人的身份在这里。”老头把手伸进口袋,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张打着字的纸,“显然,这可不是我写下来的。我没有打字机,因为我不会打字;这张纸来自咱们的卑鄙侦探。”
“把它给我!”盖茨命令道。他急步走上前,伸出手来。
“没问题。”被吊销资格的七十岁老律师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纸递给了自己从前的学生。“不过,它对你恐怕没什么用处,”他补充道,“咱们的卑鄙侦探把她们全排除了,他这么干不为别的,就是想拖长自己的工作时数。这六个女人和你要查的事毫无瓜葛,他去排除她们也纯属多余;况且,那时候他已经查出了真正的情况。”
“什么?”盖茨问道,他的注意力从纸上移开了,“什么情况?”
“这个情况嘛,无论卑鄙侦探还是我都不会写在任何地方的。第一个线索,来自泛美航空公司的早班计划员。他跟咱们那位没啥素质的侦探说,昨天他遇到了不少麻烦事,还碰到了一个大牌政客,要不就是个跟政客一样烦人的家伙。咱们的计划员上班才几分钟,这人就找他要尿布。你知道吗,航空公司提供的尿布有不同尺寸,而且还是跟应急储备锁在一块儿的?”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机场的商店全都关着门,它们早上七点才开。”
“那又怎样?”
“有人匆忙之中忘记带东西了。是一个单独出门的女人,带着个五岁的孩子和一个婴儿,要乘一架私人喷气机离开波士顿。她所在的跑道离泛美航空的短程柜台最近。计划员满足了乘客的要求,那位母亲还亲自向他致谢。你知道,他当上父亲没多久,晓得尿布尺寸这回事儿。他拿了三包不同尺寸的——”
“我的天哪,你能不能赶快说正题,法官?”
“法官?”面色灰败的老头睁大了眼睛,“谢谢你,伦道夫。除了各家酒馆里的那帮朋友,已经好多年没人这么称呼我了。想必这是因为我身上透出的不凡气质。”
“是因为我想起了你以前在法庭和课堂上都爱说的那一套绕来绕去、无聊透顶的废话!”
“缺乏耐心向来是你的弱点。我觉得这是因为别人的观点对你的结论造成了干扰,让你感到恼火……不过,咱们的卑鄙少校碰到烂苹果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苹果里头已经有条虫子钻出来啐了他一口。所以他赶紧前往洛根机场的控制台,在那儿找到了一个不当班的空管员。给了点好处之后,他让管制员查了昨天早晨的航班安排。刚才说的那架喷气机在电脑上显示为‘四〇’。卑鄙上尉大吃一惊地得知,这意味着飞行是由政府批准的,而且是最高机密。没有乘客名单,没有机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只给出了飞行路线安排,以避开商用航班。还有一个目的地。”
“是哪里?”
“蒙塞特拉,布莱克本。”
“那是什么鬼地方?”
“加勒比海蒙塞特拉岛上的布莱克本机场。”
“他们去了那儿?就这些?”
“不尽然。据卑鄙下士说——我必须承认,他的后续工作做得不错——从那个机场再换乘小型飞机,可以飞往距蒙塞特拉岛不远的十来个小外岛。”
“就这些?”
“就这些,教授。考虑到刚才提到的那架飞机被政府列为‘四〇’——顺便说一句,这个细节我在致检察长的信中也提到了——我觉得挣这一万块完全理所应当。”
“你这个混蛋醉鬼——”
“你又错了,伦道夫,”法官打断了他,“嗜酒如命,那是当然,但我很少喝醉。我停留在清醒的边缘。酒是让我活下去的理由之一。瞧,我在自己的认知范围里总能找到乐趣——说实话,这可多亏了像你这样的人。”
“快给我滚出去。”教授恶狠狠地说。
“你难道都不打算请我喝一杯吗?纵容一下我这个可怕的坏习惯?……天哪,那边起码放着六七瓶原封不动的酒呢。”
“拿一瓶,走人。”
“谢谢你,我看我是得拿。”老法官走到墙边的樱桃木桌前,桌上的两个银盘里摆着好几种威士忌,还有一瓶白兰地。“让我来瞧瞧,”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几条白布餐巾包住两瓶酒,然后又包了一瓶,“我如果把这些东西紧紧夹在胳膊底下,别人还以为我是拿了一堆衣服去送洗呢。”
“你能不能快一点?!”
“你能不能帮我开一下门?要是我拨弄把手的时候把一瓶酒掉在地上,那我可得懊悔死了。酒瓶子要是摔碎了,对你的形象也没什么好处。据我所知,你好像从来都不喝酒吧?”
“滚出去!”盖茨给老头开了门,厉声说。
“谢谢你,伦道夫,”法官迈进走廊,转过身说,“别忘了早晨波士顿第五银行的那张支票。一万五。”
“一万五……?”
“我向你保证,如果给检察长知道——即便他只知道你跟我打过交道,你能想像他会怎么说吗?再见了,律师。”
伦道夫·盖茨砰地摔上门奔进卧室,来到床边的电话机前。卧室里稍小的封闭空间让他觉得宽心,因为身处其间的他不至于暴露在别人的审视之下;在大一些的场所,这种审视的目光总是在所难免——卧室的空间更隐秘,更私人,也不太容易被侵入。必须要打的这个电话让他紧张得要命,连活动抽板上如何拨打海外长途的说明都看不懂了。情急之下,他拨通了接线员。
“我想往巴黎打个长途。”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