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成岭提了笔,思忖片刻,在纸上写下了一连串的名字,转而又划去几个,忽一转念又洋洋洒洒添上了几笔。
“究竟是谁在做口舌挑拨?流言又是从何而起?”
“帝王之家,最忌兄弟阋墙!”
“传言之人,城府深沉,所图不小啊!”
慕容成岭搁下笔,晾着墨,盯着纸上的几个名字屏气凝神地思索着。
“慕容岳、陈祁、陈洞锐、周泌、郭繇、慕容烨……”
回想儿提时代,那时候,父皇还没登基,母后也尚在人世,一家人住在临安潜邸,他身后总有条甩不掉的“小尾巴”跟着,一声一声喊着“哥哥、哥哥”……
回想昔日那个对他投来由衷敬佩目光的少年郎……
回想前不久在皋城,慕容巍屹少年意气的那一句,“……别看我现在的个头比二皇兄你矮了那么一丁点儿……只要我晨起多喝牛乳,三餐多添饭,一定赶上你!不仅赶上你,还要长得比你更高……”
言犹在耳,兄弟之间却已生出了嫌隙。他只不过去了临安旧都公干了几日,就有人迫不及待要趁机挖他的墙角。
难怪这次他从临安回来庐阳述职时,慕容巍屹对他一改往日的热心快肠,反而换上了一副“心有芥蒂讳莫如深”的模样。
“流言从何处而起?流言又因何而起?难道……是因为我吗?”他追问着自己。
慕容成岭总是这样,每每遇上问题,他最先不放过的便是他自己。
“反躬内省、正己修心、见贤思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是他认定的君子之德、君子之道。
慕容成岭反思:
他大刀阔斧地改革大燕官僚制度,将“三省一台五监”改为“三省六部九卿”,直接分散、削弱了丞相陈祁的相权,集中了慕容煜的皇权。
陈祁为首的一拨西楚降臣应该是恨他的。
他协助父皇慕容煜举国上下加深推行汉化,想让鲜卑族彻底融入汉族,实现民族、文化的大一统。在野,他提倡推行孔孟之道,奉行周礼;在朝,他大力提拔汉人官员。
如此,六王爷慕容烨为首的大部分鲜卑贵族应该是恨他的。
而他的大哥慕容恒峰也是反对汉化的一员。慕容成岭知道,慕容氏兄友弟恭的背后,其实自己并不为长兄所喜。
是他向父皇提议的迁都庐阳,劳师动众地把一干世家迁来新都。又谏言皇上加开恩科,提拔了一拨汉人寒门学子入仕,与有些个尸位素餐文恬武嬉的世家官员分庭抗礼。
所以,大燕世家门阀应该是恨他的。
慕容成岭太过心急,他的改革也太激进,阴面、阳面上都得罪了不少人。遭人报复乃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知道,今朝在改革上使了雷霆手段,他日就要做好会遭受反噬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居然来得这般凶猛歹毒,把手伸向了素来心思单纯与世无争的三弟裕王,而且他也没想到反噬竟会来得这般快。
这世上,报复打击一个人的最佳办法,无疑是折断他的“手脚”、毁掉他最重视的东西。
而,父兄手足无疑是秦王慕容成岭的铠甲,同时,也是他的软肋……
他凝视着纸上的名字,敛眸微盻。
夏夜暑热,秦王府的书房三面吊了竹帘开了窗,竹帘挡不住蝉鸣蛙叫,“知了”、“咕呱”之声声声入耳,让人觉得无比聒噪、烦闷。
慕容成岭推门而出,唤上廊下守夜的丁聪,顾不上夜色已深,戴月披星地出府而去。晚风从洞开的大门溜进来,翻乱了书桌上他几番修改写下的名单,纸张纷纷沙沙落地。顾不得收拾,他急着去见一个人……
庐阳刑部诏狱。
自从慕容成岭第一次过来拜会西楚太子太傅章载道之后,依秦王令,章太傅的牢门便没再被上过锁,这边牢房的看守也换成了一般仆从,负责照顾章太傅的饮食起居而非看管监视。
慕容成岭说过,只要章太傅自己愿意,随时可以离开诏狱,住进早早已经为他备下的府邸。可是章太傅却指天誓日地发愿:
“此生只为不二之臣。除了这里,不会踏进大燕的国土一步,不会为大燕奉献一计。”
慕容成岭无法用言语打动章太傅归顺,他便想着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用行动来证明给章太傅看“大燕才是值得他竭尽才能、为天下尽忠尽力的”。
照着慕容成岭的吩咐,章太傅牢房内的陈设也按书房制式添了卧榻、书桌、架箱、和一些书籍,毕竟刑部诏狱腌臜之地,再如何改造,也只能简单得有些简陋,不过好在还算干净。
夏日,朝蝇暮蚊,此刻章太傅的牢房里点了驱蚊的熏香,他正秉烛疾书着什么。
丁聪被留在牢房门口值守,慕容成岭于门前行了师生之礼,这才踏进狱中。
这是他第六次来这里。
章太傅搁下笔,无奈地轻叹一声,说道:“秦王殿下,此行若还是来劝降,那便不必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