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孝钦帝一行人在卫尉治下禁卫军残部和广元王的一干近侍的护送之下,倍道而进奔逸绝尘。
在南燕慕容煜临朝明光殿、君临天下的时分,终于堪堪逃亡出了西城门,与屯兵庐阳西郊的五万西南军汇合。
肆虐一夜的风雪初歇,天色未明,尚在休憩中的大军突然受命,匆匆拔营,未及收拾的锅釜、械甲、粮草散落一地。
五万大军沿着经久失修的马道艰难跋涉。破晓时分,庐阳城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前方的渭河依稀可见。晨阳照耀下,积雪融化,道路越发泥泞难行。
半宿拼杀、一夜疾奔,仓惶逃出皇宫的众人已是人困马乏、精疲力竭。
卫尉的坐骑突陷泥坑,失了前蹄,嘶鸣着跪倒下来。护驾时身受重伤的卫尉跌落马前,胸口伤口迸裂,血流不止。
一路被颠得连连呕吐的孝钦帝正拿帕子擦拭着嘴角,见大军停步,从车辇内探出头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为何停下了?快跑啊!”
广元王骑马近前,并不下马,冷声禀报:“启禀陛下,马道失修,加之积雪融化,泥泞难行。方才有马失蹄,卫尉大人落马,剑伤迸裂,性命垂危。医正正在查看。”
孝钦帝怒道:“马道失修?马道怎么会失修?民曹尚书何在?”
“臣在。”年过六旬的民曹尚书在侍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跪倒在皇帝的驾辇前,惶恐不安,连花白的长须都随身体在微微颤抖。
“朕问你,为何马道会失修?每年拨给民曹的银子你都花去了哪里!”西楚皇帝雷霆震怒。
“这、这……”民曹尚书吞吞吐吐难以作答,心下暗念,每年奉命建造行宫、猎场等游玩享乐之所,朝廷拨下的银子都不够花的,哪里还有余资补葺这城外马道?以前通商繁荣之时,这马道作为商路的一环,多由来往商贾和当地富绅捐资修缮维持,如今闭关锁国几载,商路不通,百姓贫乏,马道自然是无人问津,逐渐就荒废了。
“这可叫我如何作答呀?”民曹尚书暗暗叫苦不迭,正在发愁间,突然瞄到了不远处的治粟内史,心念电转,答道:“陛下容禀,度支每年拨给我民曹的银子笔笔都有出入记账,朝廷交代的工事我等也是兢兢业业从不敢有丝毫怠慢。银资不够修缮城外马道,曾也多次向度支反馈,可是从未得到解决。没有银子,微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民曹尚书涕泪纵横地磕头在地,继续道:“望陛下明鉴……这些年除了完成朝廷交代的工事以外,臣亲自巡查民间堤坝、河道、官驿、马道……遇到需要紧急修缮,而度支迟迟不拨款的工事,那可都是微臣及手下官吏,掏空家底给垫上的……怎奈何民曹众人势单力薄钱粮有限,实难面面俱到……”
“皇上若是不信,可以调查打听,我民曹上上下下大小官吏,谁家尚有余财啊!”跪伏在地的民曹尚书顿首触地哭得撕心裂肺字字泣血。
“对了!那度支之首的治粟内史,向来与叛臣陈祁老贼往来甚密,度支屡屡克扣我民曹拨款,谁知是不是他的指使,谁知他又包藏了什么祸心,万望陛下明察!明察啊!”民曹尚书手指着治粟内史,声泪俱下义愤填膺地说着。
“老匹夫,你血口喷人!”治粟内史见民曹尚书将皇帝的怒火引到自己头上,矛头直指自己治下的度支,本就因与太尉陈祁颇有私交而恐招猜测,一路都处在惴惴不安中……此刻听得民曹尚书所言,瞬间恼羞成怒,拔剑便要伤人。
被广元王周瞻眼明手快一马鞭击落了手中长剑,震得他手掌虎口迸裂,鲜血淋漓。
“父皇!”西楚太子赵子渊见状一跃下马,跪倒在西楚皇帝车辇前,劝阻道,“父皇,后有追兵,现下不是审查盘问追责的时机。再则,今日能跟随父皇到此的众臣皆是舍弃了田宅家小的,还望父皇莫要怀疑众人的忠心,寒了臣子们的心。”
孝钦帝一见太子便气不打一处来,睥睨着太子道:“寒了臣子们的心……哼!你一天到晚只会给朕安罪名,我有说过他们什么吗?连问句话都能引来你的指责!朕当年就不该让章载道当太子太傅,把你教成这个样子……罢了,起驾吧。”
说罢,放下驾辇的帘子,不再看太子一眼……
晋王赵凌云一身新郎喜袍尚未来得及换下,在人群里分外显眼,他正和太医一起帮卫尉止血,身上的红色锦袍染上了更深的殷红血色。卫尉在晋王怀里渐渐出气多进气少,眼见就要活不成了,禁卫军兄弟们堂堂七尺男儿也不禁落下泪来。
卫尉紧握晋王赵凌云的手,吊着最后一口气说道:“晋王殿下,臣誓死效忠西楚,望殿下顾念老臣一生忠心耿耿,看顾老臣家小、善待禁卫军这班弟兄……有朝一日,纳老臣尸骨还……还乡……”
卫尉是滁州人士,西楚晋元开年的武状元,先皇永晏帝在世的时候,领皇城禁卫军卫尉一职,两朝元老,对西楚江山鞠躬尽瘁、保赵氏一族二十八年平安无恙。
当年赵凌云出得冷宫后,曾偷偷拜卫尉为师,授习武艺。彼时尚未加封晋王,他在皇帝子嗣中,除了样貌出挑之外,其余地方均表现得平平无奇并不出众,也不算得宠,但卫尉一直私下夸赞他“有朝一日终会一飞冲天展翅凌云”,因卫尉看过众多皇室子嗣,唯独在赵凌云身上看到了坚忍不拔,知他韫匵藏珠。
赵凌云紧紧握住卫尉的手,暗下决心,定要复国,有朝一日收复失地,将卫尉的尸骨带回他的家乡安葬。当卫尉在赵凌云的怀中咽气的时候,西楚皇帝的车辇已经走远……不曾为这个舍生忘死替他以身扞刃的老臣停留半分。
赵凌云着人收殓好卫尉的遗体,翻身跃上他的乌獬豸,奔出几步忽又勒转马头,于高头大马上远远回望了庐阳皇城一眼。
庐阳陷在裹着雾气的晨曦里,云遮雾绕模糊了城郭的轮廓。赵凌云的桃花眼含情目里则盛着一潭深渊,静水流深,莫测但也坚定……
随即复又回头领着押后的禁卫军弟兄们追赶孝钦帝的中军而去。
……
庐阳城内,一驾马车在山道上颠簸飞驰,远离西门关卡后,驶回了青石板铺就的官道。道路一平坦,加之天色渐亮,车速便快上了不少。不久薛氏姐弟仨人就回到了太常府前,饶是隆冬时节,赶车的薛伯安还是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动作快些,找到后就走。”薛伯安叮嘱薛真卿道,“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找不着,也得走!”
“嗯!”薛真卿点头答应,于是和薛云岫一同进府。薛伯安则在太常府门口驻马,停车等候。
虽然,近些年来民户流失不少,但作为都城,庐阳的早晨还是挺热闹的。太常府离皇宫有些距离,坐落在南城官道的西头,沿着这条街往东去,周围多是城中富绅的宅邸。每天早晨,各府门前洒扫,出门采办的下人小厮们来来往往,劳作间不忘插科打诨、相互问候,每天睁眼还能听见外头不远处的市集人声喧嚣。
而今日却静得出奇,丝毫不见平日里的烟火气,太常府附近的路上飞鸟尽人迹绝。
薛伯安环顾四周,只见几所宅邸大门洞开,门前台阶上似乎隐隐有血渍。晨雾迷离,天色尚未大亮,朦胧间看不真切。
他悄悄跃下马车,蹑手蹑脚走近东面的何员外府,偷偷向内张望了一眼,这一望,竟惊出了一身白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