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脖子抻高,企图借着盈盈火光把那个人从人群里揪出来。
果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几丛矮竹附近,原来他已将头盔摘下,或许是长期行军的缘故,头顶高挽的发鬓已经有些蓬乱,几缕碎发散在额前,挡住了远山弧度的鬓角,风一来,发更乱。
此刻,他正在用短刀削着一根细竹,动作麻利,聚精会神。
难不成安营扎寨还得将领亲自出马?清如暗忖,收回视线,伸出双臂,反向交叉手掌,脖颈后仰,朝着漫天星旋,伸个懒腰,打个哈欠。
慵懒之际,只听跟前有人唤她“许娘子”。
她一瞧,着实被吓了一跳,明明眼前这人方才还在不远处削竹子。
李佑城见她眼睛溜圆,不自觉弯弯嘴角:“抱怨一路了,这会倒是安静许多。”
他走近几步,夜色下的面容比白日亲和了些,见她依旧挑着眉,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便微微摇头,拿出钥匙下了锁。
许清如这下来了精神,推开门,急着要下车。
“慢着。”李佑城扶住木栅,清如没收住身体,额头一下子撞上他硬挺的盔甲,疼得叫出声。
“别急,这时候没人拦你。”李佑城后退一步,将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刚才的那根细竹已经被修整成了竹杖,
“这个给你,处理过了,没有毛刺。”
清如低头瞧着,感情是给她搞了个徒步工具。
这一路李佑城态度冷漠,她戒心也未除,更猜不准这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会帮自己,她断定,这一举动肯定不是来示好的。
如此想着,她警觉试探道:“李校尉,不管我眼下如何,但依旧是准王妃,难不成你是想让本王妃与这些流民一同徒步?”
她又将受伤的右脚伸给他看,李佑城低头,瞧见罗袜上的血印已呈暗红,想必血已止住。
他看看手里的竹杖,又看看她,无奈道:“许娘子要是不想下来,那便在囚车里待着吧。”
说完将竹杖横捏着,背过手就要走。
许清如忙连声叫住他,匆匆下囚车,谁知刚一落地,右脚吃痛,脚踝一拐,这下好了,脚心被刺扎,脚踝又崴到了,她从牙缝间挤出一声长嘶,身子前倾,跌到地上。
她皱着眉望李佑城,又怕惊扰附近流民,故意压低声音:“李校尉,别走,帮帮我啊!”
李佑城闻声复又转身,在她身侧蹲下,饶有兴致瞅着她在烂泥里艰难直起身子,略带商量的语气,道:“许娘子,这里不是长安,更没有你口中的那些所谓护卫,这里是山高路远,各类飞禽走兽、匪盗妖邪混杂丛生的地方,所以,要想活命,最好把自己伪装起来。我希望除了我,没有人再听到你是‘王妃’之类的话了,可好?”
清如迎着他的视线,变幻莫测的星子在他那两颗幽暗瞳孔里像引路的火把,此时,他向她伸过来一只手,悬在她眼前,等待她回应。
清如微微点头,顺从地将手递了过去,搭在他的掌心,心中暗惊,这手掌厚实粗砺,定是长久持握武器的缘故,可也就是这手掌相触的一刹那,她的心安定下来。
李佑城力道加重,带着她起身,双手扶住她削薄的肩膀,又将竹杖交到她手里,没再言语,起身走去别处。
不远处,冷锋正在排队取汤饭,刚好轮到自己这里,肥壮庖厨见是冷副尉,满心欢喜,便将那木汤勺舀得满满当当,盛在他青花大碗里,却见冷锋直勾勾盯着囚车这边,表情扭曲问他道:“赵军厨,咱校尉是不是从来不近女色?”
赵军厨又抄起木箸,轻巧夹上来一条豚骨,放至冷锋碗里,自豪道:“那是当然!咱校尉洁身自好,每每那张校尉等一干人休沐之时,总要去渔泡江上游的曼寨寻花问柳,只有咱们校尉,研读兵书,精进兵器,偶尔还烘制美食,上次还亲手教俺做长安的胡麻饼呢!谁不知道咱校尉文武双全,样样精通……”
冷锋“啧”了一声,视线离不开囚车那边的男女,大碗里的肉汤溢出来也不在意,只纳闷儿道:“你说,是不是咱校尉还没有遇到中意的女娘,所以才如此清心寡欲,若是遇到了,是不是就直接上手了……”
赵军厨用抹布擦着油手,不能再同意地点头:“那是当然!”
冷锋愈加激动,拉起赵军厨手腕,“那是不是先牵手,再扶起,再……”他将脸贴近赵军厨,撅起嘴巴示意,赵军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吓得赶紧把他撵走,喝道:“冷副尉,早知你如此轻佻,俺就不给你加豚骨了!哼!来,下一个!”
冷锋转出队伍,扭头望向囚车处,那一男一女却分头走了。
哈?他更加纳闷儿。
***
许清如左右瞅瞅,虽说这是一场遣返任务,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押送犯人,但此时此景,倒像是军民出巡,夜宿竹林深处,好不惬意。
篝火融化着细碎的言语,几处流民已开启餐食,将士那边,除了站岗放哨巡查的,三四顶营帐已立起,军马齐整,吃着草料。早有一口大锅支起,锅里沸腾着汤饭,有腻人的香味接续飘来,还有个负责熬饭的肥壮士兵正拈起长柄木汤勺尝着鲜……
许清如木头一般杵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许娘子,请随我来。”
她闻声看去,一年轻女子立于跟前,她细瞧,女子的装扮和中原类似,没有包头,发髻松松斜在耳侧,衣饰也是中原前几年流行的式样,丰乳纤腰,仆仆风尘也掩不了她的韵致。她手心里还捧着一小盏白色细颈瓷瓶,瓶口那团紧塞的红布如一搓跳动的火苗。
“许娘子脚受伤了,让妾来为娘子擦拭伤口吧!”她的中原话也很地道,但像清如这样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士还是能听出某些字发音不准。女子走近,轻扶住她不拄杖的那只胳膊。
见女子并无恶意,清如指指篝火那边的流民,问:“阿妹是和他们一起的吗?”
女子点头,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清如不禁心生怜悯,叹道:“行路艰难,偏还拷上这破家伙什,真是不近人情!”
却听女子笑道:“娘子莫怪,军爷也是奉命行事,情有可原。”
“你帮他们说话?”清如诧异,指指营帐:“你不恨他们?”
没等她应声,一总角小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手里捏着乳白色小饼,奶声奶气道:“秀月阿姐才不呢,欢喜得很噶!”
“快去快去!”叫秀月的女子一脸红臊,跺脚驱赶,脚镣发出一声闷响。
“哦?为何欢喜呀?”清如好奇。
“娘子别听这孩子胡说。”秀月又瞪了那小儿一眼:“七宝,半斤乳饼都堵不上你的嘴!你阿爹阿娘都饿着肚子呢!”
秀月扶她行至一处篝火旁,周遭正在吃饭的几人朝她恭敬看了眼,便自觉往后退了退。许清如犹疑之际,秀月已将她安置在一块表面平滑的石头上,她蹲下身,抬起许清如的右脚,边为她解袜边说:“娘子放心,军爷都交代好了,说娘子有要事在身,又受了伤,让妾们多照应着点。”
“你是说……李校尉?”
秀月点头,指指最大的那处营帐,那里已经亮起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