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走!
耳边只有马匹的喘息声和陈玄礼的哭泣声。
一股无形的窒息感涌来,令李隆基头晕目眩。
少顷,反应过来的李隆基一把将车帘掀开。
龙辇帘下,前方的视野开阔,所有的场景映入眼帘。
那是叛军,他们将自己堵截。
李隆基一眼望向叛军最前方,骑在马上的身影。
熟悉又陌生!
黑夜看不真切面容,别人或许没有认出来,但李隆基敢笃定那人就是李七郎。
曾经最信任的人之一,李七郎竟亲自带兵来追击他。
除了痛彻心扉的后悔,只剩下心如死灰的无助。
上天生他李隆基,扫灭韦氏、太平公主的动乱,开创千古盛世,封禅泰山;文治武功,版图纵横万里,建立不世的功绩,为什么会给他这样的结局呢?
为什么做错事情,连改过自新的机会都没有呢?
他想如太甲一样知错能改,想世人崇敬他。
这一切,终将化为泡影。
同样的,杨玉环也认出月下伟岸的身影,是她心心念念的李七郎。
她清楚李七郎在做什么,李瑄的出现,代表着她的兄弟姐妹会家破人亡。
她的软弱,铸就五杨猖狂跋扈,危害国家和百姓。
翻遍史书,再也未有如五杨一样显赫的家族。
而且杨玉环对李隆基充满同情和感激。
许多危害国家的事情,杨氏为始作俑者,这是她的罪过。
和李隆基不同,她没有质问李七郎的理由,也无颜再见李瑄。
“圣人……”
陈玄礼见李隆基呆坐在龙辇中,老泪纵横。
为了圣人的安全,他面对李七郎的铁骑,不得不停下。
他相信李七郎不会冒天下大不韪杀死圣人。
只要圣人在,有老臣们的支持,有百姓们的信仰,就还会有些微机会。
李隆基统御天下五十载,许多事情早已深入人心。
就像李隆基昨日遇到的乡里百姓一样,得知皇帝受困,将家中为数不多的粗粮取出。
若负嵎顽抗,致使圣人亡于叛军箭矢之下,他陈玄礼就是千古罪人。
“三郎,老奴来护驾了。”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打破李隆基与李瑄的凝视。
只见一名背都有些弯曲的黄袍老人,骑着一匹白马,孤零零地出现。
他帽子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满头银发,脸上皱纹纵横。
唯有眼神是坚定的。
他就是高力士。
见李隆基的龙辇被叛军截住,身边的随从和驾车的马夫都跑了。
他骑着一匹马,悍不畏死地冲过去。
“放下!”
天策卫见高力士敢“反抗”,就欲抬弓的时候,被李瑄喝止。
他知道这是手无缚鸡之力,连弓都无法拉开的高力士。
在成长的道路上,高力士对李瑄的帮助很多。
虽然高力士也有一些收受贿赂的毛病,但举荐的多是能臣,比盛唐那些横行霸道的宦官强太多。
更何况李瑄父亲李适之的宰相位置,就是高力士举荐。
“力士……”
高力士一直到达龙辇旁停下,李隆基轻喊一声,路遥知马力,这才是他最信任的人,始终不离不弃。
他难过于没有让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高力士,安享晚年。
“李七郎,你扪心自问,圣人待你如何?即便你罢相,圣人依旧为您保留再拜相的希望?”
高力士也认出李瑄,下马对着李瑄斥责道。
李瑄对高力士的斥责置若罔闻,他趁此时机举起手。
他身后一半亲卫翻身下马。
李瑄也从马上跃下。
径直走向李隆基的龙辇。
见月下的身影晃动,李隆基强提勇气,从龙辇上起身,在高力士的搀扶下,来到龙辇的最前沿,直起身子。
微风吹来,明明很轻柔,他却感觉到一股彻骨之寒,身体不受控制地颤动。
盔甲之下,那张越来越清晰的脸上,似乎有一股执念。
还有明亮的眸,可以与月亮争辉。
以往他看李瑄,有俯视的眼神,李瑄有仰视的神色,他觉得自己的气势高李瑄一头。
就像是凤凰与麻雀一般。
现在说不上谁是凤凰,谁是麻雀!
“臣天水王、尚书右仆射、骠骑大将军、安西北庭节度、经略大使李瑄,拜见圣人,救驾来迟,还望圣人恕罪!”
李瑄走近前后,向李隆基一拜。
李隆基已经免去他的官职、爵位,但他还是以原有的职散勋爵自称。
“拜见圣人!”
未下马、已下马的天策卫,都随着李瑄的话落向李隆基一拜。
“李瑄,朕可曾亏待过你?”
李隆基知道李瑄惺惺作态,他在凌乱之中,恢复一丝尊严,指着李瑄质问道。
这是他做梦都想询问李瑄的话,现在终于能畅快地向李瑄说出。
“承蒙圣人青睐,臣入军以后直接为副将,半年为主将,不足一年为兵马使,两年为副帅,不足两年为正帅,三年兼两帅印,四年携四帅印,五年拜相。这种恩典臣铭记于心!”
李瑄向李隆基一拱手,没有否定这种事实。
更没有强词夺理说他的地位是用功绩换来的。
从一开始,李瑄就是“天策上将”的计划,他曲意迎逢,使一些人称他为“媚上”。
但赫赫武功,文采斐然,堵住悠悠之口,被认为这是李瑄的生存之道。
“朕没有给你荣华富贵吗?”
李隆基又问道。
“封天水王,赏资亿万,荣华富贵,已至极限。”
李瑄面色平淡地回答道。
“你的后代如何?”李隆基再问。
“臣之儿子出生后就有四品官在身,女儿为郡主,尊贵倍至。”李瑄回答。
“李七郎,那你为什么还辜负朕?举兵叛唐?”
李隆基质问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想问道话。
功名富贵,全部给予,这种背叛遗臭万年。
他否定李瑄是救驾而来。
如果河西、陇右之兵可以调动,他也不至于落到这副田地。
天子降尘,这是耻辱!
“臣不曾叛唐,只是想挽救大唐。臣辜负圣人,但不想辜负苍生。”
李瑄义正言辞地回答道。
他被骂只是一时的,只要他践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身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在这一世就是辉煌的。
他知道后世的价值观,只要他变革完成,哪怕是极小一部分,他都是永垂不朽的。
人们鄙夷背叛者,是以为这是盛世。
但也不想想李氏的江山也是背叛中得来的。
他不可能因为世人以为的错,而不去做。
安禄山的引子已经爆发。
他不能看天下大残再出手。不能再隔岸观火,收渔翁之利。
他要以最小的代价,结束叛乱。
“你……你说是说朕辜负天下?”
李隆基代入情感,不敢置信,指着李瑄说道。
他虽有过错,五十年来励精图治,不能容忍李瑄一句话就将他全部否定。
辜负天下苍生,这么大的帽子,谁能忍受呢?
那盛世的主旋律,是他弹奏;那诗词的风华,由他提倡。
他继位的前几年有多节俭,他自己最感同身受。
“民间有《神童鸡诗》,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因为圣人喜欢斗鸡,因而斗鸡的贾昌得到宠信……窥一斑而见全豹,类似的民谣数不胜数,但圣人却听不见,只知道听盛唐气象。朝廷之中,杜琎、李岘、赵奉章这种忠臣义士不受重用;反而杨国忠、吉温这样的人能飞扬跋扈。圣人在十年来参加过几次朝政?地方官吏的任免,奸臣可以轻易把持。靠贿赂得到太守、县令的人,能爱戴百姓吗?他们一定会百姓身上得到更多民脂民膏,他们与豪强狼狈为奸,吞并郡县的土地。”
“当天下间都是农奴,百姓再无耕地的时候。便是百姓揭竿而起的时候。那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会将大唐推翻碾碎。”
“圣人不食人间烟火,住在琼楼玉宇间,哪懂得人间的疾苦?”
“天子者,民之表也。当以民为天,而非视自己为天。太宗皇帝都说过,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关中两个多月大雨,圣人不敢登楼看一眼,是怕见到什么?杨国忠强征士兵远赴南诏,咸阳桥上的哭声,圣人可听到?圣人只能闻到朱门中的酒肉香味;听到梨园弟子的奏乐;看贵妃娘娘的《霓裳羽衣舞》……”
李瑄用事实告诉李隆基他为什么会愧对天下。
“这是荒谬的话,危言耸听!”
李隆基矢口否认,他不想面对残酷的现实。
“圣人今至马嵬驿,应该知道臣并非危言。臣敢问圣人,你总说安禄山和臣是你的左膀右臂,但安禄山有什么样的功绩,敢于我相提并论?土护真水的失败,换做任何一个将领,你都会罢免他,可单单没有追究安禄山的过错。河陇、河朔、西域的将士,没有一个心服口服。”
李瑄开始回过来质问李隆基。
“安禄山已是叛贼,不要再提他了。”
李隆基似乎是不想提安禄山,这也是一种遮掩。
一个边帅,在同一个地方任职十五年。
只要安禄山不蠢,范阳城门口的一条狗,都会姓安。
不患寡而患不均。
安禄山未成为范阳节度使前,他的功绩只能算一般,而且不久前因轻敌冒进全军覆没,然而安禄山不但没有受到惩罚,还屡屡得到升迁。
这是将士们心里不平衡的地方。
“杨国忠弄权,祸乱天下,残害忠良,无容人之量,致使阴阳失衡,满朝的无能庸才。我本调走张虔驼,化解阁罗凤与大唐的矛盾。但杨国忠拜相的时候,两次远征南诏,使数以万计的大唐儿郎旷野捐躯,那杨国忠谎报得胜,圣人的心底难道没有一点底吗?”
“无数家庭妻离子散,这是杨国忠的责任,还是圣人的责任?”
李瑄再次向李隆基说道,语气深沉,富有磁性。
即便李隆基站在龙辇上,李瑄也昂首挺胸平视。
他明白李隆基心中是畏惧的,只是不想承担自己所犯下的罪过。
大唐由盛转衰,李隆基是毫无疑问的第一责任人。
靡不有初,鲜有克终。
人们总说李隆基如果天宝初年,或者开元末年死去,就能成为比肩汉文帝一样的千古明君。
但自开元十三年泰山封禅的念头升起以后,他就满足于现状,沉浸在自己的丰功伟绩之中,忘记初心,变得奢靡。
“朕错信杨国忠!”
李隆基又用一种搪塞的言语敷衍李瑄。
这番话令他无地自容。
他怎会不知道自己用错杨国忠,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为了自己的尊严,也不可能将杨国忠罢免。
“圣人宠信五杨,使五杨无所顾忌,恃强凌弱。长安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无不对其深痛恶绝。卖官鬻爵,是汉灵帝时代的事情。圣人任由几名妇人参与升迁之事,而汉灵帝卖官鬻爵,财富归于国库。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卖官之钱财,用于装点自己的豪宅,国家之资,就这样化为流水,荡然无存……”
李瑄差点就说出李隆基比起汉灵帝还不如。
事实上,李瑄也认为后期的李隆基不如汉灵帝。
只是大唐积累的家底太厚,比不上东汉豪强遍地,国家陷入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