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1 / 2)

一天

有时我常觉得自己为人行事,有许多地方太不长进了。每当什么佳节或自己生辰快要来临时,总像小孩子遇到过年一般,不免有许多期待,等得日子一到,又毫无意思的让它过去了,过去之后,则又对这已逝去的一切追恋,怅惘。这回候了许久的中秋,终于被我在山上候来了。我预备这天用沙果葡萄代替粮食。我预备夹三瓶啤酒到半山亭,把啤酒朝肚子里一灌,再把酒瓶子掷到石墙上去,好使亭边正在高兴狂吟的蝈蝈儿大惊一下。这些事,到时又不高兴去做了。我预备到那无人居住的森玉笏去大哭一阵,我预备买一点礼物去送给六间房那可怜乡下女人,虽然我还记到她那可怜样子,心中悲哀怫郁无处可泄,然而我只在昏昏蒙蒙的黄色灯光下,把头埋到两个手掌上,消磨了上半夜。

听到别院中箫鼓竞奏,繁音越过墙来,继之以掌声,笑语嘈杂,痴痴的想起些往事,记出些过去与中秋相关连的人来,觉得都不过一个当时受用而事一过去即难追寻的幻梦罢了!四年前这夜,洪江船上,把脑袋钻进一个三十斤的大西瓜中演笑话的小孩,怎么就变成满头白发的感伤憔悴人了?过去的若果是梦,则后土坡之坟墓,其中纵确曾葬了一人,所葬的也不是那个当年活跃豪爽的漪舅妈了。中秋过了,我第二个所期待之双十节又到了。

听大家说,今年北京城真有太平景象。执政府门前的灯,不但比去年冷落的总统府门前热闹了许多,就是往年无论哪一次庆祝盛会,也不能比此次的阔绰。今年据说不比往时穷,有许多待执政解决的国际账,帐上找出很多盈余来,热闹自是当然的事。街上呢,谅来庆贺那么多回的商人,挂旗子加电灯总不必再劳动警察厅的传令人了!且这也可以说是一些绸缎铺、洋货店、粮食店一个赚钱的好机会,哪个又愿轻易放过?各铺子除了电灯红绿其色外,门前瓦斯灯总由一盏增加到二或三盏。小点的铺子呢,那日帐上支出项下,必还有一笔:“庆祝双十节付话匣子租金洋一元二角”

街上喊老爷喊太太讨钱的穷女人,靠求乞为生的穷朋友,今夜必也要叨了点革命纪念日的光。平时让你卑躬屈求置之不理的老爷太太们,会因佳节而慷慨了许多,在第三声请求哀矜以前,即摸个把铜子掷到地上了。我若能进城去,到马路旁不怕汽车恐吓的路段上去闲踱,把西单牌楼踱完时,再搭电车到东单,两处都有灯可看。亮亮煌煌的灯光下,必还可见到许多生长得好看的年青女人们,花花绿绿,出进于稻香村丰祥益一类铺号中。虽说天气已到了深秋,我这单菲菲的羽纱衫子,到大街上飘飘乎风中,即不怕人笑,但为风一欢,自己也会不大受用,也许立时就咳起嗽来,鼻子不通,见寒作热。然而我所以不进城者,倒另是一个原因。倘若进城,我是先有一种很周到的计划的。

我想大白天里,有太阳能帮助我肩背暖和,在太阳下走动,也许穿单衫倒比较适宜一点,热时不致于出汗,走路也轻便得多。一至夜里,铺子上电灯发光时,我就专朝到人多的地方撞去,用力气去挤别人,也尽别人用气力来挤我,相互挤挨,这样会生出多量的热来,寒气侵袭,就无恐惧之必需了。西单东单实在都到了无可挤时,我再搭乘二等电车到前门,跑向大栅栏一带去发汗,大栅栏不到深夜是万不会无人可挤的。并且二等电车中,就是一个顶好避寒的地方。譬如我在西单一家馒头铺听话匣子,死矗矗站了半个钟头之后,业已受了点微寒,打了几个冷战,待一上电车,那寒气马上会跑去无余。

要说是留恋山上吧,山上又无可足恋。看到山上的一切,都如同大厨房的大师傅一样,腻人而已。也不是无钱,我荷包还剩两块钱。就算把那张懋业银行的票子做来往车费,也还有一张一元交通票够我城中花费:坐电车,买宾来香的可可糖,吃一天春的鲍鱼鸡丝面,随便抓三两堆两个子儿一堆的新落花生,塞到衣袋里去,慢慢的尽我到马路上一颗一颗去剥,也做得到。

说来似乎可笑!我一面觉得北京城的今夜灯光实在亮得可以,有去玩玩,吃可可糖,吃鲍鱼面,剥落花生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不去的原因,却只是惫懒。

“好,不用进城了,我就是这么到这里厮混一天吧。”墙壁上,映着从房门上头那小窗口射进来的一片红灯光。朝外面这个窗口,已经成灰白色了。我醒来第一个思想,既自己不否认这思想是无聊,所以我重新将薄棉被蒙起我的头,一直到外面敲打集会钟时才起身。这时已到了八点钟。我纵想再勉强睡下去,做渺茫空虚半梦迷的遐想,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太阳已从窗口爬到我床上了。在那一片狭狭的光带中,见到有无数本身有光的小微尘很活泼的在游行着。

大楼屋顶上那个检瓦的小泥水匠,每日上上下下的那架木梯,还很寂寞地搁到我窗前不远的墙上,本身晒着太阳,全身灰色,表明它的老成。昨天前天,那黑小身个儿的泥水匠,还时时刻刻在屋顶角上发现,听到他的甜蜜哨子时,我一抬头就看到他。因为提取灰泥,不能时上时下,到下面一个小工拌合灰泥完成时,他就站近檐口边来,一只脚踹到接近白铁溜水筒的旁边,一只脚还时常移动。大楼离地约三四丈高,一不小心,从上面掉到地上,就得跌坏,岂是当真闹着玩儿?他竟能从容不迫,在上面若无其事似的,且有余裕用嘴巴来打哨子,嘘出反二簧的起板来,使我佩服他远胜过我所尊重的文人还甚。这时只有梯子在太阳下取暖,却不见他一头吹哨子一头用绳子放到地下,拉取那挂在绳钩上的水泥袋子了!大概他也叨了点国庆日的光,取得一天休息到别处玩去了。

这时会场的巴掌,时起时落。且于极庄严的国歌后,有许多欢呼继起。这小身个儿泥水匠,也许正在会场外窗了旁边看别人热闹吧!也许于情不自禁时,亦搭到别人热闹着,拍了两下巴掌吧!若是窗子边沿间找不到这位朋友,我想他必定在陶工厂那窑室前了。我有许多次晚饭后散步从陶工厂过身时,都见到他跨坐在一个石碌碡上磨东西,磨冶的大致是些荡刀之类铁器。他大概还是一个学徒,所以除一般工作外,随时随地总还有些零碎活应做。但这人,随时仍找得出打哨子的余裕来,听他哨子,就知道工作的繁琐枯燥,还不能给这朋友多少烦恼。幸福同这人一块儿,所以不必问他此时是在会场窗子边露出牙齿打哈哈,或是仍然跨据着那个石碌碡上磨铁器。今天午饭时,照例小工有一顿白馒头,幸福的人,总会比往常分外高兴了!

这是我到院来第二次见到的热闹事。

这次是露天会场。凡是办事人,各在左襟上挂一朵红纸花,纸花下面,挂一个小别针将红绫子写有职分的条子。人人长袍马褂,面有春色,初初看来,恰似办喜事娶新娘子的傧相一般。场上有不少的男男女女,打扮的干净整齐。女的身上特别香;男的衣衫和通常多不同,但是大家要看的还只是跳舞,赛跑,丢皮球玩,学绕圈子等等。

我不曾见过什么大热闹的运动会,如像远东运动会,或小点如华北运动会,不知那是怎样一些热闹场面,怎样一种情况。但我想,这会场同那些会场,大概也不差许多:

大家看哪个赛跑脚步踹得快点,大家比赛看谁有力气丢铅球远点,大家看谁能像机械般坚定整齐团体操时受支配点,大家学猫儿戏看谁跳加官跳得好一点比赛之中,旁人拍巴掌来增加疲倦欲死的运动员以新的力气,以后发奖。

拍巴掌对于表演者,确是一种精神鼓励,只要听见噼噼拍拍,表演者无有不给大家更卖力气的。至于拍手的人,则除了自己觉得好玩好笑时,不由自已的表现出看傀儡的游戏或紧张心情,更无其他意味了。

我的两个手掌,似乎也狠狠接触了几阵,也不过是觉得好玩好笑罢了。我见到五十码决赛时,六个赛跑的姑娘家,听枪声一向,鸭子就食似的把十二个小脚板翻来翻去,一直向终点流过去。对于她们的跑,我看用“流”字来形容是再好没有了。她们正如同一堆碎散的潮头,鱼肚白的上衣散乱飘动如浪花,下面衬着深蓝。不过是一堆来得不猛的慢潮,见不到汹汹然气势。看,怎不叫人好笑呢?六个人竟一崭齐排一字的“流”!

虽然我同大家一样,都相信这不是哪一个本可上前却故意延挨下来候她的干姐姐,但我却能肯定,那两个胖点的,为怕羞下蛮劲赶着的。你看,一共六个人,两个瘦而伶精的,两个不肥不瘦的,两个胖敦敦的,身个儿原一样,流过那头去时一共有五十码远,竟一崭齐到地,像她们身上绊了一根索子,又如同上了夹板,看起来怎不好笑呢?

于是我就拍手,别人当然拍。他们拍够了我一个人还在拍。本来这太有意思了。若是无论什么一种竞争,都能这样同时进行所希望到达的地方。谁也不感到落伍的难堪,看来竞争两字的意义,就不见得像一般人所谓的危险吧。

第二次我又拍掌,那是因另一群中一个女运动员,不幸为自己过多的脂肪所累,在急于追赶前面的干妹妹时,竟摔倒在地打了一个滚。但她爬起身,略略拍拍灰土,前面五个已快到终点了,她却仍用操体操时那种好看姿势,两臂曲肱,在胁下前后摆动,脚板很匀调的翻转,一直走到终点。我佩服她那种毅力,佩服她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态。在别人不顾命的奋进中,她既落了伍,不因失望而中途退场,已很难了!她竟能在继续进行中记得到衣服脏了不好看,记得到平时体育教员教给那跑步走时正确姿势,于是我又拍手了。

——假若要老老实实去谈恋爱,便应找这种人做伴侣。能有这种不屈不挠求达目的的决心,又能在别人胜利后从从容容不馁其向前的锐气,才真算是可以共同生活的爱侣!——若她是我的女人,若我有这样一个女人来为我将生活改善鞭策我向前猛进,我何尝不可在这世界上做一番事业?我们相互厮守着穷困,来消磨这行将毁灭无余的青春。我们各人用力去做工作事,用我们的手为伴侣揩抹眼泪。若不愿在这些虫豸们喧嚣的世界中同人掠夺食物时,我们就一同逃到革命恩惠宪法恩惠所未及的苗乡中去,做个村塾师厮守一生。我虽无能力使你像那种颈脖上挂珠串的有福太太的享用,但我相互得了另一个的心,也很可以安慰了我怎么还要生这些妄想?这样想下去,我会当在大庭广众中,又要自伤自怨起来。看这个女人不过十七八岁,一个略无花样朴朴实实的头,证明她是孤儿寡女一般命运。本色壮健的皮肤,脸上不擦胭脂也有点微红。这是一个平常女子,在相貌上除了忠厚外没有什么出色处。身段虽不很活泼娇媚,但有种成熟的少女风味,像三月间清晨田野中的空气,新鲜甜净。从命运上说来,或者也是个苦命女子。然而别人再不遇,将来总还能寻一个年龄相仿足以养活她的丈夫,为甚要来同我这样穷无聊赖的上年纪的人来相爱呢?自己饿死不为奇,难道还要再邀一个女人来伴到挨饿吗?

关于女人的事,我不敢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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