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之后,成君彦先去看老太太。
她已经逐渐忘记成君彦,不再询问孙子是不是放暑假,而是每天坐着,看着,等着。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曾经能吃几碗面条的壮实老太太如今瘦成张单薄的纸片。
“怎么还没来啊……”那天,她坐在夕阳下面,通红的云彩像团火焰,燃烧掉经年的苍老白发,散掉了脸上的褶皱,在她眼中点上一星神采,好像等到了要来的人。
初冬,成君彦接到电话,老太太死了。
他要带着奶奶骨灰回老家,在那里办个简单的葬礼。临上车前,在小卖部给在外地的周敬霄打电话。
算起来,两人自从上次从广州回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一次没有打通,他裹紧衣服又拨了一遍。响了七八声之后,终于接起来了。
“喂。”他一说话扯开干裂的嘴唇,疼得皱眉头,但语气依旧:“吃了吗?”
周敬霄嗯了声,成君彦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今天忙吗?”
对方好像拿远了手机,成君彦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周敬霄对旁人低语了什么,复对成君彦说:“还好。”
成君彦笑笑,嘴唇上裂出血丝,尝到了咸腥,忙说:“你忙吧,先挂了。”
周敬霄说好。挂了电话,成君彦背上书包,拎着老太太的骨灰上车。
老太太生前能吃能干,笑声敞亮,夏天里午睡的时候呼噜震天,到头来只有这样一个盒子,就把那些生机、坚韧包容的人生一并装满了。
小时候成君彦觉少,奶奶又非让他睡中午觉,他就在屋里装睡,等奶奶呼噜声响了,就溜出去追鸡赶狗,抓鱼逮虾。
到点了再回去,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睡眼朦胧的。
桌上往往已经切好从井里冰过的西瓜,他坐在门口一边逗狗一边啃,奶奶的大蒲扇就拍到脑门上,“又没睡觉吧!”
“睡了!”成君彦面上淡定,心中大惊,奶奶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
到现在,成君彦也没想通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自己演技简直超群好吧。
今年还没下过雪,但是天压得低,憋着一场大雪似的,看着窗外萧条的冬景,成君彦拍拍腿上的盒子,“回家了,回家了。”
奶奶老屋没有倒,成君彦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睡也睡不着,索性收拾了一番,没有通电,他在黑暗里扫去墙上、炕上的尘土。
闭着眼睛都知道这里如何那里如何,墙面上的凹陷是挂东西砸的,某个桌角下面垫着的是他的小学作业本,封皮上是他看武侠写的龙飞凤舞的大字——成氏大侠。
他把爷爷的白背心绑在头上,披着掏了两个洞的床单,像大侠的斗篷。奶奶要揍他,他满屋子乱窜,嘴里叫唤:“刁民刁民,胆敢害大侠我性命!”
“刁民?”奶奶一脚踹翻这孙子,“行,成大虾,今晚上刁民做的饭你甭吃。”
“不吃就不吃。”成大虾拿着自制宝剑,坐到院子中间,吸收日月精华去了。
等奶奶睡着,爷爷就端着给他留的饭,往旁边一坐,等他饿得受不了,面子撑着都没用的时候,把碗递过去,“侠,练完功就吃饭吧。”
“您说说,我都这么大了,我奶奶还老揍我。”他不服气,拿着木棍戳来戳去,爷爷只是笑:“快吃吧,鸡腿是你奶奶给你留的。”
“真的?”成君彦拿起鸡腿啃一大口,把宝剑给爷爷,让他看,“这都裂了,爷爷。”
“爷爷给你削个更好的。”
“嗯!”
成君彦嘿嘿傻笑,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屋里睡觉的人没有了,在外面陪他坐着的人也没有了。
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人死了不单是人死了,她穿过的衣服死了,她住过的房子也死了,她留下的人,得先死过一段日子才能慢慢活过来。
活也活不痛快,一想起来就又要死一回。
太冷了,他披着同样冰冷的被子坐在门口,撑着下巴看着空荡荡的庭院,等天亮了,就把老太太带到坟上去,和爷爷埋在一块儿。
在天际发白的时候,寒风吹来了星星白雪。现在他披着棉被,依旧是有斗篷的。
“我现在是不是特像那种很痛苦的大侠。”他对着一旁的空气说:“一般经历这些的主角,马上就要突破极限,功力大涨了。”
他看向前面,给自己打气一般地提高音量。
……
“爷爷,奶奶。”他跪在坟前磕头,在愈来愈大的雪中,一切入土即安。
雪积起厚度,他起身的时候滑了一下,身后有人扶住他,那人手指冰凉,成君彦只是抓了一下便松开。没回头也没说谢谢。
回去的时候,他走在前,那人走在后。余光里身后那人白得像道影子,只有踩雪的浅浅声音。
成君彦盯着路边的一截粗壮的枯树枝,走过去踢了一脚,树枝便整个横在路上。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后面的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他,那根树枝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走到家门口,成君彦转过身,平静地闭上眼睛再睁开,见眼前的人还没有消散,他困惑地看着,“怎么还在?”
那身穿雪白大衣的长发男人走近,用冰凉的手碰碰他的脸,“你当我是什么。”
“嗯?”成君彦抓住那只手,捏了捏,又捏了捏,“真的。”
他抬起眼睛,“你是真的周敬霄?”
有雪落在周敬霄的睫毛上,他眨了下眼,“应该是。”
“进去进去。”成君彦推开门,拉着他的手走进去,在白而平的雪中踩下两串脚印。
风从窗户和门的缝隙中挤进来,夹杂着雪的冰冷味道。
屋里没有点炉子,成君彦低头解开自己的扣子,抓着周敬霄的手按到自己后腰,然后搂住他,皱着眉头说:“你手怎么这么冰?”
周敬霄脸苍白,连嘴唇都没有点血色,眼皮褶皱都因为虚弱变得更深,站在外面都要和雪融到一起了。
他蜷手握成拳头,想要把手抽出来,成君彦却搂得更紧,两人身上都不暖和,说不上谁暖谁。
周敬霄伏在成君彦肩膀上,说话的声音很哑:“为什么把树枝横过来?”
成君彦也把脸靠在他肩上,过了会儿才说:“因为分不清你和幻觉。”
“如果是人的话,你得停下来把树枝弄到一边去吧,要是幻觉,树枝就挡不住了。”
听到这话,周敬霄惨白的脸上有几分笑意,他抱着成君彦晃了晃,“笨啊,我可以直接跨过去。”
“笨啊,我怎么没想到。”成君彦也跟着笑,可是一仰起脸和周敬霄对上,他就不想笑了。嘴角先是平着,再一点点撇下去,牙都咬酸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泄出一声颤抖的叹息。
他把脸埋进周敬霄的怀里,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大衣的布料挺厚实的,眼泪其实浸不透。
但周敬霄还是抬头看了看窗外,确定下得是雪,不是雨。
他抽出没被成君彦暖热的手,慢慢拍着他的背,“我太晚了。”
成君彦在他怀里摇头,“没有,那些事儿我自己都能干了,也不用人陪着,你现在来正好,咱一块儿回去。不晚。”
周敬霄捏他的耳垂,“你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成君彦抬起哭湿了的脸,“我应该知道什么?”
周敬霄俯身抱住他,整个人力气都在他身上,成君彦被抱得后退一步,站稳了,问他:“是不是累了?”
“我们歇会儿再回去吧。”成君彦搂住他的腰,“等雪下小一点。”
“周敬霄?”身上的人没有反应,成君彦又叫了几遍,“周敬霄?”
他松开手,周敬霄便滑了下来,成君彦连忙扶住他,只见他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一样。
“周敬霄。”成君彦跪在地上,抱着他,“你醒一醒,不能在这里睡呀。”
手摸到周敬霄的颈后,才发现那里贴着纱布,头发挡着,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那纱布摸起来不是干爽的,有黏稠的液体,成君彦缓缓地抬起手,看到一手的血。
“怎么了?”他问,却没有人回答他,那纱布被血泡了个透,成君彦用手掌紧紧捂住,慌乱间把血蹭到周敬霄的脸上,他又连忙用袖子去擦。
“怎么擦不干净……”他重复着擦拭的动作,每当要碰到鼻子的时候就飞快地收回手。
可即使他刻意不去碰鼻下,也能看得出来,周敬霄没有呼吸了,他的胸前一动不动,没有起伏。
兰春信到北京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在周家的私人医院里做腺体液提取手术,试过几次,都没有成功。
成君彦打电话来的时候,刚刚提取过一次,周敬霄是在病床上接的电话。
兰春信就站在他身边,听得到话筒那边问他忙不忙,周敬霄的麻药劲儿刚过,疼得满身的汗,缓了好一会儿说还好。
她不追问一定要这么做的理由,只能尽力保证他不会有生命危险。自从多年前进入研究所以来,就逐渐难以清晰善恶、该与不该。
她不会为别人做决定,也不会在道义层面去评价任何事情。只是实话实说:“再做一次你可能会死。”
“是吗。”周敬霄坐起来换衣服,“挺好。”
兰春信没说什么,和疯子也的确没什么好说。刚才把他脖子后面切开,他甚至为了赶时间不做缝合,“反正都会愈合。”疯子这么说。
要说起来,他和成君彦两个人才真的有意思,掠夺者不知,被掠者不恨,来来回回纠缠这许多年。
……
皮肉生长的声音,和落雪的沙沙声很相似。
这次和小时候濒死那次不同,那时候,他神思中的荷花池温暖如春,这次不仅没花,池水还都结了冰。
雪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只有胸前有一点点的暖意。
周敬霄就着这暖意,竭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入目是摇摇晃晃的白,成君彦背着他,空荡的路上,只有沉重的踩雪声,还有轻轻的、本听不出来的啜泣。
他抬起手,摸上那又凉又黏的脸,捏了捏,“太吵了成君彦。”
成君彦一下子停住,“你醒了!”他在原地转了半圈,周敬霄手垂下,嘴唇找到他的后颈,脸埋进去,“往前走。”
“哦!”成君彦觉得疲惫一扫而空,健步如飞地……走了两步,又慢吞吞像个老头。
周敬霄在他背上笑,看成君彦冻得通红的耳朵尖,用手捂着。他的手像冰块,慢慢揉搓他的耳垂,成君彦竟然觉得被他揉暖和了。
他一鼓作气,提速走了一会儿,看到路口停着辆黑色的车,喘气问道:“是你的车吗?”
“嗯。”周敬霄从他身上下来,成君彦连忙扶住,“小心,你能走吗?我抱你上车。”说着真的拦腰抱起人,周敬霄第一次笑出声,眼睛弯弯如明亮新月。
可是他手指上脸上都是血,雪白大衣早染得乱七八糟,成君彦看着他笑,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
车驶上路,成君彦连忙去看他脖子上的伤口,纱布早就形同虚设,下面是道一指长的伤口,他没敢细看,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按住。
周敬霄靠在他身上,成君彦揽着他的肩膀,保持这个坐姿一动不动。车颠簸的时候,周敬霄两道细而挑的眉就会蹙起来,成君彦心疼,把背挺直了,让他好好靠着。
周敬霄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之久,醒了的时候已经快到了。
成君彦在打盹,他一动立刻就醒了,忙问:“疼不疼?”
他作势要看伤口,周敬霄手挡了一下。
成君彦摸摸他的手,哄他:“我就看一眼,不弄疼你。”
周敬霄的手最终放下了。
成君彦小心翼翼地撩起他头发,那里有些擦不掉的血迹,可是除此之外,皮肤光洁完整,伤口竟然不见了!
可是明明看到了真实的伤口,血肉外翻的狰狞伤口。
他不敢置信地摸上去,那地方细腻白皙……猛地,他抽回手,放下周敬霄的头发,挡住那个地方。
他不问,周敬霄自然也不说。但是看他心神不宁地坐在那儿,不时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的样子,又觉得想笑。
“到了。”周敬霄没动。司机先下去,车里剩他们两个。
周敬霄整理了下衣服,没看他,“你想说什么?”
成君彦眼睛先是追着他的手,看他系衣扣,又四处看了看,这是周家门口,没有人经过。等确定绝对安全之后,他凑过去,脸挨得足够近的时候,周敬霄才终于看他。
他观察着成君彦的表情,意外发现他脸上没有任何类似高兴的情绪,眉毛皱着,嘴角抿着,谁欠他钱一样耷着眼,他说:“周敬霄,你的伤口自己好了。”
周敬霄只是看着他,成君彦凑得更近,用气声询问:“你……是有仙体吗?”
周敬霄看他还红着的眼睛,看他的嘴,看他左脸下方的小痣,最后说:“有……”后面的啊字都没说出来,成君彦突然低头亲了下他的嘴。周敬霄挑眉,任他亲着,微微张开了嘴,但是成君彦很快退开了。
他皱着眉看外面,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有人,怕他走近了,所以我才……”
周敬霄回头,只看见个白发男人的背影。
“在外面不要说。”成君彦嘱咐他。“走吧。”周敬霄下车,成君彦也跟着下车。
芦苇老远就跑过来,对着成君彦叫,被周敬霄看了一眼,立刻乖乖收声,开始摇晃起尾巴。
冬天的周山覆盖白雪,别有一番雅致,但成君彦心事重重,盯着周敬霄的背影看了又看。
周敬霄领他去了上次的房间,“在这儿洗洗,休息会儿。”
说完就走,成君彦忙拉住他,“你去哪儿?”
“我去隔壁。”周敬霄脱了大衣,看着上面的血迹,“太脏了。”
“你就在这儿洗吧。”他摇头:“我等会儿洗,不着急。”
周敬霄起初不解,但看他的眼神和他离开时芦苇的眼神是一样的,“好。”
隔着水声,周敬霄瞥了眼门口,看到那儿坐着道模糊的影子。
成君彦自己也不干净,干脆坐在地上,抱着腿,脑子里乱如麻。周敬霄有仙体,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仙体。
又想到邱善等人的嘴脸,满嘴仁义,却极尽贪婪。
如果被他们知道了,周敬霄恐怕危险。转念一想,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不是邱善,也会有张善、王善……
门开了,扑出来温热的水汽,周敬霄裹着浴袍出来,苍白的脸上总算腾起些红晕,垂着眼轻轻踢成君彦小腿,“你属狗吗?”
他头发的水滴到成君彦脸上,成君彦摸摸脸,站起身,从他身边走过去,有点得意似的,“属鸡。”
……
趁他洗澡,周敬霄去找了趟周清颐。
周姓男子正在院子里钓鱼,周敬霄衣领大敞,踱步走过去,溪水还没结冰,周清颐背对着他,“嗨,回来了,亲爱的陛下。”
“抽什么风。”周敬霄径直端起他放在一边的冰酒,不间断地喝了半瓶,身体终于有点暖意。
“我才出去了几天,你就要给腺体液。准备什么时候把腺体送给人家?”周清颐转头,脸上有笑,调侃他:“圣父陛下。”
鱼钩动了动,他回身盯着水面,见那小鱼正在试探,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我只是好奇,就这么喜欢吗?”说完自己反驳:“说喜欢都浅了,您这是爱啊。”
周敬霄好像听到什么笑话,“想多了,我就看他可怜。”
“嚯,好理由。”周清颐收杆,鱼上钩,他看看,又抛回去,坐下重新钓,“他知道了?”
周敬霄看着水面,“只知道我有腺体,不知道别的。”
“准备告诉他么?”
“不准备。”周敬霄把瓶里的酒全都喝了,“烦。”
周清颐偏头看他:“烦什么?”
“知道了肯定要闹。”周敬霄抬抬手,“走了。”
“这就走了?”周清颐叫他:“不多聊会儿?”
周敬霄进去了,鱼钩又动了动,周清颐收上来一看,“怎么还是你?”
他点点小鱼的头,“真是不长记性啊,同个钩怎么能上两次。”
把小鱼丢回去,他向后靠在椅子上,“烦,到时候不定谁烦谁。”
成君彦洗完澡出来,周敬霄已经在屋里坐着了,他擦头发不积极,擦两下就算完。成君彦看不过去,接过毛巾,“不擦干了容易冻着。”
“嗯。”周敬霄就跟那让人伺候擦毛的猫一样,心安理得地坐着,闭着眼,擦完了人都困上几分。
“欸。”这会儿没人打扰,两人也都洗涮干净了,终于能坐下来说话。成君彦有些小心地开口:“真的有仙体吗?”
“干嘛?”他看着伸到面前的手,不解。
周敬霄:“刀呢?”
“刀?”成君彦起身去拿蝴蝶刀,甩开刀刃,刀把放到他手上,“用刀干什么?”
只见周敬霄利索地在自己手心上划了一刀,刀口横跨掌心,很快就渗出鲜血。
成君彦手下意识去捂他的伤口,反应过来不敢动,“纱布在哪儿?这得包扎……还是上医院吧。”他强装镇定,对周敬霄伸出手,“走,我带你去医院。”
看到周敬霄的脸时他一顿,那是种类似观察的表情,当他看向周敬霄的时候,周敬霄也转动眼睛和他对视。
他把全是血的手递过去,一点点贴上成君彦的掌心,成君彦心跳如鼓,是被刚才周敬霄突然的举动吓到了。
当两人的手掌没有缝隙地贴在一起时,成君彦掌心有些痒,那是伤口在快速愈合。
他怔愣地翻开周敬霄的手,捏着他的手指看完好的掌心。周敬霄这么做只是在给他示范。
一股火窜上来,他第一次对周敬霄说话语气这么冲:“有话不能好好说么?你划手干嘛啊!”
“反正都愈合了。”周敬霄伸平手给他看,“你急什么?”
“愈合……”成君彦想笑:“划那么大道口子,不疼么?怎么,有仙体真成仙了,连痛觉都没了?”
周敬霄蜷起手指,垂下眼,重复着:“反正都愈合了。”
成君彦追问:“那疼么?”
“最后都会愈合。”周敬霄皱起眉毛,很不理解:“你纠结疼不疼干什么。”
成君彦被气得头嗡了一声,眉眼凌厉,“你这人怎么说不听,谁管你愈不愈合,又愈合多快,要是能活过来,你也要随便去死吗?”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了,话说得太重了。但周敬霄没什么反应,他低头笑了笑,“你说得对,我的确随便地死过几次。”
“所以呢,那重要吗?”他抬起头,“反正都会愈合,伤口大还是小重要吗,反正死不了,多死几次怎么了。”
他心中没来由地烦躁:“你说这些成君彦,你不想要吗?可以治病你不想要吗?为什么要管我疼不疼,为什么要关心我疼不疼,你这样是想让我帮你治你妈妈吗?”
成君彦后退一步,“你是这么想我的?”
周敬霄不说话,成君彦说:“好,我知道了。”
他去浴室拿出自己的外衣,胡乱套上,拉链怎么都拉不上,干脆就这样敞着出门,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再也不想看到周敬霄。
成君彦走到门前,深呼吸一口气,“我的确想让我妈早点醒过来,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以牺牲另一个人的代价去让她醒过来。”
“不是所有人都对什么狗屁长生不老感兴趣。”他拉开门:“我更希望我能正常地活,正常地死。”
周敬霄坐在床上玩他忘了拿走的蝴蝶刀。
刀很锋利,他食指顺着刀锋划动,微一用力便划出血。突然,他猛地一用力将刀身插到掌心,然后望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弯曲手指。
“正常地活,正常地死么。”他叹息一声,拔出刀,向后仰躺,手垂到床外。
窗外还在落雪,连夜奔波加上腺体受损,他在愈发暗淡的天色中蜷起身体,伤口渐渐消失,就像所有伤害都不曾出现过。
……
成君彦重新回到之前枯燥辛苦的生活。
早上洗完脸不小心照到镜子,里面男人面容憔悴,眉眼一点都不柔和,胡茬也冒出来,看不出才二十三岁。
不过也有好事儿,医院说老妈最近有明显的反应,昨天护工也说擦身的时候手指动了。
这是好征兆,他得知之后喝了一瓶盖的白酒,权当庆祝。
自己一个人做饭挺敷衍的,屋里放不开桌子,他懒得折腾床板,就在窗台站着吃饭,还能看着那些花,枯萎了一大半,不知道春天会不会活过来。
第二天,他去医院看老妈,见她气色当真要比之前好些。他小心地帮她剪了头发。
“妈,您也甭嫌弃我手艺。”他一边剪一边念叨:“这是最近新流行的发型,躺着呢像朵花,坐着呢像把伞,咱们主打一个走在时尚前沿。”
只有在老妈这儿他能这么贫,护工被他逗得乐不行,成君彦爱说爱笑,对她很大方,她挺喜欢,也知道他不容易。
那天颂心手指动了一下,她激动得差点飙泪,第一时间就给成君彦打电话。
“要不说人家医生厉害呢!”小虹姐收拾着,开心地说:“来看了看就说会醒,我看啊,颂心姐马上就能醒。”
成君彦直起腰,温柔地理了理母亲的头发,不知不觉曾经乌黑粗壮的头发逐渐变白变细。
他俯身给老妈按摩,“成颂心女士,加油,快点儿的。”有很多话,我没有人可说。
按摩完,他就得赶紧撤了,邱霁月他们还在车站等他,他们和南方几个城市达成了长期合作,很多事要去跑、去蹚,他不敢停下。
下楼的时候,遇到个佝偻的老头拖拽着很沉的编织袋子,他顺手帮了一把,因着赶时间,快步下楼,给人放地上就走了。
走得急了,撞上一个人,“对不住啊。”他飞快地道歉,抬头一看,惊喜道:“冯哥!”
成牧山倒台之后,冯煦就回老家去了,这几年鲜少往北京来,这是老父亲生病,这才陪着一块儿过来。
“成小君!”他身体不似之前那么挺拔,小时候觉得冯叔叔高大得像山,嗓音洪亮、爱笑,永远都长那样似的。如今他搀扶着佝偻的父亲,背也微微弯曲了。
成君彦急着走,跟他要了联系方式便匆匆赶往车站。
一个月后,北京迎来近五十年的最低温,成君彦裹紧衣服,去了邯郸乡下,陪冯煦一起下葬了他父亲。
出殡那天,按照乡下习俗,请了专门做大锅饭的人起灶做饭,大家伙儿的在幕天席地里凑到一起,吃一碗冷得很快的大锅菜。
“小时候吃不上饭,我就盼着能吃席去。”冯煦忙活一天,抽空端了碗坐到成君彦身边,“吃一回高兴半天,还问我爸啥时候还能再吃席啊?”
“小孩哪知道生死是怎么回事儿,只知道有肉吃,大人们哭,我们吃得欢着呢。”他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粉条,脸都要埋到碗里去,放下碗的时候眼角有泪痕。
“成小君。”他笑笑,“你现在可不是原来的小不点了,成熟稳重多了。”他遥想起刚到成家当警卫员,感慨道:“你小时候赖得跟猫一样,天天生病,天天哭。”
“真的假的?”成君彦不信,“我怎么不记得。”
“那时候你才几岁,不记事儿呢。”冯煦继续说:“把你姥爷愁得啊,带着你到处去看医生,北京、南京……全国各地去一个遍,人家说你心脏是先天不好,没有办法。”
“然后呢?”成君彦有些诧异,他没有这段记忆,奶奶、妈妈,所有人谁也没有对他提起过。
“然后……”冯煦回忆,“你姥爷又去国外,折腾来折腾去,你还是不见好,身上青一片紫一片,吃不下饭,在外面玩一会儿就累得不行……”
“有天你吃了饭睡觉,你姥爷还高兴你睡了这一大觉,结果叫也叫不醒了,你不是睡着了,是晕了。”
冯煦想起那时情景,面色不忍:“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儿,平时多威严一人呐,抱着你哭,你要是醒不过来,可就把你姥爷的心一块儿带走了。”
“他是个不信神的,可也去大大小小的山上拜过,捐了很多功德。为着心诚,还一定要供当天的头香。”
当时的冯煦还只有十八岁,对这位是又敬又怕,那天山上下大雨,老人坚持不坐车,步行上山。
最后一段路时,成牧山停下,终于对着冯煦伸手,“小冯,扶我一把。”
也曾说过,信人信国不信鬼神,但也曾在佛像面前郑重跪过。
“他许的每个愿都是让你好起来。”冯煦说:“成老真的很爱你。”
成君彦心中苦涩,“我知道。”
“后来嘛,你姥爷继续带着你看医生,你还真就慢慢好起来了。”冯煦回忆:“应该是五岁,还是六岁,你就没事了,皮得跟猴一样,要不是我之前见过你那赖样儿,还真不敢信,变化那么大,这家伙能吃能睡的。”
成君彦笑,“小时候你没少跟我姥爷告状。”
“哪能啊,都是你姥爷自己发现的……”
成君彦原先不明白,人都死了,还要摆席干嘛呢,后来明白了,这席是摆给活着的人的。
一顿饭的工夫也说不了多少话,没准根本都说不到死的那位身上,但有这顿饭,人聚一块儿,在生死面前,或许能放下一些包袱,想起早就忘了的事儿、人,没准就能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到点继续下去的微弱的力气。
人就这样一顿一顿,送走朋友和亲人,最后平静地等待别人在棺材前回忆起自己。
新年将至的时候,成颂心醒了。
成君彦当时正在南方,虹姐给他打电话,他没听清,“你说什么?”
“颂心姐!醒了!”电话对面的女声激动不已,成君彦还是问:“什么?”
“咦,电话坏了么?”虹姐拍了几下话筒,“能听见吗?喂?”那边却只剩下不间断的盲声。
“哪里有花?”成君彦匆忙跑回酒店,邱霁月懵,“什么花?”
成君彦提高了声音,“我想买花。”
北京现在风寒萧瑟,还总是阴天。成君彦下了火车,就一路狂奔。
医院的楼梯他爬过无数次了,这次觉得怎么这么短!走到病房前,他摸摸自己的下巴,胡茬刮了,头发也新理过,他推开门:“妈!”
病床上的女人还躺着,只眼睛能动,尚且不能完整地说话,她只是看着,看着好多年没有见过的孩子。
“我看大街上有卖这个的。”成君彦举着盆给老妈看,“冬天还开这么好,这什么花啊?”
小虹姐一瞧,“啊——这是长寿花,能从冬天开到春天。”
“好看。”成君彦把盆举了半天,“您快好好瞧瞧,您不最喜欢养花了么,虽然这会儿是冬天,但是儿子我让你一睁眼就看着春天。”
“嘴贫的。”小虹姐笑,老妈也弯着嘴唇子笑。多稀罕呢,一小盆花,真让这屋里氲出春意来。
成君彦想和老妈说很多话,搬着凳子坐在床边,特像小时候睡觉前趴老妈床前听故事。
过了会儿,小虹姐从外面进来,“君彦,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成君彦拍拍老妈的手,“等我啊。”
门外站着个人,还捧着一大捧花,周清颐低调地戴了帽子,从花后面探头,“恭喜恭喜,阿姨醒了。”
成君彦表情有点冷:“消息还真快。”
“当然啦。”周清颐把包装华美的鲜花立在一边,“因为是我把腺体液送来的。”
“送来什么?”成君彦神情骤然凌厉,冷声道:“你说清楚。”
“啊?你不知道吗?”周清颐佯装惊讶,但表情很快淡下去,形状优美的丹凤眼注视着他:“周敬霄的腺体液啊。”
……
周清颐在医院旁边的摊子上买了兜橘子。
“咱们比如说,这个就是腺体。”周清颐随手举起一个橘子,看着成君彦失魂落魄的样子,打了个响指,成君彦动动眼珠,终于看向他。
周清颐开始解释:“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另一个心脏,它的作用……”他停顿,很无奈,“君彦,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成君彦在看他,但是却听不清他的声音,他含混地嗯了声,努力使自己集中注意力。
周清颐剥出完整的果肉,继续说:“腺体液,就是里面的汁水。”
接着他缓慢地攥烂了橘子,汁水沿着指缝滴落,周清颐垂眼瞧着,“所谓的提取,叫榨取更合适。而这样的手术,他做了不下十次。”
“伤口是在——”成君彦神情恍惚,眼前又看到那天的雪和周敬霄身上的血。
“脖子后面。”周清颐:“我不是过来替他邀功,他压根儿没想过要你知道。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君彦,我们不说别的,阿姨能醒过来就是最好的,我们不能……”
“我明白。”成君彦深吸一口气,打断他,“我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谁让你救了,谁让你吃这个苦了,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上赶着受罪。人刚在你面前说自己对狗屁长生不感兴趣,腆着脸在你跟前儿说小爷我就乐意正常活正常死,你转脸就去救他妈妈,是不是贱。
这话说出来成君彦才是真的贱。
周清颐看着他,有些好奇,“我先冒昧问一下,你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那天在周家山上,周敬霄问他想好了吗,他说没有,但是可以慢慢想。
他们也曾有过最亲密的时刻,也有过最敞开心扉的瞬间。但很奇怪,相处起来却不像朋友,更不像情人,始终维持着一个别扭怪异的平衡。
两人之间总是隔着很多秘密,也隔着说不清好坏的过去。
成君彦忙着挣钱,奶奶又去世,每天过得混乱又狼狈,谁也不提,都装傻,是因为谁都知道他们的关系经不起细想,不如就这么稀里糊涂。
沉默许久的成君彦最终开口:“什么都不是。”
周清颐对这个答案颇有些意外,“我不是要逼你做什么,就是想让你知道。”
他目光落在成君彦外衣上的开线处,意有所指:“毕竟,人不能光享受别人给的好处,对别人的付出,连知道都不知道。”
他说的是这个事儿,又不止这个。
成君彦清清嗓子,“我都明白,我欠他的。”
周清颐欸一声,“话不能这么说,他自愿的。”
可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一句自愿就能算了的。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周清颐和气地劝道:“吵架了,总得有人先低个头。”
他亲昵地拍拍成君彦的肩膀,“看他整天耷拉脸,身体也不好,做舅舅的心里不是滋味儿,你能让他高兴高兴,就算帮我大忙了。”
成君彦怔愣地看着他,他说话的语气很诚恳,但成君彦觉得他像在规劝一个玩意儿,跟它说,你这样不行啊,得自己主动蹦起来,最好再跳个舞,去哄你的主人高兴。
因为除此之外你什么都没有,却平白受了主人的恩惠,世界上哪有这种好事儿呢。
周清颐的话点到即止,把橘子递过去:“老板说挺甜的,给阿姨尝尝。”
他走后,成君彦找到铺子买烟。
老板数着他给的一把皱巴巴的纸币,“钱不够。”成君彦如梦初醒,摸遍身上的兜也没再找到钱,只能哑着嗓子说:“不要了。”
天阴沉得厉害,他裹着衣服回去,一回到病房,就强撑起笑容。
“妈,有个事儿,我想问问你。”老妈眨眼。成君彦低着头,不敢看她眼睛,“妈,比如说,我需要一个东西,但那是别人的。”
“而且他要是给我这个东西,需要……”他嗓子闷住,停下来,把突然袭来的那口疼痛咽下去,“需要付出很多。所以,我压根儿没想要,但他还是给我了。”
他弯下腰,额头抵住老妈的手背,在看不到的地方,脸皱得苦巴巴,“您说,我该怎么办?”
老妈手指头动动,成君彦抬头看她,只见老妈做了个口型,成君彦看懂了,老妈说:“还。”
成君彦垂下眼睛,一下下掐着自己的食指,很小声地说:“我知道要还,可是我又能还他什么呢。”
……
本学期的最后一节课程上到了傍晚,窗外一片白茫。
周敬霄独自坐在窗边,旁边座位是空的。他撑着下巴听老师讲课,千篇一律的铃声响起,在飘然降落的雪花中,这一年算落了幕。
他收拾起书包,走下教室阶梯,从驻足向老师祝贺新年快乐的同学们之间穿过,目不斜视地走出教室。
楼门口聚着一波人,“这哥们儿堆雪人堆出来个美女。”一男生发觉自己挡道了,忙给他让开,“不好意思。”
周敬霄正要走出去,见门外一男生正蹲着堆雪人,他头顶上、肩上、脖子里都是雪,穿着不那么厚实的外衣,堆得挺起劲。
周敬霄扫了一眼他面前的雪人,静静伫立着的半身像,男生正在给它雕脸,手指头通红。
他时不时就抬头看一眼从楼门口,待看到周敬霄之后,对他笑了笑,周敬霄能看清他睫毛上残留着的,雪花冰晶的形状。
成君彦是浓眉俊眼的正统帅哥的长相,笑起来会有很浅很浅的酒窝,中和掉了痞气,很正,还时有时无,这是周敬霄偶然间发现的。他对人笑的时候会很专注地看着对方,即使隔着些人。
雪人的五官很快显现出来,成君彦时不时把手放嘴边哈气,周敬霄走过去,俯视那个和他有六七分像的雪人,“丑死了。”
“丑吗?”成君彦瞧着挺好啊,他最后抹掉雪人嘴唇上多余的雪粒,站起来,拍拍冻得僵硬的手,“凑活吧,是没你好看。”
“这还不好看?”旁边围观一男的对成君彦竖起拇指,“哥们儿牛逼。”
“谢了。”成君彦笑笑,周敬霄已经一人向前走了,他赶紧追上去,“吃饭了吗?”
周敬霄不回答,他皱皱鼻子,又问:“是不是放寒假了,没课了吧。”
他的话都被冷风吹散了,轻飘飘消失无影。他脚步慢下来,跟在周敬霄身后,不再快步追着和他并排。
又走了一会儿,周敬霄的脚步终于慢了点儿,成君彦赶忙跟上,但见周敬霄进了一栋灰色的楼。这应该是宿舍楼,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小幅度地跺着脚,手塞进袖筒里取暖。
门又从里面推开了,周敬霄出来,看着他。他第一时间躲开了视线,随后又对视上,周敬霄也不说话,成君彦只能猜他的意思,指了指门,又指了指自己。
周敬霄进去了,成君彦知道自己猜对了。周敬霄的宿舍在三楼,里面还有两个同学在,见周敬霄进来,立刻就安静了。平时周敬霄只是偶尔在宿舍住,他们和他不熟。
周敬霄身后还跟着一个亲切的帅哥,一进去就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哈喽!”
一寸头男跟他哈喽了一声,“哥们儿你哪班的?”
成君彦随口说了一个搪塞过去,见周敬霄正在开衣柜找衣服,走过去,“你穿这个是不厚,你换个厚点的。”
啪,一件厚实的羽绒服盖住他的脸,旁边俩舍友面面相觑,怎么,这闹哪出?
周敬霄终于开了尊口:“换了。”
“我?”成君彦把衣服扒拉下去,“我穿这个?”他还要再说什么,看到周敬霄的脸色,利索地脱了外衣。
他里面的毛衣破了个洞,自己还没有发现,换衣服的时候很惊讶地啊了一声,手指伸进那个洞里,“这什么时候坏的?”随后很自然地继续穿衣服:“走在潮流前线是这样的。”
他丝毫没有窘迫,那俩舍友也都善意的笑,寸头男往房顶瞧:“操,漏雨了。”
“什么漏雨。”另一个跟捧哏似的,“是咱屋太潮了。”
成君彦和他们笑作一团,周敬霄从吵闹的三人中间穿过去,砰地关上门。
“欸,你和周神什么关系啊?”舍友拉着成君彦问。成君彦被这称呼逗乐,“周神?”
他得去找周敬霄了,但是又想知道为什么叫周神,一步三回头,且出不了门。停在楼梯口的周敬霄听得一清二楚。
“我叫成君彦……”他还跟人聊上了,冷风见缝插针,顺着窗缝溜进来,周敬霄把拉链拉到最头上,下巴张脸埋进去,很轻地叹息。
“下次再说,好……”终于要出来了,周敬霄立刻转身下楼,身后脚步越来越近,有人突然神出鬼没地喊了一声:“周神。”
周敬霄迅速瞥一眼周围,速度加快。“他们为什么喊你这个?”二楼。
“因为长太好看了吗?可是你舍友说不止是因为这个。”一楼。
“你走太快了吧!”周敬霄迅速推开门跑出去,成君彦在后面一边憋笑一边追,“慢点,不然我现在喊了,周——”
周敬霄十分丝滑地转身捂住他的嘴,成君彦的眼睛弯起来,嘴唇也在周敬霄的掌心微微勾起。
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松开手,成君彦:“周——”周敬霄手都抬起来了,他语调转一个弯,“敬霄,吃饭去吧,都饿了。”
“不吃。”周敬霄甩开他向前走,“为什么?”成君彦问:“因为是神吗?”
这个字儿简直就是周敬霄的加速器,他小跑着去追,最后两个人都跑了起来。
他们就像最普通的同学,因为下了雪而兴奋,跑得头发都翘起来,脸上落下冰冰凉凉的雪。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遇上回宿舍的大部队,成君彦一路钻,看着前面人的身影,攥了一个雪球投过去,周敬霄挨了一下,看都没看,拾起一把雪往后一丢,成君彦就中招。
还有别人也加入进来,后来成了混战,到最后都不知道谁砸自己。
成君彦从雪地里爬起来的时候周敬霄正在跟人一对一,正占着上风。成君彦立刻加入敌方,周敬霄的雪球马上转了风向,最后成君彦躺地上求饶,“错了错了。”
“错了?”周敬霄明显玩开了,眼睛晶亮,“晚了。”
他举起手里拳头大的结实雪球,作势要砸,成君彦紧闭上眼,那雪球却没砸他身上,只脸颊上凉了凉。
周敬霄用雪球轻轻碰他的脸,“成君彦,你跟谁一伙儿的?”
成君彦坐起来,抖抖身上头上的雪,“我肯定跟你啊。”
周敬霄嘁一声,把雪球丢他怀里,站起来,“走吧,吃饭。”
“好嘞。”成君彦落后他半步,低下头,揉一揉都快笑僵了的脸。
“吃什么?”周敬霄侧头,成君彦嗯了声,连忙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刚才的表情,“都成,看你。”
食堂人不少,周敬霄进去的时候吸引了不少目光。
成君彦上学的时候也因为脸出过名,但大家对他的印象大都是好相处、性格好的帅哥,跟周敬霄不一样,周敬霄走到面前,大家倒都不敢看了。
成君彦走他后面,看到有人站在他身边,发现他是周敬霄之后就立刻闪开了。等他走之后,又纷纷抬头注视他的背影。
“你想吃什么?”周敬霄皱着眉看着窗口,成君彦随口道:“你平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见周敬霄不说话,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不会没来食堂吃过吧?”
周敬霄:“来过。”然后就紧闭着嘴,问什么也不说了。
随便买了些,一开始都没找到挨着的两个的位置。成君彦说:“要不分开坐。”
周敬霄不吭声,成君彦只好跟他一起捧着碗站着,等有两个面对面的空座,才坐下来。
“谁家西红柿鸡蛋面里的鸡蛋是水煮蛋啊?”成君彦震惊地从面汤里捞出一个圆滚滚的水煮蛋。
他想舀进周敬霄的碗里,又被周敬霄用筷子推回来,语气似有些嫌弃,“你自己吃。”
“哦。”成君彦低头,食堂桌子小,他们两个又都很高,都低头吃饭的时候头就碰到一起。
周敬霄先察觉到的,但是他没动,等成君彦自己发现俩人头碰着,就坐直了。
吃完饭,雪下得更大了,风刮得也很邪,他们找个不碍事儿的窗边站着。
成君彦看着窗外走神,发现自己的脸能被窗户映出来,就立刻往上抬了抬嘴角。
周敬霄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成君彦有些惊讶:“什么时候租的,怎么都没告诉我?”
“有段时间了。”周敬霄眉毛轻轻皱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成君彦张张嘴,干巴巴地笑,“那我能去看看吗?”
“现在?”周敬霄有些诧异。
成君彦努力保持着嘴角的弧度,“不行吗?”
周敬霄租的是学校附近的家属院,一居室,有个宽敞明亮的阳台。
陈设很简单,床边有张书桌,摆着一台电脑。成君彦环视一圈:“挺好的。”
他的手撑在桌上,不小心碰到了鼠标,屏幕亮了,周敬霄放下书包快步走过来,挡着不让他看,要叉掉界面。
“是什么?”成君彦歪头在他肩头看,发现竟然是——俄罗斯方块。周敬霄关了机,回头看他要笑不笑的表情,轻轻哼了声。
成君彦坐下来,“关机干什么?让我玩会儿。”
“玩什么?”周敬霄走开了,“我电脑上没有游戏。”
成君彦拖长声音哦了声,敲敲桌子,看他桌上摆着的许多书、各种魔方、他不认识的机器人物摆件。
还有写着写着字迹就狂草起来的演算纸,成君彦拖过来看了一眼,发现有人还在公式的边边角角里画了个愤怒发火的小人儿。
此时此刻,他好像才终于窥到一丁点真实的周敬霄。
“雪怎么还这么大。”他探身看窗外,扭头问周敬霄:“我能在沙发上凑合一晚上么?”
周敬霄看向他身后的夜色,雪其实比刚才还要小,他视线落回成君彦脸上,“沙发很小。”
“没事儿啊。”成君彦一脸轻松,“能睡。”
“随你。”周敬霄转身去浴室洗澡。成君彦的笑维持了几秒,然后疲惫地趴在桌上,盯着草稿纸上的小人看了看,拿起笔,没什么表情地在小人旁边画一个笑着的圆脸豆豆人,小人摇旗呐喊:“周神加油!”
画完他终于弯弯嘴角,拿别的纸盖住了。
等周敬霄洗完之后,他也要洗,洗完探头出来,脸上还有水滴,“周敬霄,我没有换的衣服。”
周敬霄正在桌前看书,戴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中和掉一些五官上的艳丽,多了书卷气。他手中的笔转了一圈,目光没离开书:“在衣柜里,自己拿。”
成君彦握住门把手的手指用力,“行,谢了。”
他围着一条浴巾走出来,站在衣柜前翻,“我穿这个行么?”
周敬霄由他,他自言自语地问了问,套上一件简单宽松的长袖和睡裤,屋里有暖气,倒是不冷。
穿上之后他擦了擦头发,然后就自觉趟到沙发上,随手找了一本书来翻。
房间里很安静,等周敬霄抬起头,成君彦已经窝在沙发上没动静儿了。他背对着外面,抱着膝盖蜷缩着,周敬霄把他拦腰抱起,成君彦嗯了声,睁开眼:“你要睡觉了吗?”
周敬霄抱他去床上,成君彦仰躺着,上衣翻上去,露出结实紧绷的腹肌,他手按在上面,看着周敬霄。“我洗干净了。”
周敬霄坐下来,屈起手指将他上衣推上去,“哪里?”
成君彦笑,酒窝若隐若现,抓着他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你自己检查。”乳头被两根手指夹住,周敬霄向上拉扯一下,成君彦吸一口气。
年轻的身体,漂亮又光滑,周敬霄的手顺着胸口向下抚摸,再转回去,温热的手掌停在胸前,带着力度向上推了一把,成君彦的呼吸急促,但还是坚持看着他。
他的黑瞳仁要比普通人多一些,为人坦然,眼神很清澈,周敬霄看着,和六年前在大运河边上见到他第一眼时,并没什么分别。
手没入裤子,成君彦里面没穿,周敬霄手滑过他的阴茎,去到后面,“腿抬起来。”
成君彦便将腿向两边架起,那狭小的肉口依旧紧紧闭合着,周敬霄手在他腿根处抚摸,“怎么洗的?”
“嗯?”成君彦捏着床单,有些茫然,两根手指落在那处,他才明白问的是什么,侧过头去看着一边,“敞着洗的。”
周敬霄把他拖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怀里,成君彦很有眼力见地自己脱了裤子。
他庆幸这个姿势周敬霄看不到他的脸,也看不到别的地方,即使两人睡过不少次,但这种平和的、清醒着的时候不多见,灯也很亮,他觉得有些羞耻。
不过周敬霄的衣服柔软,双臂环抱着他,让他感到安全。但周敬霄起身,离开了他,他立刻收拢双腿,腿根被周敬霄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敞着。”
他看着周敬霄进了浴室,出来的时候拿着一面便携式的镜子。成君彦立刻并住腿,眼中含了乞求,“别吧。”
周敬霄将镜子摆在两人面前,回到原来的位置,托起他的大腿,环着他的腰,从腹部抚摸下去,绕过半硬的阴茎,两手撑开肉口,摆弄玩具一样,让它对着空气张张合合。
他蹭蹭成君彦的后颈,掌住他的下巴,让他去看镜子。
那镜子不大,但足够照进他敞开的腿心、被扯出缝隙的后穴。周敬霄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穴口褶皱处,和他商量般的语气:“可以进去吗?”
他今晚来这里就是为了献出自己还算年轻好肏的身体,成君彦垂下眼睛,轻声回答:“可以。”
“那你可以看着吗?”周敬霄下巴枕着他的肩,看着镜子,将那个羞涩的肉穴扯出小小的口,“它挺可爱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顺着缝隙伸入进去,成君彦躲了躲,但只能向后躲进周敬霄的怀里,手指进得缓慢,但进得很深,几乎进到最里面。
成君彦躲不掉,也不想看镜子里的画面,偏过头想转移注意力,正好被周敬霄低头亲住了嘴唇,他很满意成君彦自投罗网的行径,底下又插了一根手指,屈起来搅弄里面柔软的穴肉。
下面渐渐响起水声,周敬霄亲嘴儿没够一样,成君彦几次想要停下来缓缓,都被周敬霄追着舌头亲回去,上下两张嘴都被人搅得水声阵阵,成君彦脸皮儿愈来愈红,有点恼了地咬了一口。结果招来更快频率更大力度地指奸。
周敬霄被咬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奖励似地把他送上了高潮。
他握住成君彦的下巴,让他去看镜子里在抽搐的腿根和翕合不停的穴口,“看,它很开心。”
手指上还沾着从穴里带出来的黏液,蹭到了成君彦脸上。他亲亲成君彦腺体在的位置,今晚没有信息素,没有腺体的相互吸引,是完全清醒着的成君彦和周敬霄。
当两人全身赤裸着相拥,周敬霄让成君彦自己坐上去。镜子里,柱身狰狞的阴茎顶端却粉嫩圆润,一双手捧着他,想塞到自己的穴里面去。
龟头磨蹭着敏感娇嫩的穴口,进得并不轻易,成君彦得抬起臀部,手扶着一点点坐进去。周敬霄阴茎向上弯,很长,成君彦只坐下一小半就快被顶到头了,他无措地回头,“进不去。”
“再试试。”周敬霄哄着他继续,忍住挺腰肏进去的冲动,让他一点点地吞吃进去更刺激些。
当阴茎进了大半,成君彦已经一头的汗,他瘫软在周敬霄怀里,向后倚着他的肩,和周敬霄接吻。周敬霄把住他两条腿,向外拉开,让交合的画面清晰地映在镜子里。
男人的阴茎翘在空气中,周遭还有卷曲的阴毛,那个不应用来交合的穴口掩在后面,贪婪地吞吃着另一个男人的性器。
周敬霄抬着他的腿让他上下地动,成君彦叫了一声,“不行!”
“行。”周敬霄把他托起来重重放下,这一下惹得两人同时吸气,“它比你想得……”
他皱起眉头,闭上眼嗯了声,再睁开时,眼睛沾染上无尽的情欲,声音都沙哑许多,“比你想得更棒。”
成君彦被迫骑乘,身体没有控制权,被抓着腰托上去再摁回来,每一次都进得最深,那上翘着的龟头和柱身一次次磨到最敏感的地方,一股股酸麻直上小腹,快意直窜头顶。
等他睁开眼睛看到镜子,才知道自己下身有多淫荡,透明黏腻泛着沫的水挂在阴毛上,阴茎吐露着丝丝的白液,而那个小口变成了艳红色,被撑得轻微外翻,淫靡地吞吃着男人的阴茎。
周敬霄人长得秀气,那地方大得不似常人,顶到最里面的时候,既爽又疼,成君彦实在受不了,抓着他的手求他换个姿势。
周敬霄便顺势把他推倒了,就着这个姿势后入。成君彦跪着,被掐着腰翘起臀,周敬霄向来擅用巧劲儿,只两三下,成君彦就交代了。
“啊——”成君彦趴下去,屁股不受控地抖,求饶道:“缓……缓一会儿……”他脸贴着床单,张大了嘴呼吸,“别……别进来……啊……”
他话都没说完,就被掰着臀肉进入,可是上一波高潮还没结束,他小腹一阵痉挛,随着大开大合地肏弄,他崩溃地低吼一声之后,淅淅沥沥地尿了出来。
周敬霄只停顿了一下,便继续动作,成君彦失禁的时候屁股夹得最紧,他抓着他胳膊把人上身立起来,让他全身上下只有膝盖能撑在床上,然后快速抽插几十个来回,成君彦被牢牢抓着,摇摆得像风中旗子。
他没有可依附的地方,肩向后,肚子向前挺,他低头看,脑子里蹦出个念头,要不是腹部还有肌肉,这样看起来真的很像怀孕。
周敬霄不满他的分神,调转阴茎的角度从下往上挺动,成君彦一个激灵就脸朝下趴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趴在满是脏污的床上,周敬霄分开他一条腿让他两条腿摆成个直角,用力向下压,胯部严丝合缝地抵着他的臀,阴茎在肉穴里打转搅弄,成君彦抖得像个筛子,肩膀一颤一颤的,周敬霄俯身亲亲他的背,身下不停,成君彦叫得嗓子都哑,听着周敬霄喘的声音只想把头埋起来。
周敬霄偏要在他耳边喘,一边温柔地吻他,一边疯狂地顶他,把成君彦翻过来,用柱身蹭他的会阴,再按着龟头没入还没吃够的穴里去。
成君彦里面真的好软好紧,他虽然还没射过,但精神上已经高潮过几次,他肏爽的时候就会说点不负责任的好听话,和其他都无关,纯粹是在床上兴起的。
知道自己脸的好看,就俯身下去,“头发要散了,宝宝帮我扎一下。”
可怜成君彦都被肏得神智不清,还是被这张脸蛊惑得言听计从,抬起手帮他扎头发。
周敬霄便慢慢地顶弄,成君彦穴心又被顶出丝缕的快感,一边无法控制地呻吟一边兢兢业业帮他绑头绳。
那头绳还是买东西赠的,上面一朵白铃兰。
这段时间周敬霄没剪头发,扎起来的马尾垂到前面去,能到胸前,成君彦被美人冲昏头,忘了美人尺寸可怖的鸡巴刚把他干到失禁,在周敬霄准备射在外头的时候,抬起软绵的腿,勾他的腰,“就在里面吧。”
周敬霄动作一窒,复又顶了重重一记,射在穴道的最深处。胸前柔顺乌黑的马尾也跟着晃动,成君彦脑子昏昏沉沉,却想到一句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
周敬霄低头和脏猫一样的成君彦接吻,问他:“今天怎么这么乖?”
成君彦傻笑了声,抬手摸他的脸,费力地眨着眼,“你舒服吗?”
周敬霄观察着他的表情,“你怎么了?”
“没怎么。”成君彦顿了顿,给自己的表情一个缓冲的时间,扬起眉梢,开心地说:“对了周敬霄,我一直没来得及说,我妈醒了。”
只见他没有任何破绽地、极其自然地开口:“真的?那你高兴吗?”
“我高兴啊!”成君彦弯弯眼睛,“你不知道,我当时在外地,他们给我打电话说我妈妈醒了,我跑到大街上……”他声音有些哽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给她买花。”
“她喜欢养花。”他眼珠左右动动,认真地看着周敬霄的眼睛,“她躺那么久,很久没有见过花了。”
周敬霄抱着脏兮兮的成君彦,轻轻拍他的背,“那你买到了吗?”
“买到了。”成君彦笑着掉眼泪,“一盆红的花,虹姐说叫长寿花。”
“长寿花。”周敬霄轻轻念着,“寓意好。”说着他垂下眼睛,“成君彦,那天,对不起,我……”
成君彦摇头,打断他,“没事,没事。”
“是我该说对不起。”泪珠在他睫毛上挂着,要掉不掉的,周敬霄抬手摘了那滴泪,听他说:“周敬霄,如果腺体真的能让你活得很久,那你一定要……”他加重语气:“一定要健康地活着。”
他揽住周敬霄的脖子,眼神纯粹又真诚,和所有知道他有腺体的人都不一样,很担忧地看着他,眉毛都耷下去,“别再让自己受伤了啊。”
周敬霄头埋下去,搂着他的腰,紧紧和他拥抱着。成君彦拍拍他的背,犹豫片刻,“周敬霄,你有什么愿望吗?”
此刻无论他想要什么,自己都会无条件无保留地给。
“愿望?”周敬霄压在他身上,声音在他耳后,“那就陪着我。”说着他托起成君彦的脸,用不容拒绝地语气说:“无论活得多久。”
这个自己能够做到,成君彦便说:“好。”
除夕当天,周家没有全家团聚过年的传统,周清颐搞失踪,周钰去国外度假,周敬霄窝在出租屋里打游戏。
屏幕上的小人又一次通关,他顿觉无聊,随手又开了一局新的,只听背景乐。
桌上放着一张演算纸,上面画的黄豆小人还在大喊周神加油。
突然,他微微坐直了,过了几秒钟又倚回去,但是一直盯着门口。
过了会儿,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就被敲响。
他站起来,顺手关掉电脑屏幕,去开门。
“过年好。”成君彦拎着大红色的塑料袋,裹着厚围巾钻进门,“给你买了点儿年货。”
他一边解开围巾,一边问:“你今晚上去哪儿过年?”
“就在这。”周敬霄顿了顿,在成君彦的身上闻到烟味,很轻,是在风里散了很久之后的味道。
他看着成君彦开心的表情,没有问他因为什么想要抽烟。
“在这?你一个人啊?”成君彦把年货归置了,去厨房看了一眼,“你这什么都没有啊。”
“走吧。”他又把围巾裹上,拉拉周敬霄的胳膊,“上我那儿去,哥给你包饺子。”他眼皮薄薄的,显得眼睛干净,人脆弱。
但那都是假象,周敬霄挺爱听他自称小爷或者哥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下巴微微抬着,有种傲气,却不让人讨厌,鲜活得像夏天在太阳底下发光的杨,又像蓝色泳池壁上透明的水倒影。
这些是周敬霄没有的。他任由成君彦把他拉出门,但是没有表态,成君彦就给他说了一路去他家的好处。
三个人一起就不会太孤单啦,他新收拾的平房小院很漂亮啦,淘来的二手北京牌电视机屏幕很清楚啦,还有,他包的饺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丑样子了。
他说了一路,快到了,周敬霄才矜贵地点头,他还以为是自己游说成功。
“老远就听见你动静儿。”老妈已经能正常走路,恢复得还不错。她笑着迎出来:“你就是敬霄吧,他老跟我说呢。”
“阿姨。”周敬霄从兜里掏出个小盒儿,“第一次见面,送您的小礼物。”
成君彦惊:“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里面是个金项链,成颂心忙摆手:“太贵重了,不能收。”
周敬霄没有太多应对长辈的经验,只能重复着说不贵,两人推了半天,成君彦一抬手拿走了,“妈,他的心意你收了吧,再不收春晚也甭看了,我就坐大门口看你俩拉锯得了。”
转头又对着周敬霄说:“以后你人来就行,再不行带着点菜。”
“就你贫。”老妈点他脑门儿,成君彦哎哟一声,一手挽一个进屋去了,“走吧,别杵着当门神。”
“我妈挺喜欢那个项链。”成君彦跟周敬霄说小话,“刚才对着镜子比划呢。”
他笑眯眯地戳周敬霄,“你说你来就来吧,还送东西。”他作势去掏他口袋,“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
周敬霄抬手让他方便动作,成君彦本来是开玩笑,结果手一伸进去眼就睁大了,“真有啊?”
他拿出来,只见是一条红绳,几股编起来,中间是清润如羊脂的白玉平安扣,尾端缀着两粒朱砂。
他又笑嘻嘻地放回去,“送给哪个小姑娘的?”
“对,给小姑娘。”周敬霄拿出来,抓住想跑的成君彦,套在他的手腕上。
成君彦躲开了,“挺贵的,送我就算了吧。”他摸摸鼻子,“玉很好,绳儿也编得不错,挺好,有眼光。”
“成君彦。”周敬霄不悦地皱眉,“你又在闹什么。”
“没闹。”成君彦讪讪:“你送我妈金项链就够贵的,这个我真不能要。”他语气诚恳,“真的,你想着我我就挺高兴了,但是我要收了……”他低下头,“我还不起。”
“我没有要你还。”周敬霄看着手心里的红绳,语气淡下去:“成君彦,原来你这么想。在你心里是不是都一笔一笔记着,一点都不愿意欠我的。你同意阿姨收项链,是因为你不愿意拂了我对长辈的心意,更是因为你以后也会找机会还给我,对吗?”
他手垂下去,绳子在他指尖晃荡,“你这么八面玲珑的人,不会让别人看出来你在还。”
成君彦无力辩驳:“不是,你别多想……”
周敬霄了然地啊了声,“怪不得,年前去学校找我,那么主动,明明之前我不找你你就不会找我。”他异常冷静,“你那次又是在还什么?”
成君彦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眼中有乞求,希望他别再说下去了。周敬霄没有如他的愿,“成君彦你都知道什么了?”
这时,成颂心从屋里出来,“你俩干嘛呢?成君彦给我打下手来。”
成君彦忙哎了声,“我一会儿就来。”
成颂心进去,周敬霄目光从她身上落回到成君彦脸上,眼中闪过嘲讽,点点头,“知道了。”
成君彦拉他的手,“周敬霄……”
“敬霄。”成颂心在屋里叫他,“君彦说你也喜欢养花,你瞧瞧这个是怎么了,怎么蔫了。”
“来了阿姨。”周敬霄没再看成君彦,甩开他的手,挑开帘子进去,顺手把红绳丢在了墙边的垃圾桶里。
周敬霄跟成颂心在屋里弄花,成君彦走进来,“妈我出去一趟。”
“除夕还出门啊?去哪啊?什么时候回来?”成颂心三连问。
“就出去溜达溜达。”周敬霄正在搬一盆很沉的玉树,在桌角磕了下,一只手立刻扶上来。等玉树放到桌上,成君彦才收回手,“很快就回来。”
……
成君彦下午回来,没事儿人一样,给老妈看手里的对联和福字,“怎么样?”
“哟。”成颂心正在院子里拾掇,放下手里的活儿,配合他:“这字儿看着有点眼熟啊,这谁写得这么好?”这小子这是邀功来了,从小跟着老师学点毛笔字和国画,功底还成。
成君彦下巴扬起来,“准是一特有才的帅哥。”
成颂心撇嘴,“帅哥哪儿呢,有咱屋里那个帅么?”
一听这话,成君彦表情淡下去,“那肯定没有啊,屋里那位。”他竖起拇指,“是这个。”
说着他拉过老妈,小声说:“妈你是没见过他扎一麻花辫,穿小碎花,美得我。”
“真的?”成颂心跟儿子一样压低了声音,“他还穿过小碎花,裙子?”
“那倒不是,不过我挺想看他穿裙子。”他嬉皮笑脸的,刚才脸上一闪而过的难过不见踪影。
老妈鄙视他:“丫什么怪毛病。”
“妈,你能把周敬霄叫出来么,让他跟我一块儿贴对联。”他挽着老妈胳膊,杵着挺高的个子跟妈撒娇。
老妈奇怪:“你自己叫不行么?”然后对屋里喊:“敬霄啊,成君彦求你陪他贴对联呢!”
“妈!你说什么呢……”周敬霄出来,系着围裙,头发低低挽着,手指上还沾着面粉,“阿姨。”成君彦的目光追随着他,但是周敬霄始终不和他对视。
成颂心拍拍儿子,“赶紧贴去吧,你小学生啊,还得喊人陪。”说完她就进屋去了,成君彦沉默着,拎着自己写的对联跟周敬霄走到门口。
“正么?”他扭头看周敬霄,周敬霄站了一站,就从他身边走过去。
成君彦看了眼院里,推着他把他往旁边带,两人站在门边的墙后,院子里看不到。
他的手扣住周敬霄的后脑,摩挲他挽起来的头发,讨好的模样:“还生气呢?”
见周敬霄不搭他茬,他手指一动,弄散了周敬霄的头发,抬起头来亲他。
他们都没有张嘴,成君彦只是轻轻碰他的嘴唇,“笑笑,别生气了,我错了。”
冬日的午后,太阳并不强烈,周敬霄的发间笼罩着淡淡的金黄色的光,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爱意和柔情,抬手擦擦嘴唇,没什么笑意地勾嘴角,“你这又是还哪一个?”
成君彦向后退开,周敬霄盯着他,说:“不管还什么,这都不够吧。”
他的语气十足嘲讽:“准备什么时候再献身?在你心里一切都明码标价的话,让我睡一次抵多少?”
成君彦手指几乎要掐出血来,痛苦地压低声问道:“我能怎么办?你要我就心安理得接受吗?明知道你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疼,才让我妈妈醒过来,你让我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脑袋阵阵发晕,神情悲哀,口不择言:“我又能还给你什么?钱吗?还多少?来,你告诉我你的腺体液值多少钱?”
周敬霄有一瞬间的怔忡,“成君彦你把我当什么?我明码标价卖给你才对,才应该,是吗?”
成君彦眼睫颤抖,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哀求道:“笑笑,别这么想,我不是……”
“好。”周敬霄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再睁开眼时恢复了平静。他从上往下看着成君彦,“其实上你也没有多爽,但既然你上赶着让我睡,那就上到我腻了为止。”
话音刚落,后颈传来剧痛,丝丝缕缕的信息素开始向外溢出。主人情绪失控让它们也失去桎梏,想要迫不及待地去找成君彦。
在香味变得浓重之前,周敬霄面色如常地离开这里。
成君彦站在原地,小口小口地、急促地喘着气,一阵干燥的风吹得他有些恍惚,他茫然地抬头,却不知看哪里,怎么寒冬季节好似闻到了花香,鼻尖有轻微的痒,像谁在用狗尾草逗他一样。
夜深,天上陆续绽起烟花,王修竹在煮饺子,隐约看到门口一个很高的人影,她小声喊她女儿。
张礼是个胆子大的,身高直逼一米八的她直接拿起菜刀就出去,吓得王修竹连声叫她。
她刚走到门口,就感到脸、脖子等裸露出来的皮肤都很疼,身后爆起一阵尖锐的声响,玻璃竟然裂开了蜘蛛网一样的缝儿!
“快回来!”王修竹拿着擀面杖挡在前面,朝院中走去,那边张礼已经拉开门,菜刀指着门外,“谁!”
王修竹抡起擀面杖要打的时候,张礼突然说:“妈,这人好像死了。”
一听这话,王修竹心中一慌,拉开门一瞧,只见地上躺着挺长一人,她小心地撩开他头发,“男的?”
张礼拉开门灯,王修竹一瞧:“小宝?”
张礼和妈妈把王小宝抬到床上,撑着下巴打量他:“妈?他真的没死吗?可是都没气儿了。”
“没吧,你小舅舅不是一般人。”其实王修竹心中也忐忑,只是小宝现在这个样子和小时候一样,或许很快就会醒过来。
周敬霄从成君彦家出来,腺体那里疼得厉害,没有办法纾解,胡乱走着就到了二姐家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就疼晕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灯光昏暗,很窄很小,床边坐着个短头发的女生,正盯着他。
“你醒了。”她面庞清秀,很淡定地站起来去找王修竹,“妈,他醒了。”
王修竹忙关了火,擦擦手走过来,“醒啦!”她的笑容还和以前一样,周敬霄一时没有力气坐起来,虚弱地喊她二姐。
“欸——”她连忙应了,拉着女儿给他介绍,“这是我闺女,张礼。张礼,喊小舅舅。”
“我知道你。”张礼黝黑的眼珠看他,“王小宝。”
王修竹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这孩子。”
三人挤着一起吃了顿饺子,王修竹什么都不问,只一个劲儿让他多吃点。她身上有肥皂的味儿和衣柜里淡淡的木头味儿,周敬霄坐在她身边,又回到了小时候。
“晚上在这儿睡吧。”王修竹给他铺床,“旁边还一个屋呢,平时她爸爸睡,今天他夜班,你在那睡正好。”
“妈,我一会儿回来。”张礼有些匆忙地套上棉袄出门,王修竹都没来得及问一句就跑没影了。
胡同口停着一辆黑色的京牌车,周敬霄倚着门遥遥看着张礼走到车前,探身对车里的人说什么。车后门打开,出来一个长头发白衣服的女孩,然后车就开走了。
见没什么别的人,周敬霄就不再看。一束烟花升起,他抬起头,红红紫紫的光照亮了他的脸。
“爱你的人肯定会保佑你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双手合十,笑意盈盈地对他抬下巴:“你也试试?”
周敬霄转头望着他,烟花在天上连成此起彼伏的一片璀璨的海,电视机里春晚主持人开始倒计时,一九九三年终于姗姗来迟。
与此同时,耳中能听到男男女女女、老人孩子,各种人各种声音的新春贺喜。
“新年快乐。”周敬霄对十七岁的成君彦说。
“新年快乐。”成君彦抱抱老妈,老妈哎哟一声,“怎么啦,怎么蔫成这样了成君彦。”
成君彦没想哭,强颜欢笑一晚上,但是老妈这么一说,眼泪就憋不住,他安静地掉着眼泪,老妈用力地拍着他的背,什么都不说,就让他哭。
“妈。”成君彦用袖子擦擦眼,站直了,“你要拍死我了。”
老妈嘁了声,“你又好到哪儿去了。”她摸了一把脖子,“看,有好心人给我洗脖子。”
成君彦深呼吸一口气,破涕为笑,“您真烦。”
“妈。”他问:“你和我爸在一块儿的时候,会觉得亏欠他吗?”
“会啊。”成颂心想起亡夫,心头依然是甜蜜多一些,“爱嘛,不就是你欠我我欠你,欠来欠去就分不开了。”
成君彦乐:“您这什么理论。”
“你不信?”成颂心继续说:“他那时候总觉得我因为他,错过了更好更有背景的人,我呢,还总觉要不是和我结婚,他就不用在家受你姥爷的气,去四处里玩,当个诗人,多自由。”
“那你们都觉得欠对方的,还怎么在一块儿?”成君彦真诚发问。
“你傻啊成君彦。”妈妈拧他胳膊,“为什么会觉得亏欠他,因为喜欢啊,不喜欢他,他爱干嘛干嘛,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愿意在家受气不愿意倒插门滚一边去吧。”
“因为喜欢才会在意他心情好还是不好,是不是这难受了那不舒坦了,才会一想到他离他的人生理想越来越远就睡不着觉,觉得自己欠他太多了。”
成颂心回忆起和爱人相处的点滴,“也会设想他如果作出别的选择,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幸福呢。”
她拍着儿子的肩,“我这样,你爸也是一样,都这样,一边爱得不行,一边又觉得欠他忒多了。”她摊开双手,“爱啊、欠啊的,这辈子就稀里糊涂过完喽。”
成君彦枕着老妈的肩,看着自己的手发呆,“可是欠太多了,还怎么平等地去喜欢呢?”
“成君彦,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欠高利贷了?”成颂心皱眉看他。
“说什么呢妈,没有。”成君彦打着哈哈:“您净瞎猜,没谱儿。”说完他赶紧溜号,推门的时候听见老妈在背后说:
“你觉得欠他的,是因为他愿意给你,你觉得欠他越多,不就是他给的越多么。你光盯着自己欠他这一面儿,怎么想不通他为什么愿意给你呢。”
成颂心没有继续追问儿子,去摆弄她的花,“嘿,瞧瞧,这花小周给我修剪的,多漂亮,欸!你嘛去?”
成君彦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就冲了出去,“出去一趟!”
“等会儿!“成颂心追出去:“饺子拿上,顺道给小周捎过去!”
“哦!”成君彦又冲回来,拿上饺子对老妈飞吻,“爱你!”
老妈抬手像挥苍蝇蚊子一样挥掉他的飞吻。
这一幕又和多年前重合,只不过这次不是靠跑着就能到的距离,北京比树家庄大不知多少倍,成君彦跑了一阵子,打到辆出租车,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到达周敬霄家门口。
六年前,他在寒风里想,这种感觉应该就是喜欢吧。明明早就想明白的事儿,是怎么一步步发展成这样的。
后面发生了太多事情,甚至喜欢的姑娘变成个男人,全身上下都是谜,性格阴晴不定,说话能气死人又把死人气活过来,两个人折腾来折腾去,一切又回到原点。
这些天,他一心想着怎么还,却从没想过如果亏欠是因为爱呢,那么,爱就可以弥补亏欠。
他整理下衣服,从兜里掏出洗涮干净的红绳给自己戴上,把平安扣在手腕上转正了,怀着忐忑的心情轻轻敲了敲门。
……
张礼送白靖雯上车,回来看到小舅站在门口,她一下便警惕起来,“你都看到了?”
周敬霄微一点头,“我不会告诉你妈妈。”
“你告诉也没事儿。”张礼揣着兜,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我不会和她分开的。”
周敬霄:“为什么?”
“能为什么。”张礼看呆瓜一样,“因为爱她啊。”
周敬霄头一次当长辈,有些兴趣地和十八岁的外甥女交流,“坐车过来拉拉手就是爱了吗?”
张礼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爱是什么很复杂的玩意儿吗?”
周敬霄想了想,“不是吗?”他难得地虚心求教,“你怎么分得清,是不是爱呢?”
张礼没成想,第一次见到这位只活在老妈嘴里的小舅,就要和他讨论这么老土的问题。
她在学校成绩很好,万事都有自己的一套严谨逻辑。
她说:“人做每一件事,背后都有动机。当你为某个人做某件事,不需要回馈、找不到动机的时候,那就是爱,只有爱才不需要动机来支撑。”
周敬霄不赞同,“那也有可能是别的感情。”
张礼清冷的脸抬起,“可是我们现在讨论的是爱。你难道分不清爱和其他的感情吗?”
……
初一下午周敬霄才回去,走到楼下,有些意外地抬头,信息素告诉他,成君彦现在在楼上。
他还没走进单元门,信息素就开始蠢蠢欲动,从昨天失控到现在,他都是强撑着,全身都痛得像被一寸寸碾过,是信息素在埋怨他。
动机。他还没想过,自己做的一切,动机是什么。救成君彦的奶奶或者妈妈,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他也不认为自己真的是周清颐口中说的圣父。
那为什么?周敬霄第一次问自己。
后颈的皮肤有灼烧感,那是因为信息素溢出过多,它们来不及汇聚在一起,飘飘洒洒向上飞荡。
这是周敬霄第一次能够看到自己的信息素。只见一颗颗不停变化形状的透明气泡球,可以穿过任何物体,没有重量没有负担,欢欣地迫不及待地向上飘去。
他抬头往上看,它们折射着太阳光,带着荷花的芳香,宛若波澜流动的璀璨星河。
每上一步台阶,都离他的另一半腺体更近一步,身体的疼痛就减少一分。
那摒弃掉腺体和信息素,只是普通人的周敬霄也会因为靠近成君彦就开心、轻松吗?
从小到大,周敬霄一直在藏,也最擅长藏。
成长经历和性格使然,在没有完全确定成君彦喜欢自己之前,他会找各种理由去解释自己的动机,甚至不惜用难听的话去粉饰。
他的心就是一团被水洗过的纸,难看、皱皱巴巴,永远也展不开,摊不平。即使被太阳晒干了,也变得极其脆弱,稍用力就会变成粉末。
待上到四楼的时候,他看到成君彦抱膝坐在门前睡觉,发着淡蓝色光的透明球在他身边游荡,有的已经钻了进去,有的亲昵地贴着他的皮肤,好似在和他一起休息。
周敬霄走过去,那些跟随着他的信息素也飘浮过去,它们包围着门前的人,跳跃在他的发间、耳边,周敬霄蹲下身,手指去碰他脸颊上的一颗信息素,当然触碰不到,他的手指穿过它,点在成君彦的脸上。
成君彦在这时醒了,缓缓地睁开眼睛,有一瞬间他觉得周围变得蓝而透明,自己好像处在盛夏的荷花池里,但那只是幻觉。他脸不动,向下瞥,看周敬霄戳自己脸的手指。
他不明所以,但手指弯了弯,抬起手来,食指也小心翼翼地触在周敬霄的脸上。
他们脸离得很近,好多颗信息素漂浮在成君彦身边,周敬霄看它们恋恋不舍地摆动,贴在成君彦身上的样子很像在亲吻他。
周敬霄身体向前亲他,嘴唇触碰到的一瞬间,所有的信息素都欢快地跃动起来。
动机么?信息素没有思维,更不懂什么是动机,它们只知道归宿在哪里,知道应该去哪里。
爱或许真的是很简单的东西,周敬霄想,信息素要比他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信息素太多,成君彦眼皮渐渐睁不开,歪倒在周敬霄怀里。
两人的腺体还在不停地释放、吸收,周敬霄抱他去床上。
半睡半醒间,他顺从地分开腿,被很温柔地进入,像水浪一样顶着他,他不自觉地呻吟出声,快感绵延到全身,一个深顶,他抓紧床单,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他身边却没有人!
身体里的东西还在深深浅浅地顶他,可是……可是,周敬霄正坐在沙发上,穿戴整齐地看着他。
“谁……嗯……”在侵犯他的凶器不再温柔,重重顶了他一记,他都能感受到从穴里流出的液体,床单湿了一片,他努力睁开眼睛,只能看到自己分开的双腿。
“醒了?”周敬霄走过来,成君彦抓住他的手,慌乱道:“周敬霄,好奇怪……”
周敬霄问他:“哪里奇怪?”
“我不知道。”成君彦手伸过去摸自己的下身,周敬霄顺着他的动作去看,见那些信息素从他指间穿过,又进入他的穴口,奸淫着毫不知情的可怜受主。
“啊——”成君彦脸上都是红晕,他头发被汗水浸湿,眉毛漆黑,更显英俊。他仰躺着,修长脖颈拱起,周敬霄俯身,咬他的喉结。
穴道被撑得更宽,看不见的粗壮的物体直顶穴心,一股透明的淫水喷溅在他的股间,在这一瞬间,成君彦看到了很多个小的透明的泡泡,它们无比梦幻,对他又很亲切。
“周敬霄。”他喃喃地开口,“我是不是得精神病了。”
周敬霄抬起头,看他伸长手臂去接一颗信息素,它轻盈地落在他手指上。
“我出现幻觉了。”他把手指凑到眼前,想要摸,那颗折射出粉色光的气泡球就飘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擦着他的脸钻进他的衣领。他立刻去摸脖子,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坐起来,顾不上自己敞开着的赤裸的双腿,抬头看满室折射各种颜色的气泡球,缤纷得像一个梦境。
“你看到了吗?”成君彦新奇地看着,瞳仁被莹莹点亮,自从家里出事以后难得的孩子气。
那些泡泡也像在逗他玩,它们折射着不同的绚烂颜色,围着他转圈。
他笑出浅的酒窝,看它们飘着飘着,竟然朝着他暴露在外的后穴去,他连忙伸手去捞,但根本触碰不到,眼看着它们成群结队地进入他的身体里面。
紧接着他头向上仰,颤抖地吸一口气,猛烈的快感让他全身发软,向后倒去,被周敬霄托住了,他倚在周敬霄的怀里,感受后穴在暧昧地收缩,那些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的东西钻进去,在穴道里抽动。
周敬霄的怀抱很有安全感,他转过身,却见周敬霄的身体周围也有很多粉色、蓝色的透明气泡球,像肥皂吹起来的泡泡,却能变化大小和形态,还很香。他在周敬霄耳边抓了一下,明明看着抓到了,张开手却什么都没有。
“我真的疯了。”他怔怔望着他,突然,他发现泡泡是从周敬霄身后溢出来的,他跪坐起来,扒着他的肩膀去看他身后,周敬霄扶着他的腰,任他扒着自己的肩膀。
“是你……”成君彦话没说完,被周敬霄亲了亲,他挣脱开:“它们是什么?”
周敬霄的眼神也不清明,信息素是他本人的映射,在成君彦身体里的是信息素,享受插入快感的是他,他眉头微蹙,美人面上一抹高潮的余韵,他看着成君彦恼怒的脸,答非所问:“宝宝,好漂亮。”
他唇中溢出惹人的喘息,成君彦真切感受到穴里的东西变得更加躁动,它们撞击着、挑逗着,和里面的软肉难舍难分,挤压出黏腻的水,从穴口旖旎地滴落。
他被耸动着向前,贴在周敬霄的怀里,周敬霄抓住他的手,去追一颗透明的气泡球,带着他的手指穿过它,告诉他:“这是信息素。”
成君彦问:“是从你的腺体里出来的吗?”
周敬霄眨眨眼,成君彦突然难耐地皱起眉毛,身体向下滑,趴在他胯间,抬起头,英挺的眉毛压下去:“我要和你说话,你……”他频频被打断,要咬着牙才不至于张嘴就是呻吟,忍过一阵后,才终于能严肃脸色,“你让它们停下来。”
“什么停下来?”周敬霄笑着和他十指相扣,成君彦低声地叫,腰塌下去,脸埋进周敬霄怀中,褶皱都被撑开的穴口在空气中张合,周敬霄用没牵的另只手摸成君彦的头,“床单都被弄脏了,嗯?”
他让成君彦抬头,成君彦咬着他衣服,发出破碎的哼叫声,当身后停歇,他以为终于结束的时候,就会重新开始新的一轮。周敬霄找到了逗他的乐趣,揉他的耳朵,“好了,结束了。”
怀里的人慢慢放松,撑起身体,却又被插得向前倒,周敬霄笑着扶住他,成君彦本来很生气,抬头看周敬霄脸上一扫平日阴郁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像被照亮的初雪,他就不和他计较了。
他抱着周敬霄,晃晃相扣的手,“这次我不是来还的。”周敬霄听他继续说:“本来给你带了饺子,但是等你等饿了,我就一会儿吃一个,一会儿吃一个,就没了。”
周敬霄:“嗯。”信息素开始变少,身上的疼痛几乎全部消失。他在成君彦的后腰捏了捏,“成君彦,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腺体液的事,是我欠考虑。”
成君彦很安静,在他眼前,有一颗小小的信息素,落在周敬霄肩膀上。
“没成功之前,不想告诉你,成功之后,觉得没必要告诉你。”周敬霄找他的脸,“你在听吗?”
成君彦戳他肩上的泡泡,那小东西跃起来,钻进他的衣领里。成君彦什么都没说,跪坐着,两人面对面,成君彦脸上的红潮还未完全散去,他神情认真:“我还是会还给你。”
“但不是为了划清界限。”他抬手帮周敬霄挽起耳边的碎发,“笑笑,我们折腾了好久啊。”
听到这话,周敬霄眉间没有舒展开,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成君彦眼瞅着在他身后,仅剩的一颗信息素停在半空中,就好像和周敬霄一起在看着自己。
他有点想笑,但是绷住了。他握起周敬霄的手,“虽然我现在有点不体面,但是……”他实在忍不住笑起来,因为周敬霄微微歪头,那气泡球也变成斜的,跟主人一样姿势,如果有脸的话,恐怕也会是一样困惑的表情。
原来信息素是他心情写照,成君彦清清嗓,抓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握,“周敬霄,我不用身体还你,用别的行么?”
“用什么?”周敬霄问,那颗信息素在他身边有些不安的轻晃。
成君彦说:“昨天看见我那小房里的海棠树了么?”
“那树是我从我家四合院里移过来的,之前也种在七号院来着,但是那段时间快死了,就没让你看。我小时候,刚会走,也走不利索,在外头看见个快蔫死了的小树杈子,死活不走啊。”他讲起故事来总是绘声绘色,“跟我姥爷哭,就要,姥爷说一个枯树枝子有什么好要的。”
“我那么小又说不出来个什么,姥爷懒得管我,给我栽到墙根儿了,还给我做了个小水壶,姥爷抱着我,我抱着水壶浇水,还真给我种活了,一到下大雨刮大风的时候我心疼得不得了,跑出去抱着、护着,后来我长大了,树也长高了,我年年过生日,树也年年开花。”
他看着面前的人,“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呢,人和树其实一样,都要细心对待,好好呵护。我挺会种树的,应该也挺会爱人的,你看,我用这个还给你,可以吗?”
周敬霄面上没什么表情,那颗信息素先上升再转了个圈,“你说的这个是?”
“就是你想的那个。”成君彦说:“我会好好对你的。”他薄薄的眼皮撑起,眼神认真,“好吗?”
“不好。”周敬霄说,可是那颗信息素却闪烁着光芒,欢快地起舞。
成君彦笑着对它伸手,“来。”
小球听话地过来亲近他的手指,他引着小小的透明球飘过来,让它在周敬霄的无名指停住,信息素慢慢变得很小很小,不同的切面闪耀着不同颜色的光,像一颗钻石。
他懂信息素所表现的才是周敬霄最真实的内心,于是他托起他的手,轻轻亲吻上这颗钻石,也亲吻着爱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