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君彦脸上沾着面粉,倒腾俩小时,一锅热气腾腾的包子出炉。
虽然长得有点东倒西歪,还有的包子没发起来,不暄软,奶奶管这种包子叫铁蛋。
他把铁蛋自己吃,把不那么铁的给周敬霄。他们直接在狭窄的小厨房站着吃,成君彦问:“好吃吗?”
周敬霄咽下去嘴里的才嗯了一声,他吃饭很安静,也是成君彦见过吃饭最认真的人。
成君彦就不跟他搭话了,周敬霄看他一眼,“笑什么?”
“没什么。”成君彦看着前方,“就是觉得,虽然自己做的饭不怎么样,但有人这么认真地吃。”他看向周敬霄:“还是挺高兴的。”
“好吃,没有不怎么样。”周敬霄说完就不再说话了。
一人吃了俩,差不多了。周敬霄站在水池前洗手,成君彦挤过去,脸上沾的面粉有些痒,他用手腕蹭了蹭,“你吃饱了吗?”
周敬霄偏头看他一眼,在关掉水龙头之后说:“饱了。”
成君彦轻轻甩掉手上的水,从厨房的小小木窗里,抬头能看到半轮月亮。
他看着月亮,“你说,二十年前的月亮和现在的月亮区别大吗?”
周敬霄也抬起头,二十年前么,那时候他还是王小宝。凌晨两三点,王小宝有时会因为饿而睡不着。
他从熟睡的大人们身边爬起,小小的人仰头去看圆圆月亮,“你可真像个大饼啊……”
周敬霄眼神变得柔软,看着二十年之后的月亮,回答成君彦:“没什么区别。”
乌云挡住了月光,天地暗淡下来。
“嗯。”成君彦不再看月亮,靠着窗沿,又笑着问了一遍:“吃饱了吗?”
周敬霄收回视线,先是落在面前的水池,再慢慢看向身旁的人。
此时乌云散开,月光照亮成君彦的侧脸,他在看周敬霄,也在看别人。
二十年前的月亮和如今没什么区别,年年月月,盈亏交替,圆缺循环。
二十年后的王小宝也还是王小宝,他小小的,眼睛更圆一些,情绪没学会怎么内敛,尚未经历今后的许多痛苦,每天的烦恼只有一件:怎么办,又饿了。
月光下,他要仰头才能看到眼前大人的脸,他仔细看着,要将这人的眉眼、神态都看得清楚。
成君彦歪歪头,“王小宝,吃饱了吗?”
王小宝喉结动了动,“吃饱了。”
“真的么?”
“真的。”
……
成君彦和邱霁月如期去了南方,和客户见完面之后他说要去逛逛。
他换下西装,随手抓了件背心短裤穿上就出门了。
“欸!”邱霁月追出来,成君彦回头,头发上别着的墨镜掉下来,挂在鼻梁上,他先抬眼,再扶正墨镜,嘴角翘起一边:“干嘛?”
邱霁月看着这张脸,说话突然就结巴:“没……没事,我也要去买东西,一起吧。”
“行。”成君彦转过身,走在稍微靠前一点的位置。
他们逛了逛,成君彦看到什么吃的都想买,邱霁月一开始还会给他介绍是什么,后来发现无论是什么,只要是吃的他都要买,甚至于在广州的德州扒鸡。
他连忙摁住他,“这个,在你家那边也能买到。”
“啊,会不会这边的更好吃。”他还有些可惜,但是转眼又看到了别的,邱霁月在后面一脸的欲言又止。
回到宾馆,周敬霄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彼时是1992年,为了做生意方便,邱霁月给他配了大哥大,还说话费报销。但成君彦从来不用这个私人联系,让周敬霄等等,他用宾馆的电话打回去。
“什么时候回来?”
成君彦一边看今天逛街的“战果”,一边回答:“还得过个三四天,还没完事儿。”又说:“你怎么了?声音听着有点不对啊,感冒了?”
“没有。”周敬霄简短回答。
成君彦哦了声,刚要跟他说自己买了什么好吃的,就听门响了几声,他让人进来,是邱霁月。
他换了一身白色的毛衣,戴着眼镜,一点不像个生意人,他见成君彦在打电话,忙抬手示意他继续,然后自己站在一边。
成君彦低头对电话那边说:“我们要商量商量合同的事儿,好,先挂了,晚点给你打。”
挂了电话,成君彦让邱霁月坐,自己去拿合同,期间见邱霁月欲言又止,笔在手中转了一圈,“怎么了?有话要说?”
“没什么没什么。”邱霁月看着灯下的纸张,状似随意地问:“刚才和嫂子打电话吗?”
成君彦轻笑:“什么嫂子?”
邱霁月也跟着笑,“我瞎猜的,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第三条。”
“这儿。”成君彦用笔头指了指,见他自己把这话掀过去了,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邱霁月和几个叔伯辈的吃饭。邱家生意做得很大,邱霁月又是独苗,长辈们看他看得娇,他非要一个人去北方,让他们好一阵头疼,想安排些保镖跟着,让邱霁月闹了一阵,只得作罢。
一听说成君彦在北京救过阿月,便说二人极具善缘,热情邀他一起。
席间说起天南地北的事,生意人之间话题不乏算命、拜佛、转运之类,说着说着,还扯到气功、长生上面去了。
成君彦靠在椅子上听他们说,这些他倒是都不怎么信,但是好玩儿呗,半真半假听个响儿得了。
吃到好吃的了,脑子里就自动琢磨是怎么做的,还用三瓜俩枣的粤语跟旁边人请教。
桌上人不知聊到什么话题,压低了声音,依稀听到些再生、痊愈之类的词儿,成君彦咽下一口汤,随口问旁边邱霁月:“他们聊什么呢?”
他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邱霁月也抿嘴笑了一下,凑他耳边低声说:“他们在聊仙体。”
“什么体?还真成仙了啊。”一听又是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成君彦没什么兴趣,坐正了继续吃饭,分神听邱霁月说话。
“仙体就是……”邱霁月想了想,措辞道:“类似一种人的器官,据他们说,只有极少数的人会有,长仙体的人身体好,智商高,疾病都能自愈。”
成君彦跟着点头,根本没过脑子,拨弄着汤底,心道这个看起来好做一点儿。
“哦,还有。”邱霁月想起之前听到的极为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也是上次听说的,有一个男人,竟然因为长了仙体就怀孕了……”
成君彦刚喝嘴里的汤差点没喷出来,旁边一位面相极善的叔叔邱善插话道:“阿月说的,是真的。”
成君彦显然不信,开玩笑地道:“男人又没子宫,孩子在肚子里都没地儿住啊。”
“你这是不知道这仙体的奥妙所在。”邱善抬手,成君彦目光倒是被他手上成色极好的沉香手串给吸引了。
邱善白面皮,说话声音和缓,细听来甚至有些戏曲腔调,“僊也,长生迁去也。”他笑起来慈眉善目,“如何长生?”
成君彦和邱霁月都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邱善手指蘸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缓缓说道:“长久生息,是为长生。如何长久?自是达到平衡,这仙体的仙,就在于它能让人的身体达到——”
邱善的手指不停断地描着那个圈,看着两人,语调悠长,接上前话:“长长久久的平衡。”
“如何达到平衡,靠仙体来维护身体的器官,就像机器一样,不断地优化、恢复,甚至——改造、升级。”
“不过阿月说的那个男人,是个例外,因为他的仙体有缺陷,才会阴阳失衡,男体生孕。”
成君彦手指点到桌上那个圈,“我们不提别的,照您这么说,只要有这仙体,不停地……维护身体,人就死不了了?”
“不能。”邱善笑眯眯地看着面前清俊的年轻人,“世界上还没有人能真的长生。”
“那您这……”成君彦向后靠,“悖论啊。”
邱善诶了一声,“做人不能贪心,长生不了,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总是可以的。”他摸摸下巴,“人活到了岁数,什么钱、权都是次要的,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成君彦挑眉:“那您把这仙体说得这么悬乎。”他靠近了些,“您,见过么?”
正在此时,房间内的灯光突然变暗了,只能隐隐看到各人身影。
在座的人突然很有默契地集体安静,门被推开,几位长相极美的女人身穿旗袍,姿态优雅地端送来几个盘子。
借着极昏暗的光亮,成君彦一瞧,竟全都是清朝的香橼盘,几个盘子形态各异,送到他面前的是一片卷边荷叶,托着几朵栩栩如生的荷花。
邱霁月的是船,邱善的是佛像。他对着成君彦伸手示意,“小……成,是吧?快尝尝,好东西。”
成君彦看着面前的荷叶盘,仔细看才发现这荷花蕊里自有乾坤。
那纤细的蕊丝并非盘体本身,而是由纤细的红肉丝组成,这若是不仔细看,是绝对看不出的,和彩雕香橼盘当真是相得益彰,浑然天成。
成君彦也觉得巧妙,用筷子夹起几根,尝了尝,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和这盘子的巧妙之处一比可就太寡淡了。
他撂下筷子,邱善问:“不合胃口?”
成君彦喝了口茶,“还行。”没有再吃下去的意思。
“欸。”邱善说道:“你这年轻人,刚才不是还问见没见过么。”他指指盘中,脸上几分似真似假的诧异:“现在见到了,怎么不多吃两口?”
成君彦拿着茶杯的手顿住,垂下眼睛,鲜红的荷花蕊舒展在花瓣中,精巧的刀工让它散发出晶莹的色泽,静静地等待人采撷。
茶杯落在桌上,他猛地干呕了起来。
“君彦!”邱霁月忙上前扶住他,成君彦甩开他的手,踉跄地站起来,他环视一圈,桌上的其他人都在细细品尝盘中的食物。
仔细看,这些人的面相有些相似,都是长眉细眼,笑起来慈眉善目,说话做事讲究因缘,积累福报,但此时成君彦觉得他们都是披着皮的鬼。
邱善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是不解,“不就是一道酿肉,怎么这么大反应?”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睁大了眼睛,手摊开,“小成,这是猪肉,你以为是什么?”
成君彦后退一步,椅子翻倒,门口立刻涌进来几个男人,一看就训练有素,警惕地盯着他。
“我不太爱吃……”成君彦抬起眼睛看向邱善,一字一顿道:“猪肉。”
成君彦这话一出,那几个男人便退了出去。邱善关切了几句,让他先回去休息,下次再聚。
离开那个房间,成君彦胃中食物还在不停翻涌,很想吐,但是他不想停下,大步向前走着,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着。
且不说那仙体是真是假,也不说那肉究竟是什么,他们这些人本质上难说是好是坏。
追求长生无所谓啊,要吃药就吃,要练气功练去呗。但是如果真有能让人百病消除、延年益寿的好东西,而且这好东西长在别人身上,就要去抢了来,未免太自私了。
他几乎是一路跑回了宾馆,这里气候闷热,他既头疼又胃痛,恶心想吐,整个人没有力气。
正在他站都站不稳,想就地坐下的时候,断断续续一阵清香传来,让他整个人都舒服清明了许多。
他循着这味道上楼,迈上最后一阶台阶,甫一抬头,就看到走廊间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在看自己房间的门牌,听到声响,转头看向他。
男人身穿西装,长发挽在脑后,耳边垂下几缕发丝,十分地高挑俊美,看着成君彦在原地站着不动,抬手敲了两下面前的门,“你去哪了?没人给我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