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是。
姜庭忌惮着那个叫伏虺的男人,观察着姜真的表情,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点此刻的心思。
那个叫伏虺的男人会告诉她真相吗?
姜庭天不怕地不怕,只害怕他和姜真之间最深的联系成了废纸,如果姜真发现了他并不是皇后的亲子,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还会把他当成弟弟吗?
他赌都不敢赌这个可能。
姜真对他的爱,是他最大的倚仗和底气。
姜真看他仿佛在发呆,叹了口气:“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姜庭说话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要丢下我了。”
姜真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却仿佛和他隔了一层屏障,遥不可及,她轻轻啜了口茶:“又什么,我从来没有丢下过你。”
“你又在骗我!”
姜庭提高声音,含着隐隐约约的怒音,似是委屈地撒娇,眼眸里又含着那样深的怀疑。他曾经希望姜真永远只看着他一个人,可到头来一切都只是徒劳枉然。
姜庭脸上表情茫然,漠然地盯着她,像个疯子一般重复:“别走,别骗我,好不好,阿姐。”
姜真拍了拍他的头,姜庭猛地抬起头,往她手心里钻,眼泪要掉不掉地挂在原本凌厉的眼睛里,脸部清瘦的轮廓和她初见他时重合在一起,那么瘦那么小的孩子,一张饿得凹陷的脸上满是淤伤,嘴角都裂开了,全是血迹。
其他贵族的小孩跟在他后头,用火烧他的头发,说他是魑鬼,才会有两只眼睛。
他住在最偏僻的宫殿,没有人伺候,她却每天都看见有内侍出入他的房间,每每都要端出一盏不知名的东西。
姜真蓦地心软。
姜庭的房间里永远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姜真第一次和他说话时,才发现他并不会说话。
宫里没有人教他说话,也没有人会和他说话,他的嗓子不用来惨叫,便只能当个哑巴。
姜真掀开他的衣服,发现他瘦得骨头根根分明的身体上,肚子瘪下去,伤疤交错,没有一块好皮好肉。
她愚蒙的父亲,嫉妒自己的子女,嫉妒一个弱小的孩子,不愿让姜庭好过,又贪图他的血肉,以为人皇之体的血能滋润他的龙气,让他永继江山。
姜庭警惕地看着陌生的她,不断地往后蜷缩,姜真比他大些,女孩又个子拔高得快,他知道自己抵抗不过,以为她也是要来打他的。
姜真闻到了掩盖在血腥味下的腐烂气味,那股恶臭经久不散,像是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姜真一表现出想探寻的动作,他就异常恐惧和激动,他那么瘦弱的一丁点,死死地咬着她的手,他像野性未驯的小兽,牙齿还没掉,虎牙却意外尖利,将她的手背生生地咬出两个血洞。
姜真一边制着他,一边从他的枕头底下翻找出了已经发霉的糕点,上面明晃晃两个带着凸出齿印的咬痕,他吃了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但糕点是没办法散发出脂肪分解的恶臭的,姜真没办法从他破陋残旧的屋子里找到气味散发的源头,只能掰开他的嘴,起身时,却发现鞋底有些粘粘。
黑色浓稠的液体渗到她脚边,低庂的床榻下,一个腐烂到看不清的人头,和几截断肢堆在一起,流出黑色的水痕,越俯身,味道越浓重恶心。
姜真抬头,小孩面无表情地大口撕咬着她刚刚为了哄他而塞的糖糕,神色漠然,两只不一样的眼神同时盯着她,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感情。
看这尸体的腐烂程度,这孩子居然就这样在尸体上睡了十几天。
姜真缓慢地指了指床榻下的东西,姜庭冷冷地看着她,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件单薄的衣服。
他胸口一道深到几乎贯穿的鞭伤,还在往外滴着脓液,旁边翻开的肉已经不是红色,微微泛着黄,伤口中间夹杂着些碎土,灰尘簌簌往下掉。
姜真没有问他是怎么杀了这人的,坐在他床边很久,才轻声说道:“伤口是不能用土填好的。”
她帮他处理了床下的尸体,这尸体原本是看守姜庭的内侍,消失不见,也没人会相信是姜庭做的。
姜庭的伤过了很久才好,不能找太医,姜真自己学着书上的法子,割掉了他胸口坏死的腐肉,帮他沐浴,裁了自己的裙子给他做了一身厚实点的衣服——姜真实在不精通这些活,做出来的衣服只能蔽体。
姜真教姜庭说话,教他识字,在自己都难以摆脱的囚笼里,姜庭是唯一让她宽慰的解救,她从来没想过让姜庭回报她什么东西,帮助姜庭只不过是在帮助自己。
她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死在宫中的人不计其数,她保护姜庭,也并不全是因为姜庭是她的弟弟——一个没有人愿意承认的血亲。
姜庭让她在疯癫的母亲和父亲中,还保有一点“正常人”的思维和感觉。
从姜庭第一次磕磕绊绊地跟着她的声音喊出一声“阿姐”,再到现在流着眼泪抓着她恳求地重复“阿姐”,到底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人仿佛只活在那么几个瞬间,好像她只是一眨眼,他就已经个子拔高,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姜真恍惚了一瞬,抓住姜庭的手,阻止他发疯:“我又不是要死了,也不是不回来了,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你不在我身边,和离开有什么区别。”姜庭神情愤恨,声音又出奇的冷静:“你还不如死了,我和你,一起去死,埋在皇陵,多好。”姜真冷静地反驳他:“我就算真的死了,也入不了皇陵,更不可能和你埋在一起。”
根据南燕的惯例,公主要另修公主陵,不入皇陵。
“我说了算。”姜庭阴恻恻地说道,试图盖住她的声音:“我让你当皇帝,你不就能埋在皇陵了。”
姜真噗哧一声笑出来:“生前的事还未算清,你倒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
“若我死了,只和阿姐葬在一处。”姜庭冷冷道:“若不能和阿姐葬在一处,一把火烧了便是。”
姜真突然摸了摸他的脸,姜庭的脸还有些湿润,他生得个高,眼锋锐利,打湿之后,又可怜得像只小狗。
“你死后,自然要和皇后合葬。”姜真声音飘渺:“你可有什么心仪的女子?”
姜庭脸色由苍白又升腾成难堪的涨红,泪水不知不觉地又落了下来,慢慢渗进她袖子里,失去踪迹,他咬着嘴唇,再次开口时,已经有了隐隐的哭腔:“阿姐?”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抓着她的手隐隐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