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节(1 / 1)

柴车扶住了他,同样有些口干舌燥:“国师,这未免有些太过”

柴车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须知道,北宋五子虽然没有封圣,可在明初这个时代,全面继承了其理论体系的明儒们,可就是将其当圣人看待的,甚至由于版本的原因,这个时代的儒者,对孔子原始儒学的理解,都没有对北宋五子“断章取义”后缝出来的理学的理解深刻。

而姜星火这话,基本就是对程颐的治学方法论,进行了否定。

再结合之前对先圣的解析,那么姜星火这篇文章写到中段,主旨涵义已然呼之欲出了。

——托古变法!

先不要急着对这个词产生反感,事实上,否定宋儒,是因为理学是如今儒教思想禁锢的最大牢笼,也是变法最大的理论阻碍,所以必须要予以否定,而且宋儒确实是断章取义,确实理论还没到无懈可击的程度。

相比于留下了大量书籍、著作的宋儒,真正的儒学,也就是原始儒学的那拨“先圣”们,他们是不会说话的,而且留下的东西,解读性极高。

就比如“人情”这个词,你宋儒可以解释到跟“天理”对立,我自然也可以解释为是人间情况、情形,先圣们又没留下标准答案,你凭啥说我错?大不了辩论嘛。

而辩经这种东西,当你陷入证伪的恶性循环时,就已经输了,而且确实无法证明姜星火是错的。

与此同时,姜星火自然可以抱着原始儒学的经典,跟宋儒一样,挑对变法有利的东西来解释。

怎么,这断章取义你宋儒做的,我姜星火就做不得?

没这个道理。

只要把“事以位异,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这个地基打牢了,凿实了,变法的理论基础自然就有了。

姜星火笔锋依然不停。

“以空论对谈,穿凿牵拘,曲说以穷理,终至虚无。

长此以往,徒为空中之楼阁,而卒无所有于身心矣。

须知,道问学即是尊德性,博文即是约礼,明善即是诚身。

然未有知而不行者,不行不可以为知也。”

这便是批评宋儒治学方法论的危害,顺便推行一下自己的“知行合一”了。

在这篇《师法先圣疏》的最后,姜星火总结道。

“先圣博达,变通不拘;时势不同,尤有所变。

所谓师法先圣,需慎斟酌损益,务得其理,推行扩充。

如此方使幽明、上下、亲疏、贵贱无不周洽,而无非所以仰体先圣之意,是谓‘善继圣之志,善述圣之事’者也。”

也就是说,先圣都是懂得变通的,我们师法先圣的时候,也要斟酌一下利弊,需要具体分析当时先圣话语的原理,如此才能进行使用,只有按照这个原则,才能让天下都周全。

真正的学习先圣,不是拘泥于先圣的只言片语,非要死抠字眼,或者顽固地守着已经被时代浪潮所改变了发生情况的言论,而是与时俱进,这样才算是继承先圣的志向和学问。

嗯,总而言之,你们不是要把我捧成超越北宋五子的“超圣人”吗?

好的,那我姜星火绝对不会推辞,天不能害、地不能杀、世不能乱的“超圣人”,简简单单地喷个北宋五子,不过分吧?

柴车叹息了一声,说道:“国师,这次,咱们真的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不用洗。”

姜星火淡漠地说道:“越乱越好,道理不辩不明。”

卓老头咳了一声:“你们俩去接着做考成法吧,等国师审完了,便要开始全面试行了。”

如今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该配的官员都已经配齐,郭琎和柴车,虽然职位低,但有点类似于姜星火的秘书/助理的角色,加之二人乃是从诏狱里带出的,如此方能听一些机密,但接下来说的,就不方便二人听了。

柴车和郭琎识趣地点头,离开了姜星火的房间。

卓敬则继续向姜星火说道:“李至刚一案牵涉颇广,我们现在唯有死守,等待荣国公方面的消息。”

姜星火把白纸上的奏疏用楷体誊写到了奏折上,这时候还没有“馆阁体”,所以他用自己习惯的字体并没有问题:“老和尚已经在追查了,这件事他很上心,手下的探子、秘谍都撒出去了。”

“不过我担心朝中在观望的人会受到某些人的蛊惑,不仅不肯消停,反而跟着煽风点火。”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姜星火把手中的草稿纸烧掉,然后捏着奏疏冷静地说道:

“跟很多人素无往来,这种事情,不管放谁头上,都是会想着借着博取点什么的。”

卓敬颔首:“不错,确实没人傻,但我们必须赌一把。”

姜星火道:“赌什么?”

卓敬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赌,陛下会在这次事件中袖手旁观。”

姜星火顿了顿,“我明白了。”

他和卓敬都是聪明人,只需点透即可。

现在这个世界的历史线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皇权似乎从根基上被姜星火悄悄撅了,但是,皇权仍在,甚至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

不管是捧杀姜星火“超圣人”,还是姜星火反手喷北宋五子,这种涉及到儒教、乃至影响统治秩序的事情,皇权的态度都很关键,最起码,要保持足够的定力。

在这一点上,朱棣其实一直都做得很好,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而是篡夺来的江山,作为儒教倡导的统治秩序的破坏者,朱棣天然地具有反儒教的特性。

如果没有姜星火,朱棣无法单独对抗儒教,那么他或许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也就是,自己是篡位来的,所以反而更加注重正统,但这无疑是在自己否定自己。

但眼下有了姜星火能站出来跟儒教打擂,朱棣当然可以不用委屈自己的心意,他只要不站出来给姜星火捣乱,就已经是在拉偏架了。

因为换成别的穿越者,只要迈出了对抗儒教、理学的这一步,皇权和整个官僚体系,都必然会如泰山一般镇压下来。

朱棣不敢对儒教大刀阔斧,而姜星火则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压这些学阀,并且获取开展变法和解锢思想所必须的条件,可谓是一石数鸟。

“接下来的【太祖忌日】,礼部这个位置非常关键。”

“李至刚彻底完了吗?”卓敬捻须诧异道。

按他对时局的判断,仅仅对家人管教不严,岳父成了庙堂权力的掮客,不至于让李至刚彻底完蛋的。

“完了,但不彻底。”

姜星火端起茶壶,浇灭了火盆里的余烬,缓缓说道:“我听陛下说,他是有意让李至刚去安南将功赎罪的狮子搏兔用全力,大明打安南出不了什么岔子,只是赢得有多漂亮的问题。”

“继黄淮布政使司以后,大明第十五个布政使司?”

姜星火点点头:“嗯,交趾布政使司,李至刚去当布政使,那地方乱了点,但也好出成绩,尤其是这是变法所获得的第一个倾销市场,不用自己人反而不放心李至刚经此一遭,算是无路可走了。”

卓敬心头一跳:“那空出来的礼部尚书呢?让宋礼从江南回来?可是他资历太浅,还是礼部右侍郎,没有跨过礼部左侍郎王景直接升尚书的道理。”

“你。”

姜星火指了指卓老头。

“原本建文朝的时候,你就是户部右侍郎了,陛下也欣赏你,上次礼部左侍郎董伦致仕,就有意让你接左侍郎的位子,是老和尚拦下来的如今任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副总裁,考成法的诸多细则敲定,都是在你手里完成的,升尚书没人能说什么。”

“至于宋礼,等夏原吉那边做好辅助,把治水、办场这些事情都告一段落了,他来回来接你的位置历练一番。”

就在两人叙话之时,忽然王斌过来敲门通传:“国师,解侍读穿着便装走侧门前来求见!”

“解缙?他来干什么?为什么要走侧门”

姜星火微微一怔,自己跟解缙并不算熟悉,严格地说,他听说解缙以前似乎跟自己还是有些明里暗里的不服气的。

“或许是来拜拜码头的?”

卓老头经历了洪武、建文之交的风风雨雨,自然知道些内幕消息。

“建文元年,解缙是受董伦(刚才提到的前礼部左侍郎)推荐,才归京担任翰林待诏的,并且建文二年解缙能担任殿试受卷官,也是董伦这种资历人物出了大力气。”

“董伦别看是侍郎,他只是岁数大了升不上去,威权比一般的尚书也不差什么,而如今董伦致仕,解缙在朝中高层无依无靠,名声虽响、圣眷虽隆、实权虽重,可到底是上下不着力他跟同僚的关系很不好,大多官员都对其避而远之,或是嫉妒其才华横溢,或是厌恶其孤高自赏。”

“还有这层关系?”

人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姜星火家里全是老头,能听到的陈年往事、八卦内幕倒是管够,他是真没想过,董伦这个之前印象不深的耳背老头,竟然是解缙在朝中的靠山。

“不管来意如何,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让解缙进来吧。”

片刻后,一位身穿蓝色圆领长袍的清瘦男子缓步踏入院落里,此人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官端正儒雅,眼神锐利却又隐隐透出几分疲惫倦怠,仿佛整天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似的。

“见过国师。”

解缙躬身施礼。

“不必多礼,解侍读请坐。”

姜星火抬手虚按,示意解缙随便找张椅子坐下。

“谢国师赐座。”

解缙拱手再次感激道谢,旋即坐定。

这画风不对吧?

姜星火仔细打量了解缙一番,从他脸上的表情与姿态,看不出丝毫异常来,就连刚才的那一揖和谢座时的动作也没有太大的破绽,若非亲眼所见,他甚至要怀疑是否有哪些记错了,解缙这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傲慢、孤高的性格,反倒显得温润如玉、谦逊有礼。

当然,这仅仅是解缙的表象而已。

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解缙这样的人一旦得势,嚣张的气焰爆发出来,那绝对会让人措手不及,难以承受,因为他们不需要装,他们骨子里就是傲气冲霄的。

“解侍读此行,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姜星火微笑着问道,语气并无特殊之处,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话语间蕴含着淡淡的警告之意要是没啥要紧事,就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姜星火当然有资格这样说话,大明的变法握在他的手里,他是皇帝陛下最倚重的心腹,地位堪比过去的宰相,可以说,除了当今皇后和皇子殿下外,他算是权力巅峰之人,别说区区一个解缙,即使面对六部尚书、国公勋贵这等朝堂高官,只要他愿意,一样可以这么不客气的说话。

更何况,在这偌大的大明朝,敢跟他平起平坐、且能镇得住他的人,怕是根本没有,就算是皇帝都没法做到这点,姜星火和朱棣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朱棣需要他变法维新增强国力实现自己千古一帝的目标,姜星火则需要藉助朱棣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所以在双方见面的第一个回合,姜星火极为强硬,亦或者说极有底气用这种方式,向解缙施压。

解缙目光沉静,他自然知道,姜星火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所以解缙果断地怂了。

解缙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就在姜星火以为他要激愤之下做出点什么偏激举动的时候,解缙直接长揖到地。

“——国师救我!”

姜星火和卓敬都沉默了。

“解侍读莫不是在开玩笑?”

“在下不敢。”

解缙忙站起来行礼:“今日登门,只为向国师求一条生路,望国师成全!”

姜星火挑眉:“求一条生路?”

解缙苦笑道:“不错,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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