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犹如三九天里的寒风,没有一丝温度,平淡得如同白水,没有一点波澜。
“严世藩,身为首辅之子,朝廷命官,贪婪无耻,狡诈凶残。屡犯重罪,朕看在其父多年辛苦功劳,屡次开恩轻判。
仍不知悔改,变本加厉,指使罗文龙,勾结倭寇,勾结白莲叛逆,残杀百姓,刺杀朝廷重臣,刺杀公主皇子!
早年即勾结营造队长,预留宫墙缺陷;营造祖籍豪宅,竟选帝王风水。观其可知,其叛逆之心早已有之!
着令锦衣卫将其下入诏狱,择日斩首示众!”
嘉靖说完这番话,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萧风更是抬起头,直直的看着嘉靖。
连严嵩都愣住了,这些官场老油条们,没有一个人是傻子,嘉靖罗列严世藩的所有罪名中,其实少了一条最重的罪。
那就是闯入皇宫,刺杀皇帝。嘉靖只说了他勾结营造队长,预留宫墙缺陷,却没说刺杀自己的事儿是严世藩主使的。
虽然去掉这一条,其他的罪也足够严世藩死好几次了,但嘉靖在正式的旨意中去掉这一条,肯定是有深意的。
“严嵩,身为首辅,教子不严,辱没门庭,有罪社稷。念其往日功劳,今朝年迈,着令罢官免职,返乡去吧。”
这一次,不管是严党,还是其他官员,就连黄锦和陆炳也对视无语。
这是什么神仙友情啊?严世藩的罪,不诛九族就是好的了,连满门抄斩都不斩了,不但留了严嵩一条命,竟然还允许他回家养老去!
把所有的大明皇帝都算在一起,甚至把有史以来所有的皇帝都算在一起,这种处理方式都是绝无仅有的。
真实的历史中,严世藩的罪没有这么大,但同样也是勾结倭寇的叛逆大罪,嘉靖的处理方式也是一样的。
这件事真的没法解释,如果一定要解释,那就是:其实嘉靖并不像他大部分时间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酷无情,他只是个极其敏感的人而已。
对他不忠诚的人,他下手极狠,但严嵩从始至终,弄权也好,弄钱也罢,却从来没有背叛过嘉靖个人。
严嵩除了拿嘉靖当皇帝,也拿嘉靖当一个朋友。就是这份友情,让嘉靖在严世藩犯下大罪的时候,没有株连严嵩。
萧风看着严嵩,他对严嵩倒没有对严世藩那么仇恨,但他也决不能允许,严嵩就这么舒舒服服地回老家住豪宅,享受退休老干部的人生余晖。
“万岁,严家在江西的祖宅,现在被严世藩选址扩建之后,已经是帝王之局了。严首辅回去居住,只怕不妥吧。”
严嵩此时已经对萧风说的话毫无反应了,儿子死了,让他对自己的死里逃生几乎没有多少开心的感觉。
如果能选择,他宁愿嘉靖杀了自己,留下严世藩一条命。哪怕坐牢,哪怕流放,只要别砍头就好。
嘉靖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自己今天留严嵩一命,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财产方面决不能手下留情了。
“京城严府所有财产,一律充公。江西老宅罚没后,改成皇家别院,以应帝王之局。
严世藩纸条上所写的诸多地方,派人去清查,找出的财物一律罚没充公。
锦衣卫监察天下银号,若有严家相关人等去兑现银票的,一律罚没充公。”
锦衣卫将严世藩拉下大殿时,严世藩抬起头来,这次他看的不是萧风,也不是嘉靖,而是陆炳。
陆炳垂首立在嘉靖身边,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严嵩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给嘉靖磕头,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砰砰有声,在大殿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严嵩知道,这是他这辈子给嘉靖最后一次磕头了,所以他磕得很认真,很端正。
就像他中进士时给嘉靖磕头一样。就像他当尚书时给嘉靖磕头一样。就像他入内阁时给嘉靖磕头一样。
然后,他就再也没磕过了,每次他刚摆出姿势来,嘉靖就会一摆手,示意他免礼,他也心安理得地站起身来。
他把这当成是一种荣耀,一种身份,一种暗示。可今天,他忽然想给嘉靖磕头了,非常想,非常非常想。
因为他今天才真正相信,嘉靖是真的把他当朋友的。哪怕让他背锅,哪怕杀他儿子,但嘉靖一直都没把他只当成一个臣子。
可他却辜负了这个朋友,他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和这个朋友见面了,也再也没有脸面和这个朋友见面了。
三个头很少,不管严嵩磕得多认真,总会磕完的。严嵩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大殿外面走去,地面上留下了一点暗红色的斑点。
走到大殿门口时,严嵩的脚挂在了门槛上,险些摔倒,嘉靖下意识地往起站了一下,但身子只是动了一下,就坐稳了。
徐阶和高拱都在看着严嵩的背影,那个背影曾经那么老当益壮,让人疑心他永远也不会老去。
可现在,那背影显得那么苍老,那么衰败,让人担心他能不能走出这空旷而遥远的皇宫去。
嘉靖闭目不言许久,才疲倦的开口。
“内阁首辅,由徐阶担任。萧风任次辅,高拱继续内阁理事。因要建大明水师,及国坊之事,内阁三人过于单薄。
着张居正升任刑部尚书,补入内阁学习理事。沈炼调任刑部右侍郎。战飞云去苗疆有功,赏刑部员外郎衔。”
徐阶等人一起上前谢恩,张居正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满腔抱负,今日一朝得以施展,当真是心花怒放。
徐阶和高拱对视了一眼,心中彼此了然。严党已倒,嘉靖刚才这一番旨意,看似顺势而为,其实是在帮萧风巩固实力。
张居正是徐阶的门生,倒也谈不上就是萧风的人。但沈炼虽为锦衣卫,却与萧风交情莫逆。战飞云更是对萧风言听计从。
嘉靖提拔这三人,更多的是告诉朝堂之上,严党已死,萧风以后就是朝廷的中坚力量。因为嘉靖相信萧风不结党,自然也就没有萧党这一说了。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决战就此落下了帷幕,嘉靖朝堂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所有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萧风的心里五味杂陈,既想大哭一场,也想大笑一场。和严世藩生死缠斗了整整两年时间,自己终于赢了。
他一直相信自己能赢,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对抗严世藩。他的背后还站着很多人。
有萧万年,有兰爹,有巧姐,有兰女,有如月,有如烟,有如玉,不,不是如玉,是王珏。还有无数不知名字的男人女人,都站在他的背后,默默的注视着他。
还有那个高大秀美的女子,把沾满了鲜血的双手,不好意思的藏在身后,却总是妩媚的微笑着,偷偷的看着他。
每当他撑不住要倒下的时候,她们就会伸出手来,撑在他的后背上,不让他倒下去,让他站直身子。
萧风向嘉靖深深鞠躬,嘉靖立刻就知道,这家伙又要提一些比较过分的要求了,他微微点头。
“师兄,我当年曾在严世藩的农庄里,在那些屈死在倭寇手下的女子坟前,面对她们的枯骨冤魂发过誓。
无论千难万险,不怕粉身碎骨,不把元凶头颅放在这坟顶之上,不还大明一个湛湛青天,太平盛世。
萧风生不入仙界,死不入轮回!”
嘉靖知道这件事,他睁开眼睛,看着萧风直视着自己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
反正严世藩是肯定要被砍头的,在街上看,还是在农庄里砍,对朝廷没有分别,但对师弟,有很大分别。
“严世藩的斩刑之地,就定在那个农庄吧,由萧风监斩,官员及百姓,皆可围观,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