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重逢(1 / 1)

大理寺,正堂。

堂屋内烛火莹莹,气氛沉肃。

出了这麽一桩案子,一晚上刑部、京兆府、金吾卫的人都赶来了。

堂堂正三品刑部尚书於家中被害,凶手更是骇人听闻地放火烧屍,所行简直令人发指。

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空气凝滞,众人的目光都一刻不差地落在正中的仵作和身着紫袍的谢景熙身上。

“谢寺卿……”身後传来李京兆忐忑的声音,他捻了把快被撸秃的胡须,颤声问,“si者……可真是陈尚书?”

谢景熙起身,转身吐掉嘴里含的生姜,用水漱了口,才道:“是。”

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当真是半句废话都没有。

李京兆手一抖,本就稀疏的胡须再被拽下来几根,一脸晚节不保的表情。

“那凶犯的手法可是确定了?”

谢景熙低头擦着净手後的水渍,如实道:“x口处的利刃伤是致命伤,si後捆屍再焚。”

“啊……这……”

在场之人闻言,无一不摇头无奈,对此表示痛心。

大周以礼法治国,si刑犯非罪大恶极,都会留有全屍。故而破坏屍t乃是重罪,按律,严重者可按斗杀罪减一等论处。

况且这次的被害者不是别人,而是堂堂刑部尚书。

g了一辈子刑狱,si後却遭此对待。倘若陈尚书在天有灵,大约也会觉得被侮辱,能气得直接从棺材板儿里坐起来。

更棘手的是,这起凶案还不只涉及陈尚书一个。

若是之前推断的杀人手法没错,凶手很可能跟年初丰州那场刺史被害案一致。当时的凶手归案之後,被皇上判了斩立决。

而那起案子,当时是由过世不久的尚书右仆s,沈傅沈大人亲办的。

这下可好,一起案子扯出这一堆的事。

整个沣京官场,这下谁也不能好过。

现场愁云惨雾,各位闻风而动的大人们对策全无,竟一时无言。

“大人!”

一声急报从门外传来,众人怔忡,齐齐朝这位衙役看去。

只见他急喘着气,一个没站稳直接匍伏在堂上,差点把陈尚书的遗t再摁出一个窟窿,好在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服了他一把。

然而他根本来不及道谢,只径直往地上一跪,喘到,“外、外面有人,不!昭平郡主,昭平郡主不顾阻拦,直接闯、闯、闯……”

不等那句一唱三叹的“闯”字说完,正堂对面漆黑的院子外,便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

那扇朱漆的广门一开,几簇跃动的烛火便已印入眼帘。

步履整齐的亲卫列队两侧,很快就把闻讯而来的衙役堵在了後面。

明亮的火龙延展,铺就一条长而直的甬道,像七夕的彩鹊为牛郎织nv架起的那条鹊桥,将一头一尾的两个人无声地连接起来。

沈朝颜抬眼时,看见的就是几步之外,屋内烛火之中,一道颀长身影立於正中,如众星拱月。

紫衣玉带,如鹤如松。

他的轮廓生得温润,不锋利不紮人,但眉眼却是冷的。

特别是像现在这样沉默看她的时候,那gu流於表面的温润中,就会透出一gu暗藏许久的冷芒。

特徵太过出众,便是一眼难忘。

眼神一晃,眼前的身影很快便与婚礼那日身着喜服的男子重合。

本以为那日见他顺眼,是因着红烛yanse,却没想当下,他就算穿着老气横秋的朝服,竟也能这般博人眼球。

“臣、臣等参见郡主。”

今日这堂上的,都是些久经官场之人,一来知道沈朝颜的身份,而来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

方才发现此案联系到丰州一案之时,就料想到了这一茬,只是没想到昭平郡主的消息竟这样快。

众人不发一言,沈朝颜也按兵不动。

她只是面对谢景熙而站,无甚表情地看着他,直到等来那句,“见过郡主。”

端的是有礼有节、君子端方,可那眼神和语气,却是清冷又疏离。

沈朝颜的心中漫起一阵不快。

虽然两人之前的婚约本是父母之命,而婚前唯一一次见面,沈朝颜也就远远隔着曲江廊桥,瞧了他一眼。

那日正逢翰林诗会,这人着一身月白长袍,因诗中一句用词与人争辩。

说是争辩,其实不然。

他从头到尾都颇有风度,举手投足尽显端雅,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倒是将被他挑刺的几位翰林学士气得红了脖子。

沈朝颜想,这沣京之中除她之外,大约就属这人最扫兴了。

仅仅这麽一个念头,不知怎的,口中那句想好的拒绝,就变成了一个“可”字。

这着实令沈傅都吃了一惊。

反正她的婚姻终是要考量家族利益,在沣京那一堆家世显赫的公子哥里,大约也只有定国公谢钊的这个世子能让她觉得有点意思了。

可沈朝颜现在想起来,至三月前沈傅身亡、两人婚礼中断之後,她就再也没见过此人。

虽然她并不稀罕这桩半路抢来的姻缘,但从小到大,只有她看不上和玩腻了的东西。

而像谢景熙这样晾着她的人,沈朝颜着实是头一次遇到。

於是新仇旧恨算在一起,她便没想着给他留什麽余地。

沈朝颜站了一会儿,没让免礼,兀自走到堂上坐下了才道:“惊闻京中大案,心中关切,特前来听审,想诸位大人不会介意吧?”

众人咽了咽口水,想就算是介意,也无人敢说,所以乾脆都耷拉着脑袋装si到底。

现场一时哑然无声,直到一句冷清的“望郡主三思”於众官中响起。

沈朝颜微眯起眼,神se淡然地看过去,只见谢景熙抬头看他,一双眸子冷静中微露着波澜。

不知怎的,她觉得有点开心,歪着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没太听懂。

谢景熙倒是不卑不亢,起身一拜,如实道:“此案恐涉及郡主亡父沈仆s,如若郡主在场,恐会g扰办案人员的判断……”

“哦?”沈朝颜截断他的话,巧笑道:“那本郡主就更要听了。”

此话一出,现场默然,所有人大气不敢喘,生怕这场争执会波及自己。

“郡主。”果然,谢景熙的声音又冷了三分。

“喏~”不等谢景熙再说什麽,沈朝颜兀自道:“听说此案凶手犯案手法,与我父亲生前在丰州所断一案一致,此案涉及我亡父,就是涉及我沈家,涉及我沈家,就是涉及我。作为可能的受害方,我为何没有旁听的资格?”

一席话歪理一堆,说的在场之人具是一愣。

“那郡主想怎样?”谢景熙问。

“验屍。”

“刚才已经验过了,记录都在这里。”

沈朝颜推开主簿递来的验屍记录,看着谢景熙道:“大人如何断定两案犯案手法一致?”

“臣对照过丰州一案的报告。”

“哦~”沈朝颜故作恍然,又问,“那谢寺卿能保证验屍报告的记录详尽如一、事无巨细?”

“凡注意到的都会写。”

“那没注意的呢?”沈朝颜紧追不舍。

谈话至此,所有人都知道沈朝颜是在挑刺了。

不等谢景熙再答,大理寺带刀侍卫裴真终於忍不住,抬头怼了句,“没注意的怎麽写?郡主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

在谢景熙的注视下,裴真悻悻地收了话头。

而沈朝颜却难得的不恼,反而换上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对谢景熙道:“我也不是挑刺,只是做事总有不小心出纰漏的时候。大人说记录上只会写验屍的要点,省略一些不重要的细节,可大人又怎麽……”

“郡主到底想怎麽样?”问话的声音终於起了一丝波澜。

沈朝颜一点不客气,抓住机会得寸进尺道:“丰州一案的仵作我给你找来了,我们让他当着众人,再验一次。”

话音落,一个身着粗布短衫的男子被人从门外带了进来。

众人都沉默了。

看郡主这架势,今晚这屍要是不重验,那谁都别想离开这大理寺……

李京兆扶着自己这把老腰,长长地叹口气,担心自己还活不活的到致仕。

然气才叹了一半,头顶便传来谢寺卿冷而平的声音。

“重验可以,但郡主要答应,若是验屍结果与之前一致,从今往後,便不得以任何方式g扰此案的审断,若有违背,便按乱政一罪论处。”

谢景熙一脸正se,一字一句地确认,“郡主想好了?”

几根粉白的柔荑在绣着鹦鹉的锦纱上抚过,透着剔透的烛光,沈朝颜一笑,得偿所愿地应了句“好”。

话音落,丰州的仵作在众人的眼皮下,开始了又一轮的重验。

“si者男,年逾五十,x口处多见利器刺伤,疑为致命伤……”

“si後手脚捆於梁柱被焚,须、发、眉皆毁,口鼻中少量烟灰,四肢蜷缩或为肌r0u烧後收缩,牵动关节所致……”

听着仵作一项项的验报,沈朝颜眸se愈沉。

六个月前,丰州刺史暴毙於家中。

凶手手段残忍,受害者先被放血,而後缚其手脚於寝屋,si後焚屍。

按理说,先杀人再焚屍,理由无外乎隐藏罪行,毁屍灭迹。

但这个凶手这麽做,目的却好像完全相反。

因为燃烧的明火和浓烟很快便引来府中家丁,而他更因杀人毁屍罪上加罪,暴行引起朝廷重视。

然而当地官府能力有限,致使案发一月之後,调查都毫无进展。

身为尚书右仆s,掌管着兵、刑、工三部,沈傅临危受命,亲自前往丰州调查。

也是不辱使命,在沈傅的努力下,此案於一月後告破。

凶手乃刺史家中长子。

因是熟人作案,所以行凶时门窗完好。凶手在si者熟睡时动手,先用枕头堵住口鼻防止其呼救,再用随身携带的短匕连刺数次要害。

令人奇怪的是,凶手从始至终拒不承认罪行。

且据家人反映,凶手先天不足,身t长年需吃药调理,再加上因着病弱,刺史向来疼ai自己的这个长子。

凶手行凶,实在是缺少动机。

可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长子最终伏法。

而沈傅也因为调查这桩案子,途中遇到泥石流,於三月前,si在了回京的路上。

思绪及此,像一根紮心的针,沈朝颜一怔,堪堪回过神来。

正堂里,仵作的屍检已经进行到最後一步。

“x腹处可见利刃刺伤,伤口皮r0u卷凸,或疑为致命伤……”

睡中被刺,门窗未动,利器致命,si後焚屍……

这程规定。诸位若是觉得不服判决,大可去朱雀门外敲登闻鼓。再者,本官看各位之中不乏勳贵皇亲,面见皇上也非难事。如何就要聚众闹到我大理寺来?”

谢景熙侧头扫了眼韦正,继续道:“或者说,大家是觉得本官新官上任,找理由给本官一个下马威?”

“话可不能这麽说。”

韦正笑得云淡风轻,“陈尚书一案,关系实在重大。大家平日里不是同僚就是姻亲的,关心之切也属正常。今日聚集於此,不过是想听谢寺卿一句态度,不会因为种种原因包庇偏袒……”

“哦?”谢景熙愕然,“韦侍郎这麽一说,谢某倒是好奇了。我朝律法严明有度,包庇偏袒本就是重罪,何时需要无关人等的关心和提醒了?莫非刑部办案,是这样的风气不成?”

“你!……”韦正气急,半天说不出一句。

谢景熙从大理寺丞升任大理寺卿还不到一年,之前在朝中也是个善於藏锋的人。

以至於时至今日,王党对他了解甚少。

而今日之事本就是王仆s授意,要韦正带人来探探他的底。

一般的年轻後生,遇到今日的情况,不说六神无主,也会放低姿态,向韦正请教一二。

没曾想这人年龄不大,官场上那套移花接木、指鹿为马的手段却是玩得顺溜。

韦正哂笑,也难怪沈傅生前会选他做了自己的nv婿。

“谢景熙!”

宣平侯一声厉呵打断两人的僵持。

他上前几步,指着谢景熙义愤填膺地道:“你少在这里言辞闪烁,转移视线。在场谁不知道你和沈家有婚约在身,若不是因着沈府新丧,你怕是早就成了沈家的nv婿。以你的身份,怎麽可能毫不偏袒、秉公断案?!”

谢景熙笑了笑,对身後之人吩咐,“宣平侯於官衙门前,直呼本官姓名视为大不敬,聚众闹事、咆哮公堂,视为藐视王法,先收监,待本官奏明皇上再做定夺。”

现场一时譁然。

宣平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只瞪圆了双目,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韦正先回过神来,不平道:“谢寺卿这般武断,恐难以服众。”

“是麽?”谢景熙回头看他,冷声反问,“那敢问韦侍郎,今日大理寺门前聚众闹事是不是事实?”

韦正脸se微变,谢景熙又问:“聚众一事,本官又要不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可谢寺卿如何料定宣平侯就是那带头之人?”韦正问。

“他不是?”谢景熙反诘,“既然宣平侯不是带头之人,那谁是?韦侍郎你麽?”

一句话呛得韦正噤了声。

之前王瑀让他打探谢景熙的底线,只说带人闹事挫一挫他的锐气,省得年轻人鲁莽,不会做事。

然而此番试探下来,韦正只觉谢景熙不仅行事沉稳,还颇懂得官场的弯绕。

就b如今日之事,他若是有意倒向王党,那便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他若是一心忠君,大可用这样的机会向皇上弹劾刑部,一表忠心。

可他偏偏选了个空有爵位、没有实权的宣平侯来当这个替罪羊。

那才是既给王党留了空间,又对皇上有了交代。

一手平衡之术玩得顶好,事齐事楚,两边都不得罪。

韦正悻悻地不说话了。

而其他人见着堂堂宣平侯就真的这麽被带了下去,一时也觉惊骇,不敢再随意造次。

见事件平息,谢景熙扫了眼台下众人,转身之际,却听身後一个清亮的nv声响起。

“谢寺卿。”

沈朝颜用巾帕擦着脸上身上的蛋ye,气愤道:“你方才只罚了聚众闹事一事,那当朝郡主光天化日之下被歹人谋害,这件事你管不管?”

谢景熙果然驻了足。

沈朝颜也管不得自己当下有多狼狈。她拨开亲卫踏上台阶,仰头指着自己发髻上的j蛋壳道:“当众行凶、yu意谋害,这是谋逆!”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昨日她大闹大理寺一事,谢景熙当下看她的眼神不说厌恶,但绝对称不上是恭敬。

他面se平淡地将沈朝颜扫了一遍,问她到,“那郡主受伤了麽?”

沈朝颜一怔,赶紧0了0自己sh答答的一侧鬓发——没有伤口,甚至连一个肿包都0不到。

j蛋可砸不si人。

故而要说有人拿着j蛋想谋害她,似乎确实也说不过去。

“那……”沈朝颜想了想,改口道:“没有谋害之心,不敬不臣之心绝对是有的。十恶之一的大不敬,对!这是对皇家、对圣上的大不敬!”

“哦?”谢景熙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问她到,“那郡主可知是谁人动的手?”

“你开什麽玩笑?”沈朝颜怒道:“那麽多人在场,我是长了几双眼睛,才能看到是谁砸我?!但他们全都脱不了g系,应该把他们全都抓起来!对!现在就抓起来!”

谢景熙看着她不动声se,半晌才回到,“大理寺乃三司之首,负责刑狱要案。郡主所言一事,当由金吾卫和京兆府先查明,再呈报大理寺量刑。故而郡主方才所言之案,还赎本官当下不能受理。”

言讫广袖一甩,留给沈朝颜一个冷漠的背影。

沈朝颜回到沈府的时候,太yan已经快下去了。

她闻着满身蛋ye的腥味醒过来,看着空荡的车厢,惊讶有金竟然没有叫醒她。

车帘外传来有人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沈朝颜好奇,便撩开车帘看了看。

金se余晖之下,沈府围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白se的纸。

晚风一过,便纷纷扬扬地乱舞,简直像是沈傅出殡那天的丧幡。

可若是沈朝颜没有记错,她爹出殡的时候,朝中旧友、同僚,因着畏惧王仆s权势,前来吊唁之人寥寥。

那场面可b不得今天的热闹。

思忖间,沈朝颜已经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车。

她随手拾起地上一张被有金和家仆扯下来的纸页,看见上面歪七八糟写着的“沈傅狗官,草菅人命”。

心里忽然就腾起一gu酸涩之感。

是那种无所依靠、无所凭藉的茫然。

沈朝颜也觉得奇怪,从沈傅的si讯传来到现在,这还是她地成了众人眼中的“王党”之一。

或许是出於笼络才俊的想法,温良升官後不久,王家就向温家提了亲。

而沈傅可能也是看到了王瑀的野心,一年前才会主动向谢府提出缔结姻亲的想法。

毕竟定国公谢钊常年驻紮安西,手上握有十五万安西军的兵权。若是姻缘能成,对沈家来说,确实是个千好万好的盘算。

可这下倒好,沈傅一去,留下小皇帝和昭平郡主这两烂摊子,扔给谢家,这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谢夫人越想越惆怅,转而看向谢景熙语重心长地唤了他一句“顾淮”。

顾淮,故怀,取怀念故人之意,是谢景熙的字。

谢夫人想问,但又觉得残忍,故而只是委婉道:“你老实跟娘说,当初答应沈家的联姻,是不是为了调查当年镇北王……”

“母亲。”

冷沉的声音,仿佛方才温言好语与她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谢夫人一愣,没再说下去。

“大人!”

门外响起裴真的声音,只这一句话的间隙,人已窜到堂内。

他看了眼一旁的谢老夫人,又看了看谢景熙,咽了口唾沫道:“昭平郡主把陈府的管事给绑了。”

——————

另一边,谢寺卿提着yu掉不掉的k子,回了大理寺。

裴真:???大人,你?……

裴真来报的时候,是说“昭平郡主绑了陈府的管事”,谢景熙引申了一下“绑”的意思,猜他大约说的是把管事带去了沈府。

然而等他带着人往永兴坊去的时候,裴真才喊住众人,说昭平郡主就是在陈府门口把管事给绑了。

五花大绑,是字面意思的“绑”。

谢景熙蹙了蹙眉,一时被这人的行径震得无言。

在人家府门口把人给绑了,果然是欺负人也讲究个蹬鼻子上脸,要做就做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也不知是不是该赞她一句磊落。

夏日天长,时值傍晚,正是沣京百姓收工返家之时。见得如此阵仗,大家虽不敢靠近,但也不禁纷纷驻足,伸长了脖子朝这处打望。

虽然早有准备,但等谢景熙拨开众人行过去的时候,他还是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一下。

陈府丧期未过,门簪和廊柱上都是白se丧幡,府内孤儿寡母,现下更是满眼的寥落,与沈朝颜的华辇b对鲜明。

陈府的管事被几个身强t壮的亲卫压着,手脚被缚,跪在廊下。

而那个罪魁祸首,却泰然坐於众人之中,一把玉骨扇,一碗清凉饮,好不惬意。

许是听见身後响动,她转身看来,目光与谢景熙交汇的时候,眼里的粼光一闪,难得没有露出被败坏了兴致的神情,还破天荒地唤了他一句,“谢寺卿。”

颇有点别来无恙的味道。

想起前日夜里,这人被他制住手脚还一副张牙舞爪、出言不逊的凶样,谢景熙自然不会被她现下的“乖巧”给骗了。

“臣见过郡主。”

依旧是一板一眼,不紧不慢地一揖,照着君臣之礼,丝毫挑不出错处。

不过今日的沈朝颜仿佛心情真的不错,竟让人再搬了架圈椅来,示意谢景熙坐下说话。

谢景熙垂眸瞟了那圈椅一眼,依旧站着,面无表情地问沈朝颜道:“敢问郡主,陈府管事是因何犯事,值得郡主这样大动g戈?”

不问还好,谢景熙话音刚落,方才还jg神百倍的人,立马就蔫儿了气,病恹恹地往靠背上一歪,单臂扶额“哎哟”了一声。

那演技,简直堪b梨园里的名角儿。

“回大人的话,”没等谢景熙再问,有金自觉开了口。

“我家郡主前日夜里忽犯头疾,请了g0ng中太医诊治也不见好转。情急之下,奴婢想起老家的一个得道仙人,请了他来为郡主看诊。哎呀!结果这一看才知道不得了!

仙人说在距离沈府东角一个坊市的地方,有人在暗中做法,要用一个yan年yan月yan日生的nv子命格,去镇压府中新丧的煞气。我等照着仙人所给指示搜寻,果然在陈府院内找到一座不知作何之用的祭堂!”

话音落,人群譁然。

跪在地上的管事脸se煞白,缩着脖子抖如筛糠。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吼了句,“玄方之术,口说无凭,岂可以此定罪?!此等做法,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

那人言毕,围观百姓群情激愤,纷纷要求大理寺入陈府查看,给个说法。

如此一来,反倒正中了沈朝颜下怀。

想她在民间的声名,这些人会站在她这边就怪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以谢景熙在民间“谢青天”的威望,这下不来一把“顺应民意”的把戏,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沈朝颜“哎哟”一声,做出心虚的样子,撑臂扶住了额角,嘴角的弧度却怎麽都压不下去。

谢景熙把她的把戏都看在眼里。

之前大理寺一直想进陈府查看,苦於没有机会。他夜里探访到的东西,也只能作为辅助消息,不好当面拿出来讲。

可这一次,沈朝颜正大光明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真不知是该说沈朝颜利用了他,还是帮了他。

“大人?”

裴真在这时走上前来,静候吩咐。

谢景熙没说什麽,对他微一颔首,示意带人进府查看。

裴真当即带着大理寺一g人等进了陈府。

“谢寺卿。”

身後传来清丽的nv声。

饶是谢景熙再不喜沈朝颜,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生了把悦耳的好嗓子。

他从小习琴,通晓音律,自是知晓嫋嫋余音,洋洋悦耳之意。

世人都道他喜诗、善画、书法、棋艺皆是翘楚,却不知他甚少赏乐,不是因为不通,而是由於太过喜ai,以至於碌碌庸流,皆难入耳。

之前几次见面,两人不是在对峙,就是在掐架,如今被她这略带欣然的声音一唤,谢景熙当下微怔。

“站着做什麽,”她笑得坦然,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对他道:“坐着等吧。”

言讫,还让有金捧了一盏冰镇的清凉饮过去。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别说两人之间,到底还隔了个君臣的差距。

谢景熙不能推拒,只好依言入座。

清凉饮捧在手里,一勺入口,口齿生津,只是……

谢景熙眉头一蹙,低头看向手里的杯盏。

“哎呀!”

身侧的人低呼一句,似是倏地响起什麽,转头看向谢景熙一脸歉se地道:“我方才忘了吩咐有金加两勺蜂蜜了。”

说完抬眼往蜜罐里一看,又是一脸无奈地道:“蜂蜜怎麽用完了?清凉饮不加蜂蜜可酸得很,这要人谢寺卿怎麽喝?”

谢景熙看她自己在一旁演戏演得上瘾,懒得计较,俐落地一抬手,将清凉饮喝了个乾净。

沈朝颜稍愣,之後却满意地支着下巴,笑盈盈地看他。

“快给谢寺卿夹几块蜜饯去。”沈朝颜指了指小案上的盘碟。

可没等有金走过去,谢景熙放下杯盏,不动声se地一撩袍角,平静道:“郡主亲制的蜜饯,臣恐受之有愧。”

“嗯?”沈朝颜看过来,一脸不解。

“不是麽?难道臣推断错了?”谢景熙恍然,旋即略带歉se地解释,“臣见郡主将指甲都剪了,以为……”

话说一半,沈朝颜的脸se果然y沉下去。

一来一往算是扯平。

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冷脸盯着陈府那两扇朱漆广门沉默。

不多时,裴真便带了人回来。

几人对着谢景熙和沈朝颜一拜,将一个箩筐从陈府搬了出来。

谢景熙当然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麽,给了裴真一个继续的示意。

几名衙役将箩筐一翻,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倏地铺了满地。

一时间血腥屍臭扑鼻。

围观众人纷纷捂鼻後退,待到看清那一堆东西是什麽,一些胆子小的已经惊叫起来。

“天呐!是猫屍!”

“这麽多猫屍!”

“我听说似乎是有种颇为y毒的避灾之法?”

“对!听说就是用猫屍祭奠,镇压邪煞之气,所以……”

众人热议,目光齐齐投向跪坐前方的管事。几个方才还义愤填膺的百姓瞬间变了态度,纷纷对管事的下作手法唾弃不已。

跪在地上的管事已经吓傻,只哭着哀求沈朝颜放过他。

沈朝颜当然不肯。

她看了眼坐在下首的谢景熙,只见他起身整了整身上的官袍,正义凛然地扫过管事,对裴真吩咐道:“将犯人带回大理寺受审。”

而作为“受害者”的沈朝颜,自然是有理由前往旁听,了解案情。

谢景熙走在前面,见她过於自觉地跟上来,回头递给她一个冷冰冰的眼神。

一行人就这麽呼呼啦啦地回了大理寺。

谢景熙知道沈朝颜兴师动众ga0这一出,就是为了探听陈尚书一案的内情。

反正也赶不走,乾脆便随了她的意。

等几人在讼棘堂坐好,陈府的管事就被带了上来。

管事的虽然在陈府当差,但到底管的都是後宅之事,没见过什麽大世面。

枷锁脚镣一戴,再见到正襟危坐的大理寺卿,早就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不等谢景熙问,刘管事自己先期期艾艾地全招了。

说陈府中所摆的祭坛并不是为了加害昭平郡主,而是为了给陈府避灾。

沈朝颜冷笑,“若只是为了消灾避祸,供奉观音佛主未尝不可,只怕是所求之事佛门也不管,才会用了此等y邪招数。”

管事一听,额角冷汗直冒,瑟瑟不敢再言。

沈朝颜步步紧b,冷声斥责,“还不快交代所供奉乃何物!”

“是!是!”管事连声答应,垂头老实道:“小的也是从外面听说这个法子。说是用猫屍供养巯胃大人七天,冤魂便不敢再来纠缠。”

沈朝颜一愣,这才明白,当日她在木像後面听到的“裘卫”原是指的巯胃。

传闻此乃y间十二鬼差之一,专以索命厉鬼冤魂为食。

这麽一来,就跟那夜管事所说的对上了。

只是……

沈朝颜眉头一蹙,侧头看向堂上的谢景熙,果听他语气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冤魂?”

话已说到如此地步,管事自知是瞒不过,只得继续交代道:“陈尚书生前曾听闻丰州刺史si於其子之手,且还被焚屍,至那以後,他便开始心神不宁,连夜失眠。有时甚至噩梦频发,需要有人守夜才能入睡。”

此话一出,谢景熙和沈朝颜都微微一怔,侧耳倾身,示意他继续。

管事咽了口唾沫,又嗫嚅着道:“老奴还曾在守夜之时,听见尚书大人噩梦中惊叫,说什麽丰州的冤魂要找他寻仇一类的话。”

“为什麽他会这麽说?”沈朝颜追问。

但管事只是叹气,道:“尚书大人没提过,老奴自也不敢多问。只是不久之後,陈尚书的失眠就变成了头痛,每晚都需服药才能入睡。几月过去,本以为会相安无事,不曾想尚书大人竟真的……”

话至此,管事开始隐声啜泣。

谢景熙又接着问了些问题,管事都逐一老实答了。

待到一席话问完,日头早已下去,夕yan煌煌地在脚下铺开一到金。

等到谢景熙交代完其他的事物,转身之时,就见沈朝颜不知何时已经行到他的书案前,手上正拿着什麽东西在看。

他顿时觉得恼怒,行过去一把将她手里的东西夺下,才发现她看的,竟然是几日前让裴真挂出去的解谜寻赏令。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东西被夺走後,沈朝颜不仅不恼,还仰头看他,那双杏眼在霞se下盈盈发亮,笑花儿都要溅出眼角。

“谢寺卿,”她唤他,声音又恢复了陈府之外的那种悦耳动听。

谢景熙没理她,拂袖要走,却听她笑着问,“若是我能把这道谜解了,你打算怎麽谢我?”

脚步迟疑了一瞬,谢景熙旋身,只见她将手背在身後,一副x有成竹的模样,笑得颇为狡黠。

许是夕yan太灼眼,不知怎的,谢景熙想起那晚在陈府墙头上,这人也是摆出一副这样的神情,然而下一刻,等待他的就是那毫不留情地狠狠一踹。

到底不是什麽愉快的回忆。

於是到了嘴边的话一咽,变成蹙起的两道剑眉,谢景熙没理她,把寻赏令往袖子里一揣,转身就走。

“诶诶!”身後的人着了急,跟着他小跑出去。

可谢景熙到底b沈朝颜高出不少,直至行到讼棘堂门口,她都没能追上他。

“诶谢、谢景熙!”

身後的nv声骤然拔高,与此同时,谢景熙只觉腰腹处猛然一紧。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了片刻。

谢景熙低头,只见一只莹白小手,不偏不倚,正牢牢抓住了他紫袍外的金玉带……

面前人的眼神一瞬便冷下来,仿佛有一阵风,吹得脚下的晚霞都晃了晃。

沈朝颜觉出不妥,这才放开了谢景熙腰间的金玉带。

谢景熙倒是没说什麽,转身垂眸看她,气压低得吓人。

沈朝颜不自觉往後退了两步,但还是倔强地高仰着脖子,伸手指了指他袖子里的寻赏令道:“那个谜,我会解。”

谢景熙似信非信,不动作,不说话。

沈朝颜懒得跟他啰嗦,扯起他一只手,兀自伸手进他的袖子里,要去0那张寻赏令。

指尖接触皮肤的那一刻,像柔软的羽毛滑过,su而痒。

谢景熙浑身一颤,僵y地往後退开一步,竟然下意识地就将手里的东西递了出去。

沈朝颜满腹心思都在那道谜题上,并未注意到他这样露怯的一幕。

她行至谢景熙的书案前,扯来一张白纸,开始埋头写起来。

“这应该是某种单向或者双向拼字法,按照一定的规律从一头或者两头,用里面的符号组合成汉字……”

沈朝颜一边解释,一边尝试不同的组合方式。

烛光下,那只纤白的小手快速移动,很快就写满了一张白纸。

“不对……”她蹙眉喃喃,下意识问谢景熙道:“这张纸条是丰州发现的,还是陈府?”

谢景熙一愣,回神道:“陈府。”

“陈府?”沈朝颜放下手里的东西,单手撑着下巴思忖,“那会是什麽规律呢?”

书案上的烛火哔剥,炸开一簇星火。

眼前nv子瞳眸晶亮,饶是蹙眉沉思,眉眼间也显出一gu挡不住的灵动。

“如果说,陈尚书是凶手的第二个目标……”她嗫嚅,在每一行的位置往後退出两个字元,“那麽……”

剪影滑过宣纸,很快,沈朝颜在纸上写下了一句话——

染尽春水未成仙。

“这是……”谢景熙蹙眉。

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下半句话,身旁的人已经开心地叫起来。

“知道了!我知道了!”沈朝颜将手上的笔一扔,抬头兴奋地看着谢景熙道:“染尽春水未成仙,是仇!对,仇杀!凶手杀陈尚书,是为寻仇!这麽一来,跟管事所言也对上了!”

谢景熙听得一头雾水。

“啧!”沈朝颜瞪了他一眼,一脸嫌弃地解释,“尽就是去掉,春指木,水指三点水,喏!”

她将手里的宣纸扯过去,指着它对谢景熙道:“染字去掉木和三点水,就是九。然後……”

粉白的指尖滑向另一边的“未成仙”三个字,沈朝颜在上面一点,“未成仙,那就是人。所以人字旁加上九,就是……”

“仇。”

谢景熙接到,眉头微蹙。

“对!”沈朝颜笃定,“就是一个仇字。”

话音落,沈朝颜只觉身侧一空,她愣了愣,反应过来的时候,谢景熙已经步履急切地朝着堂外行去。

“喂、谢……喂!”沈朝颜追上去,三两步窜到谢景熙跟前,张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去哪儿?”沈朝颜问。

谢景熙看了她一眼,步子却没有停下,只平淡道:“查案。”

沈朝颜蹙眉,一脸不解地重复,“查案?查案你不带上我?”

眼前的男人这才一顿,乌黑的眼睫垂下来,投下黑沉的一片y翳,那表情似乎在问——

我什麽时候说过要带你?

“……”沈朝颜惊呆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麽,被这个光风霁月、刚直不阿的“谢青天”,正大光明地给“白p”了。

沈朝颜歪头瞪他,满脸的不可置信。

然而某人却像是没有看到,自动忽略後,转身绕过了她……

“谢、谢……”沈朝颜不甘心,接着追,却见谢景熙出门後径直翻上一匹枣红se高马,手一挥对她道了句,“不必。”

之後掉转马头,扬长而去。

沈朝颜:“???”

“郡主?”有金在这时凑了个头过来,看着一人一马走远,砸吧着嘴问沈朝颜道:“你谢谢寺卿什麽?”

沈朝颜皮笑r0u不笑,“我谢他全家!”

又被谢景熙摆了一道,沈朝颜自然是郁闷得不行。

活了这麽久,这个什麽劳什子谢寺卿,真是她遇到过最油盐不进、软y不吃的人。

可偏偏沈朝颜又一点办法都无。

马车碌碌而走,在h昏的小巷里穿行。

有金自是知道她心情不好,忙拿出新得的线索对沈朝颜笑道:“郡主,上次您让奴婢查的香灰有消息了。”

香灰?

沈朝颜一怔,想起第一次夜探陈府的时候,她确实在陈尚书被烧过的寝屋里找到过一些可疑的香灰。

若是有金不提醒,她还真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

“怎麽样?”她问。

有金回她道:“我找的这位制香师傅说,这香的主料就是很普通的白旃香,大部分的配料师傅都能分辨,只是有一味气味特殊,师傅说他从未闻过。”

“哦?”沈朝颜来了jg神,一gu脑儿地从贵妃榻上坐起来。

白旃香……和气味独特的一味香料?

沈朝颜思忖着,嘴角渐渐牵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这可就太有意思了……”她喃喃,沉思着靠回了车壁。

有金却一头雾水。

沈朝颜见不得她这副呆样,啧了一声,问她,“你知道白旃香的功效是什麽?”

“似乎是用於礼佛时候,能清除杂念,集中jg神。”

“嗯,”沈朝颜点头,“所以……陈尚书怎麽会在自己睡觉的时候,点这种香呢?”

有金恍然,“所以……”

一个急停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车外传来阵阵喧哗,沈朝颜眉心一蹙,撩开帘子却见平日里人流零星的小巷,当下竟然人满为患。

“这是怎麽了?”她没好气地问。

“回郡主,”外面响起车夫的声音,他亦是疑惑道:“好像是金吾卫拦了朱雀大街。”

“金吾卫?”沈朝颜诧异,掀开幔帘探出半个身子,“可有说为什麽要拦街?”

车夫站在车头望了望,回到,“小人看,好像是……好像是哪个大人物的卫队,从明德门往朱雀门去了。”

大人物?

哪个不长眼的“大人物”居然敢在沣京拦她的车?!

本来心情就不好,沈朝颜当下更是来了火气,两步跳下马车,拨开人群就挤到了封锁着巷口的金吾卫面前。

腰间玉符一亮,两个金吾卫收了兵刃,跪地行礼。

沈朝颜没让人起来,望了眼刚才经过的人马,问他们到,“这是谁的卫队?连本郡主的车驾都敢拦。”

两名金吾卫对视一眼,道:“回郡主的话,这些是……”

“沈茶茶?!”

远处,一声且惊且喜的呼唤打断了两人的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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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二上线,谢寺卿开启漫长的吃醋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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