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打算深问兵卒离开的原因,千庄的居民避居在此,本就不想再沾染任何江湖上的纷争,而且他们当初与岑照阙约定,除非武林中当真出了天翻地覆的大事,否则决计不会出山。
而随着岑照阙的卸任,过去的约定也自然作废。
罗其周看着朝轻岫,觉得自己倒也不用立刻下决定。
朝轻岫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了一些,越过罗其周看向窗外,轻声道:“又下雪了。”
白色的雪会逐渐掩盖地上的所有痕迹。
落在污泥上,污泥就会变成白色,落在尸骨上,尸骨也会变成白色。
只可惜,江南的冬天很多时候是湿冷的,雪在地上难以积住,就连雪花的大小也比北边要秀气许多。
与江南相比,京畿一带的雪则更具北地风光。
郑贵人立在蒙着绞纱的窗户边,欣赏着外面茫茫雪景。天气严寒,她穿得又不厚实,却并不觉得寒冷——她身上的斗篷是用禽鸟最柔软的羽毛织成的,名为“鸾披”,中衣的材料则是天衣山庄的能工巧匠所织的凤凰锦。
凤凰锦比缎子更柔软轻薄,却很难维护,哪怕是宫廷中也很少有人能穿上。
但那些可以使用凤凰锦的贵人,每件衣服只肯上身一次,过后就会直接丢弃。
价值千金的织物,灿烂光辉的明瓦灯,以及飘荡在空中的浓郁的龙脑香气息,将整座宫殿烘托得恍若人间仙境。
郑贵人让人将香炉放在窗户边,好让这股浓到让她开始觉得刺鼻的气息尽快散去。此时如果有人揭开香炉的盖子,就会发现,一些疑似信纸残片的灰烬已然与香灰混合在了一起。
过了好一会,有宫人过来禀报:“陛下醒了。”
郑贵人将视线从雪景上收回。
她踏着软毯走回内室时,余光从铜镜上瞥见了自己的面庞。
这是一张并不年轻,却优雅平和,让人看了就会心情愉悦的面庞。
皇帝正在饮水,看到郑贵人进门,就问:“你去了哪里?”
郑贵人柔声:“在哄十七娘,然后瞧了会雪景。”她微微笑道,“方才十七娘过来抱怨,说春腊园吵闹得很。”
皇帝好奇:“怎么,她去了春腊园玩?”
郑贵人摇头:“天气冷,我根本不让她到外面淘气。别说春腊园并不吵闹,就算吵闹,其实又哪里碍得着她,只是找件事情与我撒娇罢了。”
皇帝笑:“她是在屋子里闷得久了。”又道,“马上就要过年,你也别拘束十七娘,叫她姊妹弟兄们一块热闹热闹才好。”说话间,皇帝看郑贵人外面只一件鸾披,就索性将人拉过来,替她捂手。
郑贵人微微避了一下:“我身上还有寒气,莫冻到了陛下。”
皇帝依旧给郑贵人捂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起来,你家那个小韦大人,是不是就在江南?”
——郑贵人年少时,因为家族逐渐没落,曾被寄养于京畿韦氏家中,所以皇帝每次提到韦念安,都会觉得对方与郑贵人乃是一家人。
郑贵人:“就是她。”又道,“要是南边有什么事情办得不好,陛下一定要重重责罚。”
皇帝连忙否认:“跟她无关,你不要这样严厉,我说的是屯田兵里的那个姓季的小孩子。”
郑贵人于是叹气:“我也记得那个孩子,他们出身世家,在京中都是很听话的年轻人,到军营里混了两年,便这样不安分起来,辜负了家里的恩德,也辜负了陛下的厚意。”
第241章
皇帝:“都是些没定性的小孩子们,难免会有些淘气。”
他随口批评了一下不让人省心的季容业,就将话头按下。
郑贵人微微一笑,用目光示意服侍的宫人退到一边,亲自替皇帝更衣,又服侍天子饮了一盏惯喝的养生汤。
午睡醒来,皇帝困意仍浓,靠着休息了好一会,还是觉得浑身的骨头阵阵发酸,不由感叹:“朕的年纪也大了。”
郑贵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陛下是看到我,才突然觉得时光不再了么?”
皇帝也微笑起来,摇头:“看见你,反而觉得年岁其实不算要紧的事情。”他转过身,再次握住郑贵人的手,“虽说所求虚妄,但若能炼成长生不老药,愿与卿共享。”
郑贵人将头放在皇帝的肩膀上,闭上眼,安安静静地靠了一会。
之前韦念安写了信过来,说担心朝中有人会借着季容业身故之事发难,找江南的麻烦,请郑贵人代为转圜。
韦念安的担心很有道理——郑贵人早就收到消息,这几天,孙侞近门下的御史已经有所准备,想仔细与皇帝分析一下屯田主将的死亡问题。
季容业好好一个人,怎么刚到江南就突然去世?还有那个问悲门,既然是江南魁首,又接了朝廷的安民诏,那么朝中官吏在江南出事,难道这些人就能脱得开干系?
不少人在皇帝耳边喋喋不休,说江湖人桀骜不驯,实在应该好生管束一番。
依照皇帝的性格,郑贵人觉得他多少是被说动了一些。
只要天子随意表现出一点厌恶,底下人就有数不清的麻烦。
郑贵人知道韦念安与江南武林关系不错,而且收伏了许多高手,对方此刻写信过来,其实是希望她在天子身边美言几句,让朝廷莫要因季容业之事迁怒那个问悲门。
作为久在帝侧的贵人,她想抚平天子的怒火,亦不过举手之劳。
郑贵人相信,即使皇帝已经有心发难,自己也能劝解,但她更喜欢在天子还没决定前,温和地引导对方放弃原先的选择。
皇帝讨厌那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人士,却同样讨厌所有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事。
面对困难,他宁愿选择逃避,仿佛只要充耳不闻,外面的世界就并不存在。
毕竟,江南离京畿是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