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章居正手轻轻一抬,三人落座。
三杯茶送到三人面前,已是文论之始。
林苏双手托起茶杯,两根拇指微屈,行了个论道晚辈礼,开口道:“史海钩陈,莫衷一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关是非,非敢定论,苏有一史料,呈于二位大学士面前,盼一论而清之!”
陈更拱手还礼:“林宗师请!”
这已是标准的论道程序。
林苏道:“有一人,幼年就已呈叛逆之态,其父为其择文路,而其偏选修行道,致其父大病三年,此人修行有成,下山灭一谷之人,无分老幼,其兄责之,此人囚其兄十年之久,其母百般求之,均不肯释放同胞兄弟,文道大儒责之,此人不纳,并逐大儒于千里之外,两位大学士,此人在二位看来,品性如何?”
章居正道:“此人无父无母,无兄无爱,不仁不义,何可论之?”
“正是!”陈更道:“逆反父母,不孝也;囚其兄,不悌也;灭一谷之人,不仁也!此人若为将,当是遗臭万年之恶将,此人若为君,必是一代昏君!”
林苏目光有些神秘:“他的确是君!他就是大苍开国之君姬升!这段史料记载于《大苍正史》!”
两位大学士同时愣住……
陈更道:“《大苍正史》之中,的确有此记载,但是,跟你所说的完全不同……”
“有什么不同?”
陈更道:“开国之君姬升,逆反其父是有的,但是,是因为他看到了亿万里山河的积弊,此积弊非雷霆手段不足以清扫;囚其兄是有的,是因为其兄已成为他施政之阻碍;绝杀天河谷是有的,只因天河谷是魔族根植于人族的根基所在;流放八百大儒亦是有之,是因为这些大儒过于迂腐,渗透于朝堂方方面面,有他们的存在,大苍功业难成。”
“这么说,大学士是认同学生所说的这些史料,全是真实的!”
陈更:“……”
他无言以对!
林苏所说的这段史料本身是真实的!
一点都没有偏离!
但是,省去了些许背景与枝节,给人的感觉却是完全相反……
林苏澹澹一笑:“同样的史料放在正史之中,给人的感觉是正面的,但是,我将其单独摘出来,隐去人名,隐去背景,却给人负面的感觉……大学士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史料务须翔实,不可断章取义!”陈更道。
他是史学大家,史学家的根本宗旨,就是挖掘尽可能翔实的史料,呈现给世人,这是他根深蒂固的认知。
而林苏开篇跟他来了这一曲,更坚定了他的认知。
姬升的伟大,整个大苍毫无争议,但断章取义,将他的一些枝节搜集出来,罗列出来,没有任何背景介绍,却变成了另一种观感,这太可怕了。
林苏托起茶杯,轻轻品了一口:“大学士想要翔实的史料,那么,《东流纪实》这部史册,你觉得够不够翔实?”
陈更眉头陡然收紧!
《东流纪实》?
乃是开国之初最有名的大儒列东来所着的一部史书,他详细记录了自己被流放三千里的各地见闻,史料之翔实,堪称大苍史书中的首选,但是,它不入正史,为何?因为这部史书真正的立意,是控诉姬升对大苍文道的毁灭。
如果《东流纪实》成为史坛正统,姬升的形象毁于一旦。
陈更文心再度震动!
林苏第一句话告诉他,史料不能断章取义。
第二句话告诉他,史料只讲翔实,也不行。
那么,史家之路,究在何方?
这是他破入文界最大的障碍,就是他始终无法建立自己的史学观。
建立不了自己的史学观,他就缺少了文界的支柱与框架,他就入不了文界。
章居正眉头也收紧了。
他不是修史的,感触没有陈更那么深。
但是,他看出了陈更文心已然震荡,到了他们这种层级,文心震荡,是有异感的,绿柳山庄上方的浮云都起伏不定,这幅异像,他能感受到,章浩然这种到了文路境界的人,能感受到,京城之中,资深大儒也能感受到,但一般人,就无感了……
“林宗师论史,还真是次次出语惊人!”陈更目光慢慢收回,落在林苏脸上:“以你之见,如何?”
林苏道:“学生并非修史之人,绝不敢妄论,只是一己之见,供大学士参考……以苏之愚见,史家,首重三点,其一,真假之别,此论上次已与大学士论过,这里就不再赘述之,其二,即是角度之分……”
角度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有些事情,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是正面的,但换一个角度,却是负面的,比如说林苏一开始举的那个例子,就连开国之君姬升这个雄才大略,整个大苍毫无争议的伟大人物,都可以换一个角度,让人感受到完全不一样的观感,更遑论其他人?
这一点都不奇怪,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综合体,每个人都有闪光的一面,也都有其不堪的一面,人如此,史料同样如此……
林苏这一开论,陈更也好,章居正也罢,全都被带入,林苏的言语中没有太多深奥的词,但是,他的观点却是新奇而别致,而且他的观点,都有充足的论据加以说明,让人不得不信服。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头顶,不知何时,青云隐隐。
章浩然注意到了,他坐在书房中霍然抬头,他娘子托着茶壶进来,就看到了丈夫的震动……
“相公,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