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7000)
吕芳的拳势虽然被正面击破,可他的最后一击,仍是在徐行的胸口,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陷。
在面对烧身火的如今,哪怕一星半点的伤势,对徐行来说都无可忽视。
在第一次面对达摩遗体的时候,徐行就已有领悟,所谓的烧身火,便是人身精气神的凝聚,拳术越高、体魄越强,这火就烧得越发炽盛。
想要突破这个关隘,就必须要时刻保持精气神的同时进步,并且就算如此,也只能暂时延缓,没办法真正度过这一劫难。
就算是以徐行的拳术,目前也想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式,石镜也只能模拟人体精气,无法模拟精神变化,故而这一关,只能凭他自己去度过。
好在,徐行也有自己的优势。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年轻。
他实在是太年轻了,在弱冠之年便练成了不坏体魄,并且炼体方式又是如此超乎寻常,身躯潜力极强,气血充沛得近乎浩瀚,还在上升期。
就算是烧身火,想要将他精气神尽数燃尽,也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徐行在这段时间里,纵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也能够腾出手来,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却最后的心愿。
感受到浑身传来的灼烧感,以及这一片一片涌进脑海的痛觉,徐行没有半点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自心底而生的兴奋喜悦。
早在看见达摩遗体的时候,徐行就曾想过,若是易地而处,他要如何解决烧身火。
如今看来,徐行虽然仍是没有答案,但至少,他已经站在仙门之前,有资格面对这个曾经令此界最巅峰强者,都无能为力的难题。
等徐行回过神来,在陆竹和戚继光这两大宗师的带领下,海寇一方的强者们几乎已被扫荡干净,享誉倭奴国的众多大名、剑圣、高手,也悉数战死。
可以说,鳌背岛一战,几乎已断去倭奴国数十年,甚至百余年的国运。
在这些顶梁柱们倒下后,剩下那千余海寇,纵然个个凶悍,又如何能够面对鸳鸯阵的绞杀,不一会儿便士气崩溃,四散奔逃。
但如今风暴未息、海啸未平,这些海寇就算水性再好,又能逃到哪里去?
是以,此战很快便演变成一场单方面的追击屠杀,一具具尸体扑进海水中,甚至将不断涌动翻腾的海浪,都染上一抹浓郁血红。
风雨中,戚继光摘了兜鍪,斜提长枪,来到徐行身前。
看着吕芳闭目的尸体,他眼神感慨,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徐行。
看了很久,戚继光才忽然开口,问道:
“你……有把握吗?”
在戚继光的感应中,徐行如今就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精气浓烈到了极致,火光四射。
虽然看似煊赫辉煌,却不能长久。
戚继光也是武学宗师,当然听说过“火烧身”的传说,可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真的能够有幸得见一名有资格承受“烧身火”,以武道叩仙门的绝顶强者。
光是呼吸着周遭的空气,戚继光都感到肺部有些灼热。
他更能从徐行身上,感受到一种引而不发、蛰伏潜藏的毁灭性力量,就像是一座正在逐渐活化,即将喷发的火山。
这种好似要焚烧一切的恐怖气息,甚至比达摩遗体上残留的焦痕,还要强大数倍、十数倍!
所以,哪怕戚继光对徐行再有信心,此际也不禁有些动摇。
徐行虽是承受着绝大的痛苦,可依然能够言谈自若,朝戚继光摆了摆手,神态轻松,甚至是轻快地道:
“走到这一步,谁能说自己有把握?无非是奋力一搏罢了。好在,我至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能够做完想做的事。”
从徐行这句话中,戚继光听出一种不祥的意味,他身子一震,目中已有些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还有多少时间?”
“不跟人动手的话,最少还能再坚持三五个月吧,要是全力出手,只有五招的余地,足够了。”
戚继光又看了他一会儿,喉头滚动几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真要去做那件事?按你的说法,若是能安定三五个月,指不定你就能……”
说到这里,就连戚继光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只能长长叹息一声,闭口不言。
他本就是武道上的大宗师、大高手,如何能够不明白,徐行如今正面对的,到底是怎样的难关。
若说三五个月安稳,就能想出解决办法,最起码在戚继光看来,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徐行伸出手,拍了拍戚继光的肩头,动作很轻,却在他肩膀上,烙下了一条炽热灼痕。
戚继光只觉那热力滚烫如焰,在体内激荡。
“你啊,把我的命看得太重了。”
徐行眉梢扬起,开怀道:
“我到世上走这一遭,本就是为了活得精彩、活得热烈,生死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
看到徐行那毫无阴霾的坦荡神情,戚继光心底忽然有种明悟:
这个人,一直走在自己想走的道路上,从未迷茫,纵然生死险关在前,也无法令他有丝毫偏离。
徐行说话时,已有很多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聚到戚继光身边。
里面有陆竹这个故友,有齐大柱这个亲传弟子,有掀潮馆的诸位学徒,有冲着“五湖四海义”旗号来投奔的诸多武人,还有来自东南各地的拳师……
这些人的共同点,都是或多或少,受过徐行的指点、恩惠,他们都注视着这位“混天大圣”,静静地倾听。
徐行像是在跟他们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紧不慢地道:
“什么叫精彩,什么叫热烈,我认为,就是要活得有意思,还要有意义。
对我来说,揣摩拳术,攀登武道,挑战强敌,就是有意思。而有意义嘛……”
他抬起眼,扫过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眼中笑意越来越浓,语气无限感慨、不胜唏嘘。
“有没有意义,就要我这一生走过,究竟留下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在你们身上,我留下了道和法,它们就像是种子,总会开出不一样的,结出不一样的果,这这果,正是我来过的证明。
接下来,我就要去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更大的改变。”
说到这里,徐行挑起眉头,笑得无比轻快,更有一种无人能够领会的得意。
“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见识过很多人、很多事,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天下,病了,病得很严重。
我虽然没有时间,去慢慢为这个巨人调养身子,但至少,我还可以在最后的时间里,帮你们拔出那一剂危害最大的猛毒。”
说完,徐行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
“人生一世,难求长存,既然如此,倒不如做好自己想做的事。”
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得到,有一种莫大的感怀,从徐行身上流露出,感怀之中,亦有遗憾,不过却是浅浅淡淡、哀而不伤。
如果不是在这一战中,意外引发了烧身火,其实徐行还想做很多事、见很多人,他也许可以活得更有意思,更有意义。
但这份遗憾、感慨转瞬即逝。
徐行的眼光如火,灼烧透了这一切软弱或不软弱的东西,重新变回了那个一意勇猛精进,永不言退,永不言败的混天大圣。
徐行眉毛上挑,朝齐大柱招了招手。
齐大柱举着“五湖四海义”的旗帜,步履沉重地来到自家师父身前,将旗杆递给徐行。
徐行仰头,看了看那面兀自飘扬的旗幡,就像是看到了一个老人的形貌。
他右手接过旗杆,当空一舞,忽地提高音量,大声道:
“老头子,你要扬名,徒弟给你扬出了天大的名声,够仗义了吧!”
说完这句话,徐行又低下头,将旗杆递给了齐大柱,笑意一如往常。
“大柱,从此以后,这杆旗,要靠你来扛了,怕不怕?”
齐大柱抬起头,眼眶已有些发红,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嗓音颤抖:
“师父,我、我不怕。”
徐行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笑骂道:
“管你怕不怕,都给老子扛好了!”
齐大柱一下绷直身体,双手紧握旗杆,骨节都绷得发白,大声道:
“是!”
言毕,徐行又看向戚继光,笑了笑,有些抱歉地道:
“我叔父那里,还需要你多帮衬,今后的东南局势,就寄托在你和胡总督身上了。
中枢那边的压力,你也暂且不要管,专心战事,三个月内,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虽然两人只是相处了几个月,但戚继光在心头,已将徐行当做了自家兄弟。
直到分别之时已至,饶是他这种铁打的汉子,也不禁心头泛起些酸楚,右手紧握枪杆。
有那么一瞬间,戚继光是真的很想抛去一切,跟着徐行去京城,替俞大猷、替东南那么多饿死的百姓、战死的将士,找皇帝老儿讨个公道。
但到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叹了一声:
“踏法,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东南这边,我会和文长多谋划的,胡总督那边,我们一起想办法。”
戚继光的语气虽然平淡,可他松开手后,那精铁打造的枪杆上,已出现了五个深深凹陷的指印,足见心情如何激荡。
徐行敛容正色,朝戚继光拱了拱手,只是在看向陆竹和细雨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模样,笑呵呵地道:
“至于你们两位,我没什么好说的,祝愿早生贵子吧。”
听到这不着边际的调侃,陆竹此时虽是心情沉重,也不由得无奈一笑,细雨更是跺了跺脚,面色羞红。
看到两人还是这副模样,徐行哈哈大笑。
笑声中,他潇洒转身,朝众人高举一拳,随意地挥了挥,就算是告别。
徐行一边走,一边纵声长啸,在汹涌潮声和漫天风雨声中,留下一段慷慨词句。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雄劲的词句,回荡于海天之间,渐远渐无声。
“换了人间……”
可那种苍苍茫茫、浩浩荡荡的慨然意气,却像是混进海潮中,愤然翻卷,冲波逆折,在回滚中堆积着力量,重重叠叠、不断升腾,直至吞没一切阻碍。是以,原本惨烈的战场中,竟然一时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