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元敬之事交我,台州之事交你,老叔,多保重。”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就像是从九天云外传来的飘渺声响,却又有重逾千钧的分量。
徐渭也肃然起来,抬袖拱手。
“保重。”
徐行微微颔首,转身远去,兔起鹘落间,他和细雨已成微熹晨光中,两个渺茫的小点。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徐渭不由得感慨一声:
“练拳的人,就是潇洒啊。”
冲出去数里后,细雨忽然开口,感慨道:
“没想到,像你这种痴心武道之人,竟然也会眷恋亲情?”
这些天相处下来,细雨已渐渐摸清了徐行的脾气,是以说起话来,也不如以往那般小心翼翼,变得直率了很多。
——毕竟她本来就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真要她一直压抑天性,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在以往的细雨看来,徐行简直就是武学上的狂魔、疯魔。
那种直面天雷也无所畏惧,置生死于度外,只为一证武道的气魄,就连细雨这位见多识广的大拳师,也觉心惊胆战。
人和疯子在一起,会下意识地有种恐惧感,就是因为疯子无所顾忌,行为莫测,没人料得到他的下一步。
不过,在亲眼见过徐行和徐渭的交流后,细雨却对徐行改观了起来。
原来,这个人虽然疯魔,也并非毫无顾忌。
听到这话,徐行眉毛一挑,笑了出来。
“武学,虽然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我最大的爱好。
但这并不代表着,我的人生就只剩下这些了。
想跻身拳入至诚的宗师境界,你必须对自己诚实,要从人生经历中去汲取感悟、感动。
到了我这个境界,你就会知道,值得眷恋的东西,非但不是武道上的负担,还是精进武学的一大助力。”
徐行本想顺势把话题往陆竹身上带,八卦一下这对狗男女的感情进程。
可细雨却直接陷入沉思,让他难以发挥。
到头来,徐行只能摇头长叹一声,继续向前赶路。
台州到南少林虽也有几近千里之遥,不过以徐行和细雨的脚程,全力奔袭之下,这千里路程,也要不了几个时辰。
南少林,乃北少林之分支,虽不如嵩山本宗那般博大恢弘,却也俨然为东南武林泰斗。
六年前,那名代表东南武行,参与围攻朱天都的老宗师,正是南少林戒律堂首座。
此间寺院周遭九峰环抱,气势沛然,建筑深藏林木,规模却极为宏大,足有十几座辉煌殿宇,百来间屋舍,俨然如一座山中小城。
南少林诸建筑除铜殿外,均以三彩琉璃瓦覆盖,色泽如新,阳光一照,极为灿烂耀眼,宛如佛经中的琉璃净土。
大雄宝殿内,四名老和尚正闭目坐于蒲团,宛如泥胎木塑。
任凭殿中那名头裹布巾,身披长衫的中年人如何劝说,这四人也无动于衷。
端得是有一身好静功!
“诸位大师,我李时珍是诚心交换药物,绝非有意诓骗,虎骨玉髓膏虽是珍品,但这株六品叶老参,也绝非凡物。”
李时珍顿了顿,面容悲苦,恳切道:
“而今朱老龙陈兵象山,不只是意在倾覆东南,更是意在祸乱天下。佛门讲慈悲为怀,诸位都是精通佛法的高僧,为何不能通融通融?”
听到“慈悲”二字,其中一名白眉白须白僧衣的高大僧人,才抬起头来。
他直视李时珍,沉声道:
“虎骨玉髓膏乃本门秘药,断没有交换之理。”
这人的气息简直雄浑得不可思议,一开口,平地就像是吹起了一阵大风,众人衣衫飘扬。
他说出口的每个字音,都像一道古朴浑厚的钟声,回荡在庄严大殿中,清远悠扬。
高大僧人说完这段话后,换了口气,直率道:
“李太医,朱老龙毕竟势大,就连陆擎天也死在他手中,我们南少林,实在是……”
说到这里,高大僧人闭口不言,其余几名僧人也抬头朝李时珍望来,眼中都透露出送客的意味。
李时珍知道,这些和尚绝非是看上去那么道貌岸然。
他更知道,三十六船中,就有一路船主,号称恶德金刚,正是出身南少林。
李时珍还想说些什么,一只手从他身后伸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
“李太医,咱们走吧。”
直到这时,众人才注意到,李时珍身后,还站了个灰衣人。
他灰衣、灰袖、灰布鞋,神情稍稍有些厌倦,但目光却极为专注。
那种专注不是小的,窄的,而是对着整个人间的,他虽然身材中等,却不让人感觉矮小。
他岂止是不矮小,简直就像是个要张开双臂,将整座天下都揽在怀中的巨人。
这一刻,四名老僧都被这人目光所震动。
灰衣人看着他们,淡然道:
“诸位欲要明哲保身,我能理解,也请务必不要与贼寇同流合污,否则……”
说到这里,他抬起眉眼。
灰衣人虽然穿着朴素,面容普通,可这一刻,他就像是个将军。
一个威风凛凛,至少手握十万甲兵的大将军。
不知怎地,四名老僧都同时想到一句诗。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他们只听那人一字一句道:
“我也不惜身染杀孽,堕入无间。”
“哈哈哈哈哈哈,好气魄!”
忽然间,有个身材高瘦的僧人迈入大殿。
他双眉竖起,面容清癯瘦削,却丝毫不现老态,眼角皱纹层叠似剑痕,宛如一尊铜皮裹铁骨的天王塑像,有种凛不可犯的深重威严。
如果说灰衣人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那这人就是个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帝王。
那四名老僧看见他,都站起来,口呼方丈,李时珍见这四人如此恭敬,心中甚为奇怪。
他也算是走遍天下的人物,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有哪家寺庙的方丈,竟然能让手下僧人如此畏惧的。
不过一想到南少林亦是武林门派,又久经东南战乱,李时珍心头疑惑又淡了些。
僧人却不去看那四名老僧,只是眯起眼,望向灰衣人,重复了一句:
“好气魄,更是好拳术,敢问施主姓名,是何出身?”
灰衣人陆竹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笑得无比阳光:
“我叫徐擎道。”
“原来是北方人屠当面。”
话音未落,僧人身形一沉一提,忽然出现在陆竹身前,他脚下一碾,气贯周身,一掌平平推出。
这一掌势猛力沉,僧人浑身衣袍陡然一震,如水波阵阵,炸开猎猎风声,仿佛就连空气都给震碎。
一时间整座大殿内劲风激荡,气流远飙。
这正是少林拳法中,最为刚猛霸道的一式“金刚轮拳推磨架”。
陆竹却丝毫不乱,猛地坐胯挺膝,知道已无法拦住这一式“推磨架”,他便直接一手捏成鹰爪刺向僧人的喉头。
以命换命的绝杀之意,表露无疑!
陆竹五指勾起,劲力节节贯通,每根指头上都带着锐利劲力,在空中撕扯出五条劲风。
此际,那僧人却是震脚剁足,以丹田为中心,猛烈发劲,使了个“罗汉伏虎”的金刚盘坐功夫,强行止住拳势。
砰砰砰砰。
一声地震般的动静响彻大殿,狂风呼啸,一排排香烛、长明灯齐齐熄灭,供桌上的贡品、祭器全部震裂。
僧人脚下的地砖,更接连裂开数十块,最大的碎石,也不过是黄豆大小,只能看见两个深深陷入土里的脚印。
他本人却浑然不觉一般,将脚拔了出来,朝陆竹合掌,低眉垂首,收敛周身气势,淡然道:
“好鹰爪,好桩功,这种不惜以命换命的凶戾打法,果然是传说中的北方人屠,贫僧冒昧了。
天黑路滑,山道难行。施主既然身有旧伤,要走,就趁早下山吧。”
陆竹听到这近乎威胁的话,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自法念大师后,南少林竟然又有宗师出世,果然不愧为武林泰斗,敢问阁下法号?”
僧人抬起头,微微一笑。
“贫僧法畏,见过人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