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渠成听说赵楦的消息时人在歌楼上,女孩儿们调笑着往他唇边涂口脂,正乐不思蜀呢,有人来低声报了个口信,花红柳绿红忽而“哄“地一下被他推散,众芳花容无措愣在地上,谁也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位爷。
钟渠成却没有心思再管她们,只顾揪住小厮的衣裳,瞪大了眼睛,问,“你说他被下派到哪里?”
“广府西路,邕县。”
“确凿?”
“确凿,老爷特命我来通知您。”
“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钟渠成当即重重拍桌,“吏部那帮孙子干什么吃的,拿人钱不办人事!”
“爷,小声些!小声些……”小厮眼看四周,赶忙低声道。
钟渠成压了压心火,降了声音,吩咐道:“即刻备马,回府。”
钟渠成一回来,成平候的书房就热闹起来了。
“爹,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着暗红锦袍的人带着满腔疑虑急匆匆跨进屋来,下摆都甩出了风声。
成平候正气定神闲地倚着软榻执旗对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爹!我没心情下棋!您快别卖关子了。”钟渠成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坐下说能急死你小子咋地?”
“好好,我坐。”钟渠成一屁股坐在软榻上,身子稍稍前倾,“景明真给下放到那穷山恶水去了?不都给吏部打过招呼了吗?他们怎么办的事?他们……”
钟父摆手打断他:“这事儿你怪不得吏部,没辙,这回他们说了不算。”他把手往空中揖了揖,“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的主意?”钟渠成十分不解,“圣上日理万机,他怎么会注意到景明?没道理啊,难道景明犯什么事了?”
钟父轻哼一声,捻起一颗黑棋:“正是犯事了……听说是得罪了国舅,谁也救不了他,我可警告你,这回你别去凑热闹,不然咱家谁都吃不了兜着走。爹早跟你说过,离这姓赵的小子远一些,此人乖张不训,迟早有一天惹祸上身。未任官先迁,也算头一人,上面的意思很明确,你别再傻不愣登的往前凑,帮他通融已是仁至义尽了,以后莫要再往来,免得落人口实。”
钟渠成身子塌下来,愣了好半晌,陷入沉思。
钟父以为他在权衡斟酌,正待要开口宽慰,却听钟渠成问道:
“国舅,是哪个国舅?据我所知皇后娘娘家没壮年男丁……她唯一的弟弟还在牙牙学语,景明从哪儿得罪的?”原来自从“得罪国舅”后,其他的话再也没往钟渠成耳朵里钻。
钟父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手边的烟斗给了这个小兔崽子一榔头。
“哎哟!您打我干嘛!”钟渠成捂着脑门一脸怨怼。
“为父方才说了什么?”
“景明得罪国舅。”
"下一句。"
“兜着走。”
“再下一句!”
“往前凑。”
“你!小兔崽子!故意气你爹是不是,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钟父又抄起了烟斗。
“爹!爹,爹爹,知错了孩儿知错。”钟渠成赶紧握住了烟杆,“听见了都听见了!孩儿心里都清楚,您消消气。”
“就算我不再去找景明,问问缘由也无伤大雅,您想想,事已至此,难道我还能去替他报仇不成?”
钟父一脸狐疑,分明不信。
钟渠成心虚地干笑两声,赶紧转开话题:“话说回来,爹,季贵妃兄弟最多,难不成所谓国舅……”
“正是那府上二公子。”钟父正色道。
“二公子?三年前平调进京那个?季什么川?景明会无缘无故得罪他?我不信,别是这家伙仗势欺人了吧。”
钟父拿烟斗敲了敲桌面,淡淡道:“真相不明,不可乱语。”
钟渠成默默噤了声。
提及季家,父子两人的态度都微妙起来。——两家不太对付,这在整个钟府,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
钟家季家祖上都在同一时期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几乎是一齐加官进爵,也算平起平坐的簪缨门第。
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这么多年也维持着表面平衡,直到一件事发生,才打歪了这权力的天秤。命运的砝码压给了季府,季红莹嫁入了皇宫,凭借出众的才貌与娴慧的性格,很快赢得皇帝的青眼。随后几年,日渐上升的,除了她的位份,还有定国侯府的权势。
得势到原本最不受宠远在边关的季延川,一封诏书说回就回,直接空降殿前司并擢为马军都虞候。
都虞候这个品阶,在达官贵人遍地的京城倒不见得有多高,但殿前司作为皇家护卫,向来非帝王亲信不用。皇帝把他放在这个位置,对季家的亲信程度自不言而喻。
而钟家呢?早年间那点兵权,已被先帝设瓦解得差不多了,空有虚衔无实权,终归朝不保夕。
同时一个池子里跳出来的红鲤,一只跃了龙门,另一只却即将搁置浅滩。
种种迹象,很难使钟家不忧虑。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哪里又寻得此树呢?季家有贵妃,她那几位兄弟,也绝非庸碌之才。钟父早些年亦有颗望子成龙的心,奈何……他发愁地看了看钟渠成,不由得叹了口气。对方一路咋咋呼呼,口干舌燥,此刻已经对着茶壶牛饮起来。
赵楦这件事情,只要圣旨已下,不管谁去说都无能为力了。对于钟渠成来说,即便直接求到御前,也无法扭转,只会给钟家徒增麻烦,他不能蠢到这种程度。
然而没能实现帮赵楦留京的承诺,他心中始终有愧。
某天,趁着钟父不在,钟渠成便提着大盒小包的礼物,偷偷溜出,独自前往赵府。
马车轮子滴溜溜地转过两条大街三个巷子,渐渐倚在白墙朱门边。玉兰花花叶葳蕤,开得极盛,其中一梢探出壁牖,车辙过时,玉盏飘落。
钟渠成停了车,提着东西躬身跳下来。
赵府的管家正要出门采买,乍见了他,笑着调侃道:"哟,钟公子,今儿怎么着,是要上我们家提亲来呀?"
钟渠成快步上前,问道:“刘叔,景明在府里吗?”
"昂,估摸着园里读书呢。我去喊他一声?"
“在家就好,喊就不必了,刘叔您忙您的,我自己进去就行。”
跟刘管家寒暄客套了一番,钟渠成便轻车熟路地进了赵府。
赵楦果然在花园小书亭里看书,面对着花,背对着人,坐得笔直。
平时,钟渠成少不得要附庸风雅两句“幽窗开卷”,但这会儿,他没有任何心思打趣,而是直接走上前去,喊了一声景明。
赵楦转过头来,流露出些微惊讶:“玉郎?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钟渠成嘴角挤出一个笑:“我得了些好东西,想着立刻给你送过来。”
赵楦看着他手上东拎西挂,不由得心下摇头,这哪是他钟大少爷平时的作风,平日里要提这么多玩意儿,少不得三从四仆跟着,他在前面摇着扇子潇潇洒洒踏四方步,这才是他,今天这出,八成是想为留京那事儿请罪。
赵楦心下了然,却也没有戳穿他,十分给面地起身去接,只笑道让我看看都有些什么稀罕玩意儿。
钟渠成看他若无其事地接过东西,脸上轻松不少,便也坐下来,东拉西扯聊起了闲话。期间,谁也没有提及关于出任的话题,他们就像往常一样,从喜好谈到风月再聊及诗赋,直至日暮西下,钟渠成不得不离开。
赵楦把他送到门口,马夫牵来马儿,钟渠成接过缰绳,却迟迟不动,只看着赵楦,脸上犹犹豫豫,嘴里支支吾吾,心中有口难开。
赵楦早知他想说什么,粲然一笑,宽慰道:“行了,你我之间,无须多言,人事已尽,剩下的,便只有交给天命。”
“景明,我对不住你。”
“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这话我不爱听。据说那边蔬果多得很,你不是一直想吃新鲜荔枝吗?往好处想想,说不定到了那儿,我还能托人给你捎两筐回来。”
汴京到广南,不知多少千里,即使快马加鞭,行程又何止两月?要吃新鲜荔枝,不知得跑死多少匹马,这是在开解他呢。
钟渠成苦笑,明明失意的是他,他却反而能像个没事人似的,还能哄哄别人。
“景明,你出任之前,给我送个信,到时,我去为你饯行。”
“那是自然,玉郎可千万记得带上两壶好酒,要东街崔家楼的。”
“一定。”
壬寅虎年十一月十五日,赵楦出任。
河岸船只停靠的码头人声鼎沸,有往来搬货的船工,有沿岸叫卖的小贩,客船停靠处,挤了不少送别的家眷。
赵家人便是那家眷中的一拨。
河面秋波轻泛,河畔榆树杨柳早已没了绿意,只剩光秃的条,时不时迎风摆动,颇有几分萧瑟。
赵楦与父母等人在一处,依依惜别,肖亦如千叮咛万嘱咐,注意事项说了一遍又一遍,给他系披风的手微微颤抖,听到船夫通知赵楦登船时,终于抑制不住红了眼眶,赵父亦有些眼热。
赵楦别了父母,上船之前,借着身高往人群之外探看,然而并没有看到钟渠成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只得转身跟着引路的船夫上了板桥。
这京城的梨花酿以后恐怕是再难喝到咯。
开船后不久,一匹快马从城内奔来,马上一名锦衣少年,腰间悬着两壶瓷白的梨花酿。
赵楦正站在船头上吹风,他看见了钟渠成拎着酒飞快奔到河岸边的身影,可惜彼时船已行出二三里,远远的,对方爬到货堆上冲他呼喊,然而风声与摇橹声淹没了一切,根本听不清楚。于是赵楦只能举起手,朝他用力挥了挥。钟渠成看见了,也举起手,一直挥一直挥,直到身影互相从一条线变为一个点,再也看不清。
赵楦有些怅然,船驶出外城,汴京的亭台楼阁,白墙朱户,都一一远去,而此时薄日已西斜,断雁南飞。
附近同路的客艟传来三两声琵琶拨弦,曼妙的歌声隐隐约约潜进暮色水响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两声寒鸦鸣叫划过灰蒙蒙的天空,桨声渐慢,流水汨汨,四下的船只渐次亮起灯影,风烟笼着水雾往船上吹,赵楦感到一股寒意,敛了敛衣袖躬身回了客舱。
从京城到广南,山长水远,赵楦尚未成家,父母自然不能跟着一起去受苦,因此除了几箱书、官印并一些使用银钱,他只带了一个从小长在身边的随侍小厮。赵父原想让两个护院一块儿跟着,可那两人一听说是要去广南,便都推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实在离不得,只好作罢。
走完了水路,接下来的路,是跟镖局一起。赵父想得周全,怕长途跋涉变故丛生,特意托了城里颇有经验的镖局护送。果然,刚入邕州地界,途径风虎岭,他们就碰上了劫道的山匪。
林风飒飒,半人高的斑茅丛里跳出七八个大汉,皆着暗色补丁麻布短打,披巾蒙面,人手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将赵楦等人团团围住。
看起来颇为吓人。
赵楦这边五个镖师,人数上虽落了些下风,但好在经验丰富,遇到这等局面也能不动如山。
领头的镖师名唤林毅,此刻上前对那帮劫匪喊话道:“我等取道于此,无意冒犯,还望各位兄弟行个方便。”
一个扎着头巾的劫匪用蹩脚的官话答道:“少废话,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通通交出来!”
听到他们只是为财劫道,林毅悄悄松了口气,冲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去请示赵楦。
赵楦长这么大,头一次遇上打劫,这些劫匪对他来说就跟戏文里的人似的,一时间竟是惊奇盖过了恐惧。他掀帘看了片刻,摇摇头,冲小厮低声道:“阵仗倒是像那么回事,可惜缺了一句开场白,把它加上,那才算齐了。”
小厮辟雪紧张得手都在发抖,闻言苦笑道:“爷,快别开玩笑了,我看他们只是要钱,要不咱们拿些银两,赶快打发了吧?”
“怕什么。”赵楦睨他一眼,跳下车去,辟雪赶忙也跟了下去。
林毅的手下正前来请示,赵楦摆摆手,取下腰间钱袋子,冲那群山匪喊道:“各位英雄好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家相遇一场,不如交个朋友,何必非要打打杀杀,拼个你死我活呢?”
“我这里总共八百两银票。”赵楦抖抖钱袋子,“都给你们倒也使得,只是我有个小小的要求,只要诸位喊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谁,喊得最大声,最有气势,我就直接把这钱给他,如何?”
劫匪中有个较为年轻的愣子,一听八百两,眼睛都直了,他家里一年到头都赚不到十两银,八百两,得赚多少年!于是立刻扯着嗓子,照着赵楦给的台词吼了出来。
声音之响亮,惊得茅草丛里呼啦啦飞出白鸟几只。
赵楦仰头抚掌大笑:“好!好!这八百两就归你了。”
众人也都忍不住偷笑,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劫匪头子气得脸色铁青,给了那二愣子一个爆栗,骂道:“蠢货!喊你奶奶个腿喊,他拿咱们当猴儿耍!你还真信呐?!”
“哎,我可没开玩笑。”赵楦正色道,随即吩咐辟雪拿了几张银票。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几张纸上。
这时,另一个劫匪早已按捺不住,向那头领提议道:"大哥,跟他们废那么多话做什么,这小子有好几口大箱子,里面肯定也有不少宝贝,咱不如直接杀他个片甲不留,到时候别说八百两,连裤衩子都是我们的。"
辟雪见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强盗头子的神色愈发狠戾,心中警铃大作,忙把赵楦护在身后,喝道:“无耻歹徒,别给脸不要脸!你们知道你们劫的是谁的道吗?朝廷命官!这是要掉脑袋的!”
那劫匪头子闻言冷笑一声,似乎更为自己的抢劫找到了理由:“好哇,原来又是一个狗官,更该杀。兄弟们,上!”
赵楦和辟雪连连后撤,镖师们上前迎战,霎时间刀光剑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见此情景,赵楦后怕起来,辟雪掩护着他不断往马车旁退,急道:“趁场面混乱,公子你快上马先走。”
赵楦心头火起,拗劲儿突然上来了,大怒:“走什么!既要寻死,爷让他们有来无回!”说着也顾不得躲藏,扎起广袖,露出里面的袖箭,瞄准了劫匪一道道射去。辟雪恨不得把他抱上车,奈何身量不如赵楦,对方要是不动,也别无他法,只得抄了根木板眼观八方,处处提防。
劫匪中那个二愣子,武艺不精又怕死,一心惦记着赵楦身上的八百两,因此在混战中瞎戳弄了几下,便佯装败下阵来,举目四处留意赵楦的身影。这会子发现主仆二人在马车旁避战,他便提刀悄声绕到车后,意欲偷袭。
幸亏日头毒辣,刀刃反光,辟雪立刻发现了端倪,一把将赵楦推开,利刃就破开皮肉嵌进了他的肩骨里。
赵楦怒骂回身,反手给了那劫匪一箭,谁知二愣子中箭也不知道放手,咬牙拽着刀柄往草丛里窜,硬生生把辟雪也拽了进去。
那头林毅刚突出重围,正见赵楦撕心裂肺地要往草里冲,忙一个箭步上前,拦腰捞起赵楦,飞身上马,双腿奋力一夹,顺着手下开出来的路,跑了。
跑出二三十里,二人才停下来。
赵楦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下了马,直扶着路边树干干呕。
活了十八年,从未如此狼狈过。
喘息了好一会儿,他狠狠一拍树干,冷声道:“林镖头,咱们得即刻赶到官衙,请兵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