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七月初三,隋屹初见方青颂的那天。
玉山小雨将歇未歇,山岚萦绕公路,客车在飘渺的白雾中颠簸着前行,明黄色的地标在雾汽中时隐时现,山路太绕,尽管车速徐缓,仍有不少游客脸色煞白,吐在了事先分发的垃圾袋里。
车厢内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呕吐物味。
隋屹坐在客车末排,侧脸眺着车窗外的云山雾绕,他眉目深邃,五官又立体,光暗分明时总有种冷峻的锋利感,此刻的盘山公路雾色飘渺,白茫茫一片,很好地柔化了光影,让他看起来显得不那么气势迫人。
怪不得会禁止私家车上山,这么重的雾,如果不熟悉上下山的路线,随便一个拐弯就能开出护栏。
清晨上的车,下车时已经到了晌午,隋屹提前把行李寄到了酒店,只随身挎了个登山包,下了车没有停顿,径直朝出口走,才走出游客中心,就听见喧嚣的人流声中夹杂着激烈的争吵。
他停住脚步,朝声源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距离出口不远处,一家三口把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堵在墙角,大声呵斥。
周遭太乱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但那个大学生一身白衣,低头压着鸭舌帽的帽檐,人进一步他退一步,直至背抵墙壁,看起来势单力薄,不像个挑事儿的。
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忙着赶行程去酒店,所以就算看热闹也是几秒就罢,无人驻足,倒是方便了隋屹,他踱步过去,想听听看他们在说什么。
“你自己的东西自己没看好,掉地上了我家孩子捡起来看一下都不行?”
“小孩子能有多大力气,你这笔本来就是坏的吧。”
“你是一生下来就这么大的吗?我就问你,你小时候就没有不小心碰坏过别人的东西?”
“你爸妈没有教过你尊老爱幼的吗?”
“……”
尽管那个大学生一言不发,但隋屹听出来了,大差不离是那俩夫妻的孩子碰坏了人的笔,估计笔挺贵,又不想赔,才搞这一出。
隋屹上下打量了一遭那人,削肩窄腰,皮肤瓷白,一看就是温室里长大的娇花,都被人骂成这样了还不还嘴,沙包都没他憋屈。
这不行啊。
一秒都不带犹豫的,隋屹抓起挂在领口的墨镜低头戴上,长腿一迈,昂首阔步走上前,横在那家人面前,稍稍抬手把学生护在身后,低喝了一声:“干嘛呢?!”
他是从侧面包过来的,声线低但声压大,一家三口全没注意,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同时噤声,倒是那个大学生没大动静,微微偏过半边脸抬头瞧他。
这人的帽檐压得很低,又留着齐肩的长发,从隋屹的角度只能看见一道线条流畅的下颌缘和修长的脖颈,不过隋屹本来也不是奔着看他来的,所以只扫了一眼就转而看向另一边。
“问你们呢?在干嘛啊?”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诡计都是鬼扯,刚才还咄咄逼人的一家三口霎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没声了。
隋屹身量极高,身材又好,正肩t恤贴在胸膛上描摹出卧推痕迹明显的胸肌轮廓,肩线宽阔,双腿修长,站在人前像一堵高墙,肩膀一晃,就将那大学生护在身后遮了个十成十。
他身后的人有了安全感,面前的人不免就会产生危机感。
刚才还咄咄逼人的女人一下蔫儿了,拉拉丈夫的袖子讪讪道:“算了算了,走了走了……”
“什么人啊都是……”他的丈夫一脸遇见煞神的晦气,嘟囔了一句,听劝地转身要走。
隋屹冷冷地“啧”了一声,眼疾手快,一把捞住男人的手臂,像提着翅膀拎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手背青筋浮动,丘陵一样的指骨一棱接一棱地凸起来,骨骼迸出“咔咔”的轻响。
“我操!……嘶,你别太过分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男人被这一把拽得近乎脱臼,疼得直抽抽气,张口乱骂,“关你屁事啊……你神经病吧……”
隋屹手上力道不减,沉声道:“嘴巴放干净点儿,孩子听着呢。”
这话效果确实好,那男人一下闭嘴了。
隋屹侧目看向那个大学生,道:“你说,怎么回事儿?”
对方声音轻轻的,有点抖:“我在车上睡着了,他儿子偷了我的笔,弄坏了,他妈把漏墨的笔塞回来,被我发现,然后就这样了……”
“胡说,小孩子哪儿懂什么叫偷?我儿子就是看到那支笔好看,拿来看看,看完就还他了!”女人听到“偷”字,像被戳中了痛处,一下就跳脚了。
也许是有人撑腰,大学生的声音也平稳不少,他一字一句地说:“不问自取是为贼。”
“我都说了不是偷,是拿,你小时候就没拿过别人东西吗?”
“没有。”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直站在女人身后的小屁孩吃错了药似地窜出来冒尖,跟个炮弹一样冲上来拿拳头擂隋屹的腿:“你不许打我爸爸!不许你打我爸爸!”
小孩子的拳头不痛不痒,隋屹并没有当回事,但一直在他身后的大学生却突然发难,毫无征兆地扬起手,“啪”地一记耳光狠狠抽在那孩子脸上,清脆响亮。
隋屹心道不妙,这家长不得疯。
果然,下一秒男人大骂一声国粹,在隋屹手里扭成了麻花,女人大叫着也扑过去抱住嚎啕大哭的孩子。
人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会有短暂的宕机和中二的放狠话行为,就在两夫妻大放厥词时,他听到身后的大学生忍无可忍地说道:“你们做了什么客车上都有监控。我这支笔是在万宝龙专柜买的梵高限量,公价八万。要么我现在报警,去派出所,你们按价赔偿;要么你们俩现在带着这个没有教养的东西从我眼前消失。”
一个巴掌抵八万。
此言一出,世界瞬间就安静了。
这件事最后以那家人摁着孩子90°鞠躬道歉收尾。
等到他们走远了,隋屹才分出精力转身打量一直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大学生,但对方个子远没他高,帽檐才堪堪及他肩膀,压得又低,从他的角度很难看到眼睛,但大致也能看出,这人有张轮廓柔和的漂亮脸蛋。
大学生倒是很有礼貌,被他盯着看了半天也没躲闪,反而伸出手。
“请问怎么称呼您?”
“隋屹。”
“好的,谢谢叔叔。”
“……”
隋屹沉默了几秒,伸手将墨镜抬到眉弓上方,露出凛厉而年轻的眉眼。
“我姓隋。”
“你叫什么名字?”
隋屹说这话的时候弯下了腰,把自己的脸递到大学生面前,两人视线齐平,对方看见了他的眼睛,他也自然看见了对方的。
那是一双桃花眼,形长而尾翘,晴水绿的瞳仁显色细腻,藏在睫毛密长的剪影下如远山隐于云雾,十分灵秀。
“……方青颂。”对方显然并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隋屹的突然凑近让他瞳孔骤缩,细密的睫毛极轻微地颤了颤,碍于教养不好意思后退,轻轻点了他一声。
“抱歉。”隋屹直起身,“你的眼睛很漂亮。”
绿眼睛不稀罕,稀罕的是方青颂长相古典,除去瞳色,五官和轮廓都没有混血的痕迹。
听到隋屹夸自己,方青颂嘴上说“谢谢。”,手却把帽檐压得更低了。
隋屹不笨,看得出来他是在挡眼睛,多嘴了一句:“不喜欢被人看可以戴墨镜啊。”
方青颂低着头看地:“戴墨镜看不清。”
隋屹发现方青颂虽然不会主动说话,但是一戳一蹦跶,也是能聊的,于是便开始找话题。
“你名字里的‘青’是绿色的那个‘青’吗?”
“嗯。”
“因为眼睛?”
“嗯。”
“你一个人来的吗?还是跟朋友走散了?”
方青颂不说话了。
换成别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隋屹或许会觉得扫兴没劲,但不知道为什么,方青颂这样对他,他反倒觉得这人怪有意思的。
玉山以云雾着称,雾重的地方湿气也重,为了避潮,酒店民宿统一建造在更高的地方,大概比游客中心高几十米的海拔,折成山路差不多十几分钟车程,山高于云没有雾气遮挡,自己租车也能开,不租车的话就要坐大巴。
隋屹早就联系过当地人租了车,看方青颂也不像坐得惯大巴的样子,又追着问了他一句:“我租了车,你酒店在哪儿?送你一道。”
方青颂没有立即回答,一直搭在行李箱拉手上的腕子动了动。
他之所以独自上山就是因为不想跟人打交道,周律给他配了司机保镖他都没要,只想一个人静静呆几天。
但一方面他刚刚经历了不愉快的事,心理上对隋屹有一定依赖,另一方面,又确实不喜欢跟陌生人共处。
两者相较取其轻……
方青颂头脑风暴的时候,隋屹也没闲着,他东张西望四下搜罗,锁定目标后指着几个清澈而愚蠢的大学生对方青颂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再叫几个人一起,我看他们挺好,都是学生,路上聊聊天,加个微信,爬山看瀑布也有个伴,投缘的话说不定又多了几个朋友……”
他不以为意,方青颂却听得头皮发麻,几乎是在隋屹把话说完的同时接道:“不必了。”
隋以为他不信任自己,心说算了,随他去。
谁知道方青颂还有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不用再叫人了。”
“我放心你。”
“放心就对了。”隋屹对这句话很是受用,笑着拉过他身侧的行李箱。
但是,很快啊,他就笑不出来了。
到了租车的地方,看着店里一水的五菱战神和依维柯大金杯,隋屹一路上扬的嘴角一秒僵住,抖了抖。
就这车,别说载人,就是自己开都磕碜。
他让方青颂在外面廊前等着,给老板递了一支烟,勾着他的肩膀,背对着方青颂小声密谋:“老板,您这儿没别的品种了吗?”
“没有,山上租车的都是拉客接生意的本地人,就图一个能装。”老板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摆摆手,“再说了,就算有好车,租出去开坏了,游客跑了,不、合、算、啊。”
隋屹听出了他的重点,平静地说:“您报个数,行我开走,不行再商量。”
老板伸出三根手指。
隋屹吃不准他说的三千还是三倍,刚要问。
就听老板振振道:“三百,一天。”
隋屹:“钥匙。”
隋屹转着车钥匙出来,方青颂已经做好了坐面包车的准备,甚至相中了一辆看起来不那么沧桑的,正想跟他点名要这辆,却看见隋屹拖过他的行李箱就往外走。
方青颂:“?”
迷惑,但唔敢吱声。
两人绕到后方,看到那辆亮闪闪的轿车,联系隋屹刚刚神秘兮兮背着自己跟老板说话的样子,方青颂一下明白了隋屹怎么做到的——钞能力!
方青颂的思路突然打开了,隋屹能花钱搞定的事情,他也行啊。
隋屹正把方青颂的行李箱往后备箱里塞,就听见方青颂用一种带着讨好意味的语气低声问他:“这车……”
“能给我也租一辆吗?”
“能啊。”隋屹要被他没良心的样子气笑了,“五千一天,你给我钱我给你钥匙,怎么样?”
他本来觉得自己这话挺阴阳怪气的,谁知道方青颂根本不在意他的心情,摸出手机,一双绿眼睛亮莹莹地望着他:“微信还是支付宝?”
“砰!”
隋屹把行李箱放好,手腕一按关上了后备箱,转过脸盯着他看,故意不接话。
他五官深刻,加上身高压制,沉默时有种静止而阴沉的压迫感,方青颂完全顶不住压力,垂下眼睫,小媳妇似的,也不问他为什么突然生气。
隋屹不想跟他僵着,没头没尾地说:“你家里人应该挺宠你的吧?”
方青颂以为他在说自己经济自由的事,辩解道:“我工作以后就没用家里的钱了。”
“谁跟你说这个,服了。”隋屹收回目光,并没有把话点明,把手里的钥匙抛给方青颂,解释,“就一辆,老板的私家车,你拿去开可以,但我要用的时候你必须还回来。”
他自知说的是气话,方青颂却不知道,但他根本不在乎,捧着钥匙如获至宝,道了声谢,习惯性地坐到了后座上。
没错,拿着车钥匙坐到了车后座,就等着司机开车呢。
隋屹:“?”
妈的,碰到真少爷了。
隋屹深吸一口气,盯着车后座确认自己没看错,哂笑了一声,拉开驾驶座坐了进去,胳膊挎在车座上,手心摊开朝后,问方青颂要钥匙。
“去哪儿啊?少爷。”
最后两个字咬得重,方青颂也觉得不好意思,递过钥匙,报地址的声音都轻了三分。
隋屹常年给他爸妈哥嫂当司机,开车又稳又快,加上路况不错,不到十分钟就开到了方青颂的酒店。
山上带星的酒店就这一家,隋屹自然也订的这里。
隋屹想进一步了解方青颂,可方青颂并没有这个意思,登记入住时浑身透着股陌生疏离的劲儿。
他的反应其实很正常,两个人本来也不熟。
可隋屹看他就像雾里看花,越看不清越抓心挠肝的好奇,于是留意了一眼方青颂的房号,跟前台要了他对门的房间。
……
方青颂中午准备出去吃饭,一推开门就看到对面房间也开了门,隋屹看到他先是假装惊讶,然后大步上前,对他说:“好巧,你也去吃饭,一起吗?”
隋屹的鞋尖距离方青颂的房门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方青颂的社恐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
“叭!”
没有回答隋屹,方青颂笑都没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上了房门。
扎扎实实的闭门羹,隋屹一口吃了个八分饱。
alpha好奇心的生发往往伴随着刻在骨子里劣根性的觉醒,隋屹看起来随和,实际上得失感和征服欲比一般alpha都要重得多,方青颂越疏远他,他越要凑近了把人撕条缝出来细细地看。
见方青颂没有再出门的意思,隋屹清清嗓子,气沉丹田,一边叩门一边喊话:“车钥匙还在我这儿呢,方青颂,你中午是不打算出门了吗?不出门说一声我不回来了啊!”
这门隔音差,外面只要大点声说话里面的人肯定能听见,果不其然,几秒后,门把手内部响起锁子铰动的声音,方青颂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他像试探危险的小猫一样,只从门缝里露出一点点脸,没有帽子遮掩的眉目明晰了许多,隋屹这才发觉方青颂的眉毛也长得很好,平直舒展,还有淡淡的雾感,像画了眉粉一样。
方青颂:“吃什么?”
他的眼神太清白,隋屹心底才升出的邪念在与他四目相接的瞬间“噗”地熄了,就像刚点就吹的蜡烛,灯芯都还没觉得烫,火就灭了。
果然,他还是不喜欢这种纯情正经人。
直白地说,隋屹喜欢骚的,他在床上玩得很花,方青颂这种白纸一样的,多看一眼都有罪恶感。
玉山上土菜馆多,隋屹挑了家看起来正宗干净的,他不挑食,但摸不准方青颂,只能点一个问一个。
“吃鱼吗?”
“不吃。”
“肥肠?”
“不吃。”
“河虾?”
“不吃。”
“……”
隋屹问到后面人都麻了,把菜单一合,撂下方青颂起身去选菜区,按自己的口味点了一桌菜,驴着一张脸给方青颂端回来一碗饭和一壶水,“笃”地砸在他面前桌上:“少爷,这里合你胃口的应该只有这两样了。”
方青颂性格好,但并不是傻的,再迟钝也感觉到隋屹是在膈应自己,认真地说:“隋先生,我吃不惯这里的菜,不是故意气你的。”
然后举起手机给他看自己刚点的麦当劳。
隋屹:“……”
隋屹:“你旅游不体验当地菜就吃麦当劳?”
方青颂双手合十,虔诚祈祷:“麦门。”
隋屹的世界观和旅游经验在他的合十的双手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半晌,他伸出一根手指,说:“我要一盒麦乐鸡。”
方青颂:“只要麦乐鸡吗?”
隋屹:“还要麦麦趣鸡球……”
几秒过后,隋屹陡然一激灵,想到这句“只要麦乐鸡吗?”是方青颂从两人见面开始,,昵称是rex,中西结合,像个离经叛道的书法老师。
隋屹闲着,开始翻他朋友圈。
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方青颂的朋友圈并不是三天可见,一划根本看不到底,全是印章、书画和一些摄影作品。
“你是学艺术的?”隋屹有点明知故问。
方青颂眼睛眺着后视镜,明确道:“书法艺术研究。”
这就触及到隋屹的知识盲区了,冒冒失失地问显得露怯无知,于是他开始默默百度,大数据一下就给他推送了玉山道观的书法名家。
方青颂上山的目的瞬间明了——
隋屹:“你是来采风的?”
方青颂摇头:“导师出家了,我来看看他。”
隋屹:“……”
隋屹:“哈?真的只是来看他吗?你不会也……”
“不会。”方青颂目不斜视,对着前面尬停的车辆按了下喇叭,声音不大,咬字轻而硬,“我男朋友还在山下等着我回去结婚呢。”
他说得轻巧,隋屹却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推了一把,电花火石间灵魂震出身体,思维滋滋断触,几秒后才从茫然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短短一句话中巨大的信息量使他脑海里不断浮出问号和设想。
方青颂这样的长相就算不是天菜,也挺讨人喜欢的,家里条件又好,有对象很奇怪吗?
不奇怪,一点儿也不奇怪,没有对象才奇怪。
是隋屹先入为主,以为他一个人旅游就是单身,方青颂本人从来没有主动说过自己的感情状况。
也不是,他说了,他在两个人认识的当天中午,清清楚楚地说了:我有男朋友,我们感情很好,准备结婚。
不能再清楚明白。
隋屹甚至不能怪他没有早点说——只有极度自恋且恋爱脑的小娇妻才会一上来就告诉你:“我有对象了,你离我远点,小心我对象手撕了你。”——方青颂显然不是这种人。
两人之间好不容易熟稔起来的距离因为这句轻巧的话再次拉开。
隋屹本来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喜欢方青颂,但听到他这样说,心里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怅然。
就好像席间上了一盘菜,你夹了一筷子味道还不错,正打算细品,服务员蹭地冲过来跟你说:“先生不好意思,上错菜了,这是别人的。”
你嘴里还没淡下去味儿呢,人连盘带菜麻溜地端走了。
最操蛋的是,这时候你想点一份一样的,经理出来鞠着躬跟你说:“不好意思,当季食材限量供应,刚刚那是咱们店最后一份。”
隋屹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纵横情场的人,空虚了没多久就释怀了,把方青颂的备注改成了“小青菜”,祭奠自己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的追求。
方青颂把他放在了瀑布售票口,约了个大致时间,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方青颂把隋屹送到景点,然后自己去道观,收到隋屹的微信就来接他,准时准点,言行举止无可挑剔。
两个人都度过了一段还算愉快并且相安无事的时间。
如果没有在临下山的前夜被面包车撞那一下的话,他们也许会就此别过。
玉山山腰临近游客中心的地方有个政府开发的小镇,镇上很发达,类似于大学城外的小吃一条街,有网吧、麦当劳、奶茶店,自然也有酒吧。
隋屹当时已经把山上的自然景点玩遍了,闲得无聊就让方青颂送他去酒吧。
他没想到那天空气湿度大,雾气比平时重,从酒店下去的路被雾盖了,一开始开的时候天色不暗还好,等真的开进雾里已经晚了,前后的路都看不清,只能跟着导航慢慢挪。
方青颂平时极少开车,更不用说恶劣天气。
隋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让他把车灯全打开,自己下车放路障,打电话跟车行老板求助。
“喂,老板……”
隋屹刚打通电话,就听见身后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紧接着“哐”一声轰然巨响夹杂着金属护栏剐断的声音钻入耳中,巨大的气浪震得周遭的雾气都散逸开来,他转过身,看到白茫茫的雾气里一辆明显超载的五菱宏光面对面把他三百一天租来的轿车撞出了护栏。
隋屹骂了句脏话,立刻冲了上去,一把拽开车门,手摸进去解了安全带,把吓呆了的方青颂从安全气囊和车座之间扯了出来。万幸这车是辆原装老大奔,别的不行就是扛创,停车的静止状态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车辆撞击的伤害,方青颂只是被安全气囊弹懵了,身体没有受伤。
电话里的老板还不明所以地问:“在呢?怎么了?”
隋屹挑西瓜一样把方青颂从头到脚检查了个遍,确认他没事后,狠狠剜了一眼横在路上的面包车,咬着牙地对老板说:“没事,就是雾太大跟人撞了,劳驾您派辆车来接一下,顺便问问——您最近有喜欢的新车吗?”
老板:“卧槽?”
隋屹联系完老板又给他哥打了个电话,把车牌和位置报了,意思是自己撞坏了别人的车,问他哥能不能跟山上的地头蛇打声招呼,帮忙处理一下。
毕竟没跨市,这点关系还是有的。
他们撞车的位置接近本地人的聚居地,不一会儿就来了三辆车,分别是警车、车行老板的面包车和地头蛇的轿车。
大概是他哥打过招呼的缘故,交警下车直奔着面包车去了没管他俩,车行老板本来气势汹汹地奔着隋屹来,被地头蛇叫住又换了一副面孔,点头哈腰地给人递烟。
他们现在各忙各的,但一会儿总要找过来,隋屹趁着这点时间弯下腰,像面上嶙峋的怪石和青松。
这是他在玉山上作的图。
那时候周律和他求婚,他觉得为时过早,提出一个人上山静静,然后遇到了隋屹。
如果他当初果断一点,直接戴上周律递的指环,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地留了下来。
但方青颂估计是想给他点教训,今天从早到晚都懒懒地不爱搭理人,周律跟他搭话,三句之内必定被呛回来,一开始周律还会冷不丁哽住,一天下来已经完全适应了,起承转合丝滑无比——方青颂话音未落他开口接道:“对不起,哥,我惹你生气了,我坏。”
方青颂这次没呛他,淡淡地应了声:“嗯。”
虽然还是冷言冷语的没有好脸色,但周律知道,这事儿算是翻篇了,方青颂耳根子软,性子也软,就是生起气来嘴巴特别毒,得理不饶人,这一点大概随谈笑。
周律有时候就在想,如果当年没让谈笑把方青颂接回去就好了,他要是被周太太一手带大性格肯定更软乎,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凶自己那么久。
不过那么早的事情了,再不满也只能想想,以后还是得用药,在方青颂愿意他放弃底线之前,不能让他记住这些事。
入了夜,方青颂一个人躺在床上,隐隐觉得冷,正想打电话给周律问他怎么回事,周律就打着手电推开了门,带着一身轻盈的香气,声线低磁:“好像停电了,你一个人睡冷吗?我有点冷。”
方青颂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香香的周律特别诱人,神差鬼使地“嗯”了一声。
周律放下走到床边关了手电,掀开被子钻到方青颂身边,把他搂进怀里,低声说:“睡吧。”
他的声音好像有魔力,方青颂嗅着他衣襟上的甜香,头脑昏沉,连应声都应不出来,一阖眼就失去了意识。
翌日清晨,方青颂在剧烈的头痛中睁开眼,身上一阵说不出的酸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周律怀里缩,好像只有贴着他才能好受一些。
“周律?”方青颂推了推周律的肩膀,叫他名字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哑,“你是不是把感冒传染给我了……我好难受。”
周律觉浅,被他一推徐徐转醒,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却是:“……什么感冒?我没有感冒啊。”
方青颂愣了一秒,说:“你不是发烧了吗?还给医生打电话了……”
“哥,你做噩梦了吗?”周律摸摸他的额头,声音带了点没睡醒的沙哑,“什么发烧电话?”
方青颂脑海里的东西本来就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怎么都记不真切,被他一问,也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讷讷地说:“我……我梦到你发烧了,我坐在你腿上,你给医生打电话……然后,我……就跟上次一样。”
“……你在说什么呢?”周律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是不是昨晚做得太过,累着了,嗯?”
方青颂盯着他无辜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正要思考被周律按着头揉进怀里紧紧抱住,热烘烘的香气钻进鼻腔,又薰得他昏昏欲睡。
一直到午饭,方青颂都晕乎乎的,周律做了点白人饭,他潦草地应付了几口,回到床上倒头就睡。
醒来时依旧被周律搂在怀里,四周洋溢着香香的气息。
如此重复几天,方青颂终于睡饱了觉,也接受了自己因为第一次开生殖腔记忆模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事实。
一场秋雨一场凉,台风过后冷空气南下,气温骤降,之前在市美术馆群展的书画尽数售罄,方青颂作为画廊主理人大赚一笔。
他这个人物欲很低,对奢侈品一窍不通,手里有点钱都拿来倒腾字画了,说来也怪,一样是当倒爷,期货他买一次亏一次,炒画却很少有不赚的,加上周律手把手教他撬杠杆,毕业后没多久就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谈笑看到了他在这方面的天分,从自己名下划了一间画廊给他。
相对于二级市场冰冷的商业化架构,一级市场更接近人情社会,一旦入场就需要维系多方关系:联络策展人、疏通学术背书、结交艺术家……
谈笑想的是让方青颂在圈子里多走动走动,积攒一些自己的人脉,顺便混个脸熟。
方青颂想的是能赚最好,赔完拉倒,画卖完了跑得比山里的狗都快,别说混个脸熟了,人一多他压根儿不露脸。
月初方青颂主动要去开幕酒会,谈笑还以为他转性了,没想到只是昙花一现,蔫得飞快,从周律家回来以后一连几天没有出门,莫名嗜睡。
谈笑只当他认床,在周律家那几天没睡好,快月底的时候才给他了一家马场的地址,半哄半劝地让他出门:“你不是一直嫌之前那家马场太多人了不愿意去吗?给你换了一家,私人的,马已经送过去了,要不要去看看?”
其实不用她说,方青颂也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的发情期快到了。
所以这次他没有推辞,轻易就接受了谈笑的安排。
台风那阵子幼儿园停课,隋想想在家里关得都快长毛了,台风结束后说什么也要粗去丸,他爸出差他妈身娇体弱,两人一合计,丢给隋屹。
隋屹不想去游乐园,就开车带侄子去郊区的马场看马。
他出生时家里已经发迹,周末的休闲娱乐就是跟一群家境差不多的二代们上各种兴趣班,马术、射箭、高尔夫……
霍太给儿子报班就一个原则:只要贵的不要对的。
其中隋屹学得最好的就是马术,别的小朋友还在频频摔马哭着要妈妈的时候,隋屹已经可以独自骑完一个圈乘了。
他当时年纪还小,因为经常被绑架,条件反射地厌恶在一段关系中处于被动的感觉,所以永远会在上马的第一秒就表现出极其强硬的态度,将主导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容马匹抢缰。
被摔下马是肯定的,甚至摔得要比别人狠得多,但马是一种慕强的动物,当隋屹不断展露出自己强势的那一面后,他就成了同龄人里摔得最少的那一个。
隋屹小时候觉得自己喜欢的是马术,长大了才逐渐理解自己迷恋的是驯马过程中的征服感,从温血马到热血马,光是他成年后买的马就有二十多匹,按级别寄养在不同的俱乐部,还有一匹幼年骑的pony,舍不得卖,丢在朋友的私人马场当宠物养着。
这次带隋想想去的就是养这匹pony的马场。
按人类的年龄算,隋屹这马已经快六十了,但因为退役得早,而且一直被精心照料着,所以精神很好,一身黑亮的毛发油光水滑,隋想想见了直呼:“hippo河马!”
隋屹已经习惯了他乱七八糟的英文,但该教还是得教,扶额解释道:“想想,这是horse,不是hippo,hippo是你在动物园河里看的那种,全称是hippopota。”
隋想想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笃定,高举双手:“帕托马斯!”
隋屹:“……”
隋想想:“uncle,你刚刚是不是说脏话了?”
隋屹:“叔叔什么也没说。”
隋想想:“可是你的眼睛好像在骂我。”
隋屹:“……”
隋想想:“你的眼睛又说脏话了,uncle。”
隋屹给他气笑了,无奈地跟朋友要了颗苹果,掰开去核教侄子喂马。
“手心要摊着,把苹果捧在手心里,手指不要太弯,马看不到自己嘴巴下面的空间,它分不清你的手指和食物。”
隋想想对喂食兴趣不大,按隋屹说的喂完苹果就有点没劲了,问他:“什么时候能骑小马?”
“一个小时以后吧。”隋屹看着他期待的脸,慢悠悠地说。
隋想想跳起来抗议:“why?!”
隋屹一把将他捞起来抱到手上,向休息室走去:“刚吃完东西不能运动,幼儿园老师没教过你吗?”
“uncle坏!呜呜呜!!!”隋想想反应过来,伏在隋屹肩上带了点奶音假哭,哭着哭着,忽然感觉隋屹的脚步一顿,冷不丁停住了。
他以为隋屹是被自己哭动了,从他肩上支起来,仰头看着隋屹正要说点什么恶狠狠的话,却看到了叔叔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方向。
隋想想也好奇地望了过去,远远看见站着一个穿长袖骑士服的漂亮哥哥正站在休息室门口解头盔,那张头盔下的脸小小的,鼻梁很窄,皮肤很白,即便低着头体态依旧非常好,阳光照在他戴着颈圈的脖子上,银质锁扣亮得晃眼。
在他抬眼的瞬间,隋想想看到一抹熟悉又罕见的青色,脱口而出:“漂亮哥哥!!!”
小孩子分贝高,很容易被人听到,隋屹伸手去捂他的嘴,但已经晚了,方青颂听到了他这头的声音,转过视线,眉心淡淡地蹙了一秒,又很快舒展,对着隋想想善意地笑了一笑。
同样转过脸的还有陪在他身边的周律,他正伸手去接方青颂摘下的头盔,听见随想想的声音下意识越过头盔抓住了方青颂的手腕,想把人拽到自己身后,那是一个下意识的控制动作,但没做完,因为他看见了抱着隋想想的隋屹。
隋屹察觉了周律这一细微的变化,忽然有些想笑,捉起隋想想的手,对着不远处的两人摇了摇,好整以暇地跟他们问好:“好巧啊,又见面了。”
隋想想是个颜控,见了漂亮的人就走不动道,见了漂亮的熟人更是会直接扑过去,此刻看见方青颂,挥起手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又甜又脆。
隋屹的问好尚且可以忽视,当作没听见,隋想想的“哥哥”却难以忽视,周律沉默了几秒,刻在dna里的教养和体面让他不得不戴上伪善的面具,抿唇弯眼,用一个极其标准的微笑回应隋想想:“你好啊小朋友。”
说完立刻转过脸跟方青颂说:“哥,外面有点晒,我们进去吧。”
方青颂没有犹豫,点点头,想要跟隋想想挥手说再见,却被周律捉住了腕子。
周律一点一点地褪下他的手套,露出他光洁的五指,嘴上还说着温情的话:“磨到手没有?多比今天乖不乖,我们好久没来了,它有没有抢你的缰绳?”
“……有一点吧。”方青颂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周律引到了自己手上,摊开手给他看自己的掌心,指根处确实磨硬了一小块,“过几天就消了,没事的。”
周律在他指根处轻轻捏了捏,有意无意地转了转那枚铂金的戒圈,戒面在阳光下反光闪烁,明晃晃地扎进隋屹眼里。
隋屹没说话,弯腰放下隋想想,贴在侄子耳边轻声教了几句话。
下一秒,隋想想就如一道离弦的箭一样“嗖”地飞了出去,跑到方青颂面前,踮着脚仰起脸奶声奶气地说:“漂亮哥哥,你的衣服好好看,是在哪里买的鸭?”
方青颂这套骑士服是谈笑买包的配货,他觉得很难跟这么小的孩子解释什么是“配货”,于是换了一种说法:“是我妈妈买包包送的。”
“我知道我知道,是‘配货’。”隋想想远比他想的有见识,说完低下头努力地卷起袖口,骄傲地给他看自己手腕上的丝巾:“我也有!”
周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他没想到重度社恐的方青颂能这么自然地跟一个小孩子沟通,一时间也不好表现得太抵触,两只手一只拎着头盔一只牵着方青颂,无可奈何地干站着。
“……哥哥你也是来看小马的吗?我刚刚也在看小马,你知道吗?喂小马的时候不可以抓着食物,要把食物捧在手心里哦,不然小马会把你的手指头当成胡萝卜吃掉……”隋想想把手举高高,像模像样地教方青颂,“我刚刚喂uncle的小马吃了一个苹果,我本来要骑小马的,但uncle说小马吃过东西就不能运动了,哥哥你的小马吃过东西了吗?”
他话密,又没营养,对成年人来说有点无聊,但是对方青颂这种社交废来说刚刚好,每个问题他都能答得上来,甚至得心应手,以至于跟隋想想聊得有来有往。
“……我刚刚骑了一鞍时,饲养员应该还没喂东西。”
“那太好啦!我可以骑一下你的小马吗?”隋想想绕了一大圈,终于图穷匕见,“我很轻的,不会让它累到的。”
周律的眼神忽然就凌厉了起来,他斜了隋屹一眼,拽住方青颂,不让他接这话,然后稍稍弯腰,以一种看似平等的态度和隋想想说道:“不可以,马是认主人的,你不是它的主人,不能骑。”
方青颂也隐隐察觉了不对的地方,温声补充道:“这里应该有大家都能骑的小马,你可以让你叔叔去租一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正常孩子被拒绝了也该顺坡下了,但隋想想偏不,他也不缠着闹,只是非常真诚非常认真地跟方青颂说:“好吧,其实我也没有很想骑啦,我只是想跟你说话,你是不是要走了鸭?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你下次什么时候来鸭?我们一起来吧。”
对于这个问题,方青颂想了想,没说话。
如果眼前的这个孩子不是隋屹的侄子,他或许可以自然地应下来,但现在多少要避嫌,还是沉默最好。
他本以为周律会帮自己推脱,没想到一直很抗拒他跟隋想想说话的周律笑了一声,说:“好呀。”
方青颂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又切切实实地看到周律松开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隋想想:“拿去,让你叔叔加我微信,我们下次来的时候叫你。”
隋想想接过手机的那一刻,方青颂背后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但他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看着隋想想跑过去把周律的手机递给了隋屹。
“你怎么就答应了?”方青颂问道。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孩子的样子,不是吗?”周律无害地对他笑,“我好久没见你跟陌生人说这么多话了。”
“……那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啊。”方青颂愣了愣,侧目看他,“难道要不理他吗?”
“没关系,只是加个工作号罢了。”周律安抚似地牵起他的手,捏了捏,“你不喜欢一会儿就给他删了。”
方青颂讷讷地“嗯”了一声,说:“我先进去换衣服了,你弄好了来找我。”
周律应了声“去吧”,贴到他脸边轻轻亲了一口,位置偏下,从隋屹的角度看起来,好像是在吻他的脖颈。
隋屹加上了周律的微信,没有让隋想想还手机,而是抱起孩子,自己走上前。
周律气质内敛谦逊,属于乍一眼看不出任何攻击性,但是一走近又会让人倍感压力的那种典型的高知精英。
而隋屹则与他截然相反,他是那种视觉上压迫感很强的alpha,很多人会下意识地将他划入不好惹的那个群体,实际上他很有分寸感,不会做让人难堪的事。
这两个人站在一块儿时,那种气场上的违和感显得尤其强烈,好像下一秒就会爆发冲突,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绕道而行,就连隋想想都有所感知,死死趴在隋屹肩上,刚才的话痨小嘴瞬间熄了火。
“谢谢。”先开口的是隋屹,他把手机递还给了周律。
周律配合地伸出手,在隋屹松手的瞬间,手腕向内一旋,失去平衡的手机“啪”一声砸在地上,裸机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一下就碎了。
隋屹没想到这小子会来这一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周律乌黑的眸子轻轻一转,下颌微抬,睨着自己碎裂的手机,面无表情地问隋屹:“不帮我捡起来吗?”
隋想想被教练带去换马术服,隋屹在休息室玩着手机磨时间,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直到隋想想穿好防具回来时,他看了一眼时间,猛地发觉距离方青颂进更衣室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分钟,正常人换个衣服哪儿用得着这么久。
再往门外看,周律早已不知所踪。
他自知身份尴尬,不方便出面,于是迂回地联系了这家马场的主人,让他派个员工去更衣室看一眼,得到的回复是更衣室里没有人,但有一条剪断的抑制颈环。
员工给他看了那条项圈,皮质柔软,银色锁扣泛着冷白的光,正是方青颂今天戴的那条。
……
屋内阴暗却并不潮湿,能听见中央空调运作的声音,方青颂躺在床上,双眼被黑布蒙着,身体因为药物残余动弹不得,鼻腔酸楚,意识像电视里的雪花一样不断闪烁,他模糊地记起自己在更衣室里被人用毛巾捂住了口鼻,接着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醒来后就出现在了这个漆黑一片的房间里。
对方把他绑得很死,就连遮眼的布都紧得勒人,勒痛随着药效的褪散越来越强烈,方青颂知道自己可能遭遇了绑架,但不清楚对方究竟要什么,所以即便身体恢复了知觉也不敢动作,维持着昏迷时的姿势装睡。
周遭没有任何声音,黑暗让方青颂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力,醒来后的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真正睡着之前,外面传来了门锁拧动的声音。
“咔擦。”
紧接着是一阵沉沉的脚步,门锁再次拧动,只不过这次是反锁。
有人进来了。
方青颂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试图以此抑制恐惧带来的颤抖和心悸,但他并不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被揭穿不过是几秒钟的事。
“醒了就起来,药效已经过了,你装睡也没用。”
是个男人的声音,似乎用了某种变声器,将自己的声线压得极低,机械音冰冷低沉,夹杂着未知的危险意味。
“……”
方青颂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没有回应他,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维持原样。
但他高估了对方的耐心,大概只过了不到一秒,男人就伸手扼住了他的脖颈,见方青颂还是没反应,骤然加重力道,一下把人掐出了生理反应。
“唔唔!!唔……呜……”
血管被掐死,血液冷得像在逆流,缺氧感只几秒就漫上大脑,濒死的体验将恐惧瞬间放大到极限,方青颂无力地挣扎着,被绑在一起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摆动,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一阵破风箱似的“嗬嗬”声,下颌紧绷,嘴角濡湿,稀薄的涎水绕过下巴流到脖子上,蓄在男人虎口与喉结的之间。
“为什么不听话?”男人冷漠地欣赏着方青颂被掐到流口水的丑态,松开手重重地掴了他一掌,然后将手上的口水揩在他脸上,慢条斯理地问,“非要掐着脖子才乖,你怎么这么贱?”
“咳咳咳……咳咳,咳!”
方青颂被他抽得歪过脸,洁白的面颊上瞬间浮起一个掌印,但长时间的缺氧让他无力反驳,只能失神地张着嘴,仰在床上剧烈地咳嗽,任由男人狎昵地把玩自己的面颊。
“咳咳咳!!!咳咳……”
“才掐了几秒就这么红,怪不得周律这么宝贝你。”男人捏住下颌的手一寸寸下移,停在了刚刚掐出来的指痕上,陶醉地抚摸着,“生来就是给人操的骚货,是不是?”
方青颂不想理会这话,也不敢动,咬着嘴唇装听不见。
男人没有追问,而是轻轻地,重新将手搭在了方青颂的脖子上,逐渐加压,窒息感再次淹没了其他感官,方青颂颤抖地在他手中摇头,强忍羞耻,艰难地回答他的问题:“咳咳,不是,咳……我不是。”
“真乖。”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话本身,得到回应就松开了手,耐心地等着方青颂缓过来。
方青颂却以为到了谈判的时间,他没有经验,只能直入主题:“咳咳……咳,你,你要多少钱?我有钱,我家人也有钱,还有周律,你知道他……”
对方没有回答。
方青颂的身体因为过度呼吸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声音颤得近乎呜咽:“你要多少钱?电话,给我电话,咳咳……你要多少钱?你要多少他们都能拿得出来,只要你别伤害我……”
空气安静得像结了冰。
眼睛被蒙住,方青颂无法从表情判断对方是否满意这笔交易,只能掐着手心等待,但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听到了一声轻飘飘的嗤笑,这一声笑让方青颂如坠冰窟,紧接着男人恶魔般的低语从头顶徐徐传来。
“周律?你说……要是我把你操熟,操烂,操到怀孕,他还愿意拿钱来赎你吗?”
方青颂脸上一热,感觉到自己脸上浮起的巴掌印被男人摩挲着,细密的刺痛提醒着他这不是一场噩梦。
“宝贝,我想你搞错了,我不缺钱。”
降调过的机械音在黑暗中分外阴森恐怖。
“我缺你这样漂亮的贱货。”
直白下流的话轻易击溃了方青颂的心理防线,他本能地想逃,又怕激化对方的行为,器官的反应比思维更快,胃部的绞痛很快烧到了心脏的位置,毫无征兆地,他吐了。
一般吐在身上,一半吐在床上。
他痛苦地蜷起身体,狼狈地想,真恶心。
男人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他连酸水都吐不出来才动手拉他,方青颂不要他碰,不死命挣扎,很快被压住身体,捉着胳膊打了一支针剂。
方青颂逐渐无法集中精神思考,本就无力的身体在注入药剂后愈发酸软,被扶着背坐起来,端起脸喂了几口水,男人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掰开下巴逼他咽下去。
方青颂在他手里小幅度摇头,含糊地抗拒着。
不知为何,这样的行为竟然没有激怒对方,反而令他很受用,男人没再硬塞,换了个语调,哄孩子似地哄他道:“乖,吃一口,就一口。”
方青颂咬着牙,不配合。
“张嘴,吃了,咽下去。”男人的语调里竟带了点可笑的哀求,“吃完今天就不操你,吃点,乖。”
“明天呢?”
“明天?”男人神经质地笑了下,“你最好祈祷我明天一早就被抓,这样你还能少挨点操。”
“……”
方青颂沉默着张开了嘴。
男人比一开始温柔许多,将巧克力掰成小块,一点点喂他。
方青颂不敢将嘴张得太大,因为他能感觉到男人的指尖戳在自己嘴唇上,探得很深,仿佛下一秒就要伸进来。
万幸他没有,抑或说他是个信守承诺的疯子,喂食结束后,他解开了方青颂脚上的绑带。
如果方青颂的胆子再大一点,或许会趁机蹬开他逃跑,但方青颂不敢,他怕激怒眼前这个疯子,即便没了束缚也依旧僵坐着,不敢动。
“真乖。”男人怜惜地摸了摸他脚踝上深凹的勒痕,“我还以为你会踹我一脚呢。”
方青颂没有说话,本能地感到恐惧和冷,畏畏缩缩得缩了下脚。
“这么怕我啊?真可爱。”男人又开心地笑了,一把抓过方青颂的脚踝,轻而易举地将人扯到了自己身前。
方青颂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但药物和恐惧的双重作用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虚弱地分辨:“你说过今天不碰我的。”
“是不操你。”男人耐心地纠正他,说完不知道从哪儿抓起一把剪刀,开始剪他的裤子,剪刀尖剔着肉,方青颂不敢挣扎,认命地放松身体,撇开羞耻心,任男人剪开全身的衣服。
做完这一切,男人换了个温和的语调问道:“想洗澡吗?”
方青颂一时怔愣,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这人不疯的时候,好像还挺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