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她了解杨玉娘的过去,知晓她的未来,才恍然玉娘的处境有多不容易。虽避开了寿王的假深情,后头却还紧跟着杨家人和帝王的算计
她为自己选了一条最难走通的路。
一步走错,又将是万丈深渊。
七娘垂眸思忖着,问“我听公孙大娘说,圣人请持盈法师炼制丹药。玉娘如今也是亲封的杨太真,可知此事进度”
杨玉娘眼神一变,降低声音“此事确实与我有些干系。”
“持盈法师炼丹久不见进展,圣人已经从各道网罗丹道大成者,前往河南道相助。等丹药炼成,试毒无误之后,便要由我呈献入骊山温泉宫内”
杨玉娘说到此处有些羞涩,不肯再多言。
七娘却明白了
杨贵妃就是凭着骊山幽会,揭开了入住兴庆宫的序幕。从太真,到未正式册封的娘子,再到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也不知背后要花费多少气力。
七娘摇了摇头,提醒她“丹药不止用材珍贵,更是属于天子独一份的尊荣,日后无论圣人多宠爱,玉娘也不要服用。”
杨玉娘琢磨着是这么个理儿,笑道“我记着了。”
她又绕着七娘看了一圈,见她一身郎君装扮,腰间佩着铁剑,当真有几分潇洒意气,忍不住问“你为我打探许多,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想要我为你办的我听人说,你阿耶如今还贬官在岭南,要不要”
要不要为你阿耶美言几句,调回京师做事
杨玉娘话未说完,被七娘抬眸一个眼神镇住,忽然再也说不下去
似乎这样的话一出口,便等同于轻视小瞧。
七娘见她噤了声,这才扬起唇笑了,云淡风轻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日后玉娘进宫,若见到南熏殿内养的白鹦鹉,还请避开人,教它说句话。”
“可我不会驯鸟。”杨玉娘诧异。
“我会教你。”
杨玉娘闻言,便干脆利落答“好。”
七娘却有些震惊于她的信任“你就不怕我因此害了你”
“七娘难道没发现,你每次助我,都是先优先为我考虑,其次才会提出自己的问题。比起叔父他们,你实在良善过头了。所以我信你。”杨玉娘笑道,“说吧,想我它学什么话”
七娘冲杨玉娘拱手一拜“南诏大捷,六诏合一。陛下千秋功业,当为天策上将”
大明宫,含元殿上。
殿内陈设礼乐、历代宝玉若干,帝王仪仗庄严,临轩检阅众臣。
李隆基着一身衮衣,头戴十一珠串冕冠,正在接受宗室子与诸番使节的拜贺。
皇太子与诸公的献寿礼仪已然结束。按例,中书令李林甫上奏地方贺表之后,朝集使们精挑细选了各州的稀罕物什,便要由户部尚书亲自上奏。
门外是大明宫内侍的一声声高唱传唤。4
今年岭南由张九龄亲自出马,奉上了新茶、阴阳石英石与岭南铜鼓,另外,还特意献出了黑火药的技法。
帝王难得看到个与众不同的怪石造型,连忙抬手唤张九龄起身,笑道“不愧是张九龄啊,朕就知道,叫你去岭南一趟,定然会斩获颇丰”
张九龄躬身拜了一拜“陛下抬爱,臣能为民做事,甘之如饴。”
来之前,他原本是想以黑火药的奇功,为李白和七娘讨个封赏。谁知,却被这对父女干脆利落拒绝,七娘甚至断言,陛下对阴阳石有兴趣,都不会对黑火药感兴趣。
果不其然,上首的帝王一直夸赞着那座巨大石雕,分毫没有在意写着技法的纸册。
张九龄只好躬身提醒一声。
李隆基醉了酒,看字模模糊糊的,耐着性子扫到“硫磺”一字之后,忽然眼前一亮“朕记得,此物是炼丹所用,属于猛毒的金石药,伏火之后,便是上乘的炼丹之料。”
帝王连忙转头吩咐“高力士,差人去看看,这硫磺加了硝石,伏火是否能少烧朕几座丹房。烧了人事小,炼丹进度太慢才是耽误朕的大事。”
高力士往下首看了张九龄一眼,见这位昔日的大相公脸色阴沉,便欲言又止地想要提醒陛下两句。
李隆基似笑非笑,睨了高力士一眼。
高力士只得躬身“奴这就去办。”
张九龄只觉心中冰凉一片,再没有听这一室的吹嘘拍马。
之后“大陈设”环节,轮到诸蕃进献,李林甫忽然上前道“陛下,平卢兵马使安禄山有些孝心,听闻陛下喜胡旋舞,苦练多年,臣瞧着也算费了一番心思,不如给他个机会,面见圣颜”
李隆基听底下的人干巴巴编故事唱赞歌,也是无趣地直打哈欠。索性笑着挥手“平卢兵马使噢,朕记得他,有几分勇武之力,不知五大粗的汉子跳舞如何召进来吧。”
李林甫如愿以偿,退到一边,等人进入殿中。
那安禄山他也未曾见过,但不妨碍做个引荐,卖个人情,日后好共谋事。就像上个月,他才向陛下推荐了朔方行军大总管牛仙客出任宰相一般。
安禄山生得高大威猛,人又胖,入殿直让不少文官倍感压力。这人是从底层爬起来的,很懂得权势低微时向人低头的道理,几句话便逗得李隆基抚掌大笑起来。
帝王喝多了,满殿的溜须拍马叫他愈发自大,对待蕃将便像是逗一条狗。
他伸手指着殿前道“你出身康居,那西域十六国的胡旋舞定然跳得不一般,来,今日若能叫朕开怀,升你个节度使又有何难”
殿中老臣闻之哗然。
然而,那安禄山却连忙合着弦歌一声响,上殿前舞了起来。一时间回雪飘摇,左旋右转,灵活的胖子如一道旋风,带起了满殿惊叹之声。
这支胡旋舞一直跳着,转着,时有变幻。直到李隆基大笑着开口喊停,封了安禄山新的官职,才终于将闹剧作罢。
张九龄期望的新年新气象并未到来。
反之,朝廷中枢似乎在往他不愿见到的方向加速崩溃中。
察觉到这位老臣的愤懑悲恸,帝王终于舍得抬眼,又补了一声“九龄在岭南劳苦功高,就不用再回去那等破落地方。留在长安,做个同平章事吧。”
张九龄重新拜相,却只能苦笑一声,跪接皇恩。
出太阳时,元日大朝会终于散去。
张九龄从大明宫出来,七娘才别了杨玉娘,立在宫墙外等他。
肃寒的冷天里,女郎裹了披风袍衫,特意避在车驾后头,免得被风吹得皴了脸。等张九龄靠近,她便陡然冒头“哇啊”一声,伺机吓唬小老头儿。
往日十分有用的招数,今日却没能逗笑阿翁。
张九龄心事重重,摸了七娘的脑袋问“等得久了吧怎么不呆在车里”
七娘摇头,凑上前悄声“没多久,我才到呢。方才听裴稹他们说阿翁又拜了宰相,怎么愁眉苦脸的是因为被李林甫压一头吗”
看着女郎贼眉鼠眼的可爱样子,张相公终于还是笑了两声,点着她的额头道“慎言。老夫可不能平白被你污蔑了去。”
七娘插科打诨一把好手,扶着张九龄登了马车,小老头儿便乐得没那么气了。
也对,事己至此,气出病来也无用,他还得留着身子骨在朝中周旋才是。
马车慢慢前行着往家归去,忽然有人打马而过,如风呼啸,惊得驾车郎勒了马。
七娘扶稳张九龄,撩开帘子望出去。
只留下一道远去的身影,虎背熊腰,压得马儿都要喘不上气了。
七娘挑眉,嘀咕道“这样的身体,真的能上阵做蕃将吗”
张九龄亦是刚落了帘子,眉眼之间又染上几分忧虑,接话道“旁人胖或许是虚的,他可是实打实的能抗能揍,那些肉在战场上恰恰是用来保命的。”
七娘也是第一次知道,战场上的脂肪层竟然还有此效果。便默默记在心底,决定以后再吃的多一些,不能像现在这么瘦。
她又问“那人是谁阿翁认得吗”
张九龄答“那是刚被陛下亲封的平卢节度使,唤作安禄山。”
听到“安禄山”之名,七娘心头猛地跳快了几下。
安史之乱是由一位安姓和一位史姓的人带头发动。除此之外,她对叛军讯息可谓是一无所知。可即便如此,七娘的政治嗅觉却依旧敏锐。
在这个节点被封为节度使,还能引得张九龄如此忌惮,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七娘暗暗记住这个名字,又问“这个人很厉害吗”
张九龄想了想“此人本为康氏,因生父早逝,跟随生母改嫁这才姓了安。他精通六蕃语言,因为骁勇多智,被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收为养子。来京之前,他还只是平卢兵马使,在大朝会上跳了支胡旋舞,就升为节度使了。你说厉不厉害”
七娘忍不住蹙起眉,跳支胡旋舞就升节度使了,儿戏吗
难怪当年在安陆时,孟浩然要提起陛下喜欢胡旋舞的事情呢。当今天子果真离谱自大脑干缺失
要知道,平卢治为营州辽宁朝阳。
此番安禄山抬为平卢节度使,便是要统平卢军、卢龙军、榆关守捉和安东都护府,掌兵可达万七千余人。6
这在各节度使之间横向对比,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截止开元一十一年,各节度兵力超过万的军团只有处。分别是范阳节度使的经略军,河东节度使的天兵军,以及河西节度使的赤水军。
除此之外,便是余下15个兵力超一万的次级野战军团。
安禄山的平卢军与卢龙军正属其列。
七娘抬眸与张九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陛下这是生了倦怠之心啊。”张相公无奈苦笑,“竟还要用黑火药中的硫磺、硝石去伏火制丹药也不知,能不能劝得住。”
七娘闻言,右眉梢不由上挑
一味作死的帝王,劝是劝不住的。他不对国家负责,便只能尽量叫他的死为国所用。
只是现在他还不能死。
毕竟,还没摸清楚安史之乱的具体细节,也没有一兵一卒与之对抗。
七娘认真思考片刻,握住蹀躞带上宁十四赠她的那只药囊,开口道“张阿翁,你此番定然要留在长安,我这两日见了贺阿翁他们,就启程回岭南,向谭娘子传送这个好消息。”
张九龄被七娘的突然成熟弄得措手不及,半晌才回神“你这鬼丫头,又琢磨什么坏事呢”
七娘眨着眼摇头“没有啊,张阿翁,我从不给长辈们添麻烦。”
她只不过是打算在回去的路上,绕道王屋山,拜见亲生母亲。
顺道,指点一下丹药的制作罢了。,网址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