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良霖这么问,纯粹是出于自己的推测。
第一,郎放说蒋文丰遣散了所有“替身”是他十二岁那年的事,说明在他十二岁之前,这些“替身”都已经募集得差不多了。他不知道蒋家是怎么让其他人替自己挡灾的,但郎放的语气明显认识他。
小霖,小霖,没人这样喊过蒋良霖。其他人一般连名带姓喊他,要么就是阿霖。
郎放说他比蒋良霖大两岁,喊他小霖是正当的。但蒋良霖就是觉得对这昵称熟悉。至于喜欢不喜欢,蒋良霖说不上来。没那么喜欢,也不讨厌。
第二,郎放说自己从没牵连过“替身”,所以这次也愿意为蒋良霖结婚重新以渡劫。蒋良霖一听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心。如果没有从前的缘分,他觉得眼前的人不会好心帮他。
蒋良霖向来看人准,他爸总说:“你的眼神好,和你妈一样。”他不知道什么面相不面相的东西,只看郎放那一双眼睛,欲语还休,与面上五官里其他的情绪反差极大,估计真的是认识吧。
蒋良霖结合这一系列信息,考虑片刻后,才说:“你能陪我下去透透气吗?”说罢,他指向墙边的轮椅,既然东西都准备好了,看来是可以使用的吧?蒋良霖心想。
郎放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蒋良霖,扶他上轮椅。保镖欲要跟上,蒋良霖忽然道:“请你们不要跟太紧,我和郎放应该换个地方讨论人生大事。”
这理由足够充分了,保镖们也犹豫,其中一位打电话请示了邵雪,应该是得到了邵雪的同意,这才放二人离开病房。
郎放推着蒋良霖的轮椅,二人去到医院的中庭花园,这几日阳光大好,天气尚热,早上九十点是烈阳高照酝酿热意的时候,花园里没有什么遮蔽的地方,但蒋良霖执意要晒晒太阳,让郎放推着他往最晒的地方来回走,二人却几乎什么也没多聊。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蒋良霖忽地用渴求的语气对郎放说:“那个,郎放,能不能请你去买两瓶水过来?”语气几乎接近于可怜巴巴,郎放哪能招架得住。
“好,你想在哪里等我?要不要回医院走廊?至少没那么晒。”郎放明白蒋良霖不想回病房的感觉,保镖的看守实在让人喘不过气,所以他提的建议都是替蒋良霖考虑过的。
蒋良霖摇头:“不用,我就在这里好了,反正买瓶水也要不了几分钟。”
待郎放离开自己的视线中,蒋良霖叹气一声,尝试扶着轮椅站起身。郎放的血或许真的有些作用,早上他觉得自己几乎感受不到四肢,可现在他觉得这些感觉都回来了,这才促使蒋良霖产生逃走的想法。
尝试了几次,蒋良霖就成功站起。他像是第一天驯服双腿似的,扶着一切能扶的东西,尽可能离开中庭,往人多的地方挤去。中庭花园离医院大门不远,直走二百米,再拐弯直走三百米就到。蒋良霖身上有手机,一部手机足够应付大部分都市生活。
他这样穿着竖条纹病号服的人,很容易就融入医院的人群中,不过他个子高,长得又帅,一路上引来的目光还是不少。
直走的二百米,安全。
拐弯。
大门就在眼前,蒋良霖想过了,到大门后他就打车离开,无论是哪儿都好,他发自真心抗拒冲喜这件事。
不为别的,而是蒋良霖仍旧无法接受这种你死我活的命运,更何况现在不是他一人的命运。只消短短接触的几十分钟,蒋良霖就知道,郎放是个好人,单纯,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忠诚,那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有点迷人,但实则抽离出来受惠的立场,会觉得郎放完全没必要,甚至会觉得有些心疼。
热气在阳光下呈滚滚波浪状,蒋良霖缓缓挪步,逆行穿过人潮,眼看马上要到大门。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步入大门,直朝蒋良霖而来,怀里捧着两瓶水,无奈地看着蒋良霖,一时间无言以对。
郎放精准地在大门口堵住蒋良霖。
“蒋少爷,您是不愿意结婚吗?”郎放苦笑道。
郎放拧开瓶盖,递给蒋良霖,只是短短五百米,体虚的蒋良霖额上已经渗出汗水,面色苍白,看来是十分不容易。
蒋良霖伫立原地,定定地凝视郎放许久,手握着那瓶水迟迟没喝。这眼神盯得郎放都要心慌了,蒋良霖才认命似的叹息一声,仰头将半瓶水灌进肚里,并示意郎放去旁边树荫下的花坛坐坐。
蒋良霖:“邵雪说今晚就办婚礼,如果我同意的话,我要找律师拟些东西。”
郎放心道,他同意!他竟然同意!!!
他原以为蒋良霖不会同意的。
“这我不清楚。”郎放老实道。他也不太和蒋家人打交道,也从没找过律师。他满心只想着蒋良霖为什么要把他甩开,一副要逃走的样子。
蒋良霖只认识他爸的那位遗嘱律师,这位遗嘱执行人执行了他爸和他爷爷两代人的遗嘱,幸好蒋良霖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对方偶尔还会来关切几句。
当下蒋良霖就打了个电话给这位律师。
律师名叫唐兴润,和他爸关系不错,在h市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遗嘱信托只是他业务的一部分。蒋良霖当着郎放的面,朝这位唐律师道:“唐伯伯,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我想问一件事。”
唐兴润刚结束早会,有十五分钟的会议空隙来处理文件。一听是蒋文丰的儿子找自己,唐兴润让秘书不要继续说了,他自己看文件就好,让蒋良霖直说。
“两件事。第一件是我好像只剩一年的寿命了,所以我也想立一个遗嘱来交待一下后事。”
唐兴润手一滑,黑色宝珠笔在纸上挫出一道长长的黑痕。如果是普通水性笔,可能笔头已经被唐兴润戳断。
“第二件是我今晚结婚。”没了。
这也太短了吧?唐兴润问:“什么情况?我怎么不知道?”
蒋良霖心想,为什么唐兴润会这么反问他?唐兴润该知道吗?那这只会是一种可能性。
于是蒋良霖直接道:“n市蒋家,你知道的吧,就是我爸他们家。我快死了,被他们从纽约接回来续命。”
然后,蒋良霖缓缓说:“我听说我爸打算让蒋家就这么散掉,估计他也料到我某天会突然暴毙吧。他对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遗嘱上的交代?”
唐兴润放下笔,捏捏眉心,说道:“有。如果你死前没有对象,孤家寡人一个,这笔钱会直接捐出去。如果你死前有了法定配偶或者你执意要转移的对象,可以由对方全部继承。后面这种情况还分你有没有子嗣。如果有子嗣的话,遗产又会被分割出一部分专门为你的子嗣预留。如果你死前丧偶又留下子嗣,则由你的子嗣全部继承。”
蒋良霖:“……我爸是把我爷爷留给他的遗嘱复制粘贴过来了吧。”
唐兴润:“差不多吧。阿霖你怎么回事?蒋家人来接你了?”
蒋良霖不太想和唐兴润多说。一是唐兴润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二是面前的郎放一直在看蒋良霖,让蒋良霖有些不自在。
“那我的遗嘱就按我爸说的立起来吧,不过不会有子嗣,估计配偶也不能法定,具体的资料我等会发给你……或者,我今晚结婚,不然你来n市一趟?”
说到这里,蒋良霖还不知道今晚结婚的时间和地点呢。他和郎放没法领证,倒是无所谓什么时候拟这些协议的东西,不分婚前协议还是婚后协议。
蒋良霖现在只是想做些什么来缓冲自己内心强烈的失衡感。于情来说,他认为郎放很诚恳。但于理而言,他得和郎放进行公平交易才行——郎放就算什么都不做,只结婚帮他续命一年,这恩情也很难还清。之前那放血的样子真是吓到蒋良霖了,他隐隐有预感,这什么向阎罗借寿,估计要用郎放的命去换。也不知要剪去多少生命线才能给他续这两天。
他稍稍掩住听筒,小声问郎放:“今晚几点?哪个饭店?我请我爸的律师朋友来一趟。”
郎放的耳尖红得发烫,幸好他皮肤偏麦色,这才没有红了满脸加满脖子。
“天和公馆,酒席是晚上七点开始。”
蒋良霖将时间和地点告知唐兴润。唐兴润当即就表示:“那就晚上见面再谈吧!是蒋家的谁把你接回来的?”
“邵雪。她说她是我的姑姑。”
“呵呵,”唐兴润干巴巴地冷笑两声,“那你记得告诉邵姑姑,今晚唐伯伯要来的。”
……
放下手机后,蒋良霖怅然若失。
郎放紧张地攥着水瓶,要不是顾及他在蒋良霖面前的形象,他真得把水瓶给拧成个麻花不可。蒋良霖不像是因为没能走成就妥协的那类人,蒋良霖行为的一前一后反差很大,郎放是真的捉摸不透。
蒋良霖品出郎放的紧张,刚才打了电话和熟悉的人说了几句,蒋良霖反倒平静了些,才对郎放说:“逃也逃不掉,躲了反倒让你这些血白流了,先把这一年活下去,也算不辜负你的好意。”说罢,蒋良霖把剩下半瓶水也喝空,彻底下定决心。
如果郎放真的任他逃走,蒋良霖会认为郎放说不定也是受了谁的命令,不过勉强郎放他自己来牺牲什么,但郎放主动堵他,还那样问他,露出那般苦涩的表情,蒋良霖感觉自己怎么做都不对,那不对也有不对的活法了。
郎放不知道蒋良霖怎么突然就同意了。
之前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什么“任他去死”之类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喷。
郎放更不知道蒋良霖怎么突然又去找了什么律师。他的耳力好,对面律师的话他听全了八分,但还是不明白蒋良霖找律师的目的。
现下是十月初,算算正好是长假里。秋高气爽,蒋良霖向来喜欢由夏转秋的这段日子,可惜这附近高楼林立,抬头只能看见其他高层建筑的水泥顶。
太阳明亮,云却也厚。天上像抖了一层白布,太阳像无影灯,就算天气晴朗,这天也翳翳的。蒋良霖看了失去兴味,便和郎放慢慢踱回中庭,蒋良霖坐回轮椅,让郎放推他回病房。
为打破这沉寂,郎放忽然拾起之前蒋良霖的话头。那个自己之前是否认识他的问题。
“你刚才问我,我之前是不是认识你。我当然认识你,我到蒋家那年你刚九岁。”
“这么早啊,”蒋良霖将视线挪回来,“刚才你还说对不起,其实我也没好多少。”
婚礼啊。蒋良霖在国外待太久,参加过的婚礼大多也是外国式的。现在突然问他国内婚礼要准备什么,他心里没数。
只依稀记得他们这边的风俗是早上大家各自准备,中午男方去女方家迎亲,届时会有女方的亲朋好友设些障碍来考校男方。进去之后要求婚,给女方父母奉茶。之后回男方那儿,又向男方父母奉茶。之后大家移步酒店,下午迎宾,晚上婚宴。
蒋良霖头痛,说是依稀记得,其实还是记得不老少。
这什么男方女方的。别说性取向了,蒋良霖整个人都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对面的男人有什么想法吗?蒋良霖一想便更头痛。挣扎半天,他还是问:“你对结婚到底什么看法?别提什么蒋家了,就单单结婚这事。”
郎放说:“对你而言有些可惜。”
蒋良霖:“?”
郎放:“我是说,配我有点可惜。”
蒋良霖:“……”
蒋良霖:“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看人准,当下便对郎放这个人明白许多。旧识,是他唯一的挡煞对象,喊他少爷,说他配不上自己……妥妥是被蒋家教坏了。这都是什么有的没的。
封建!实在是太封建了!
“咳咳,你家人接受吗?”蒋良霖转移话题,“突然和个男人结婚,连个本儿都拿不到的那种。”
郎放一愣,从蒋良霖眼底看出对方打心眼里的考虑,不免笑了,说:“我没家人。是孤儿。”
他没说的是,其实“替身”都是孤儿来着。蒋家一代也就领十三个“替身”回来。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总之只选孤儿。
忽然听得蒋良霖回道:“好巧,我也是。”
“那婚宴席上父母的地方岂不是只能放四个空名牌?”蒋良霖想想这画面,就觉得阴气起。现在不兴牌位一说,如果是古代,估计敬茶磕头都是对着四个牌位,瘆人得慌。
门丁零落,倒还挺般配。蒋良霖只觉得从别人只言片语里听来的蒋家真是怪恶心的,真在他这一代绝了那就绝了吧。不敢想那些被喊作“替身”的人会是什么想法。说得像是不靠蒋家就必死无疑的样子,但蒋家终究靠不住。
郎放说:“今天只是走个过场。吃过晚宴后要回蒋家本家的,要回那里落礼,在祖宗那儿过名姓。”
……
“呃,郎放,你告诉我,蒋家到底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