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节王薛崇简的宅第位于光禄坊,原本是安乐公主的旧居。安乐公主被杀之后,这座宅子便被赏赐给了薛崇简。他是太平公主之子,又封了郡王,在别人看来自然是一等一的权贵,因此这搬迁之后曾经有数不尽的官员前来趋奉拜访。只不过薛崇简是个古怪的脾气,除了投眼缘的,其他的一律挡驾。再加上他从不为别人说项,久而久之这访客就少了。
这一日,一辆白铜饰犊车停在了这座门堪罗雀的宅第前。守门的一个门子看到有人从车上下来,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寻思来人是不是刚刚到长安城的人不知道自家门上的规矩。及至看到那被侍女搀扶下来的是一个美貌**,他渐渐有些纳闷了。和那些成天喜欢猎艳的皇亲国戚相比,自家主人对于美色的喜好不过寻常,而且自家王妃也不太结交其他贵妇,这来的是谁?
于是,在对方报出永年县主这四个字的时候,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决不能怪他孤陋寡闻,因为这一位从来不曾登过门----在反反复复思量了好一阵之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一位是何许人也,赶紧把人请进了门,自己则是一溜烟跑进了里头通报去了。
薛崇简匆匆迎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那棵柳树下头的凌波。此时已经是十月,春夏郁郁葱葱的柳树上早就没了叶子,只有一根根枯黄的枝条。然而站在那下头的凌波穿着一件鹅黄色掐丝衫子,系了一条葱绿色郁金长裙,披着一件大氅,竟是让这萧瑟的深秋多了几分春日的气息。他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会,这才笑吟吟地走上前去。
“哈,我还以为那个门子胡说八道诓骗我呢。想不到真是你!十七娘,你这个稀客一来,我这里还真是蓬荜生辉!”
面对这种程度的调笑,凌波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薛二哥你就请我在院子里说话么?”
“咳,我哪里敢!”
薛崇简苦笑地摩挲了一会下巴,实在搞不明白今天凌波为什么会跑到他这里来。话虽如此,贵客登门不可怠慢,他仍是亲自殷殷勤勤地把人带到了正房大堂,面对面坐下之后。他便屏退了所有的侍女,这才好整以暇地问道:“十七娘你回长安之后很少上各家走动,今儿个料想也不会那么空闲跑到我这里来喝茶聊天。我这个立节王只是听着好听,母亲不会听我地,三郎那里我说话还不见得有你管用。至于太上皇就更不用说了。十七娘,你找我究竟什么事?”
听到薛崇简这么直截了当的问话,凌波只得回瞪着他,发现某人一味笑吟吟的,她只好收回了自己犀利的目光。沉思了一会,她便没头没脑地问道:“薛二哥,如今太平公主和陛下水火不容,看样子不到你死我活谁也不会罢手,你夹在当中难道就从来没有觉得为难?”
薛崇简没料到凌波居然问这个问题,愣了片刻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良久。他才止住了笑声。无所谓地拿起面前的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漫不经心地笑道:“人人都说母亲酷肖圣帝天后,你知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么?昔日天后为了皇位大权,先后杀二子废二子,即便是对母亲也并不是一味偏爱,因为她从来不让母亲干预朝政。而母亲对于我们这些儿女也是一样。她给了我们荣华富贵。但若是我们阻了她求取权势的路子,那么她一样不会留情。”
说到这里,他忽然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自从三郎继位登基之后,我劝过母亲收敛一些,和新君作对并没有好处,毕竟我们全家已经都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必紧攥住权势不放。结果,你也该知道母亲是用什么法子回答我的劝谏。”
他随手扯开了自己身上地锦袍。毫无顾忌地指点着胸前几道淡红色地疤痕。阴恻恻地冷笑道:“这就是母亲地回答。她说我妇人之仁。不是她的儿子。于是赏了我几顿鞭子。让我记住什么是母子。将来也好明白什么是君臣。昔日圣帝天后在杀了章怀太子。扑杀了自己地两个亲孙子,又将雍王守礼拘禁于宫中,每年数次派人鞭笞。天后给每个子孙留下地都是恐惧。而母亲他日若是事成。大概也会做同样地事。十七娘。难道你还想过那种时时刻刻看不见一丝光明的日子吗?”
薛崇简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一般浇在了凌波地头顶。也许是因为她看过女皇垂暮众叛亲离地场面。也许是因为偷窥过女皇由云娘推着在花园中漫步地孤独寂寥。也许是因为亲眼目睹过女皇在大雪中辞世总之。女皇君临天下掌控一切地情景几乎被她忘记了。她忘记了那时候自己初入宫时匍匐在御阙之下是如何诚惶诚恐。忘了远远望见女皇时便想要逃开地冲动。忘记了那武氏李氏所经历地一次次屠杀太平公主继承了女皇地果敢决断。但确确实实也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女皇地暴戾无情。
自然,天家都是无情地。李三郎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定了定神,竭力用平淡地语调说:“裴郎送了信回来,说是不日便要回长安奏报西域战事。如今长安城都不太平。无暇去管西域。所以我想让他暂时留下。我如今不好找其他人商量。所以便想请教薛二哥。究竟是让他和我公公一样外放,还是把他留在长安城?”
“原来你也会关心则乱。”薛崇简露出了一抹了然地笑容。旋即从容不迫地系好了袍子。沉吟片刻。他便若有所思地用右手食指敲了几下桌案,很是诚恳地说。“倘若换成别人。那么我必定会说,如今长安城风云变幻。不如借外放地机会去躲一躲,等到尘埃落定再回来。那时候怎么也不会站错队。但既然是十七娘你来问我。那么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撇开崔那种墙头草不提。能够在先头阿韦执政地时候炙手可热。如今还一样站得稳当地人。那便是崔日用等几个人了。崔日用当初深得韦氏一门信任。却在紧要关头倒戈朝向了三郎,不可谓没有眼光。你看看如今母亲步步紧逼。他可曾改换门庭么?不是我瞧不起自己地母亲。而是她太自信了。没有想明白她和太上皇地兄妹之情与天皇天后地夫妻情份完全不同。天皇能够至死容忍天后擅权。太上皇未必能一直容忍她。而且。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孝敬皇帝章怀太子。还有先帝和太上皇。无论是谋略还是心计都及不上三郎。”
“而且,三郎够心狠手辣,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所以,十七娘,若是裴愿回来,你不妨把人继续安插在左右万骑或是羽林之中。有了这样的态度,足可保你和裴家今后一世荣华富贵。”
倘若不是之前薛崇简几次三番地表明了一种友好的态度,再加上觉得其人可信,凌波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登门。然而,琢磨着薛崇简这样的长篇大论,她虽然觉得极有道理,但眉头不禁渐渐皱了起来。隐隐约约地,她感到内中仿佛有一丝别的痕迹---如果她没有看错人,薛崇简并不是那种极其善于摆事实讲道理的人,莫非是背后仍有人指点?
既然想不通,她也就干脆把事情抛开在了一边,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她前脚刚刚离开不多久,薛崇简就抹了一把头上地大汗,使劲推开了面前地桌案,却是露出了底下的一个暗格。
“三郎居然正好巴巴地派了你过来,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要不是我有些准备,刚刚脸上差点就挂不住了。你小子还真行,谁能想到你竟然能如此惟妙惟肖地学我说话!”
徐瑞昌拍拍袍子地下摆站起身来,见薛崇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便恭谨地笑道:“立节王过奖了,我只是觉得若是县主站在陛下这一边,翌日若是陛下真的和太平公主有所冲突,有县主在太上皇那边说情,很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再者,县主和左右羽林不少低级军官都有往来,若能得县主倾力相助,陛下的谋划就会顺利很多。若不是假借立节王的名义,凭我又怎能说动县主?”
“你很聪明。”
薛崇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免警惕心大起。如是本领用得好则是利器,若是一个不好则很可能反受其害。看来,他很有必要去提醒一下三郎,否则若是出了事情就来不及了。
而凌波满腹心事地回到家里,却是连午饭也懒得吃,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然而,她才没坐多久,消失了一上午的云娘就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带给了她一桩很是令人诧异的秘闻。
“你是说,那番话是徐瑞昌说的,不是薛崇简说的?”
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凌波不觉咬牙切齿,但随即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无论是谁说的,那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