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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牛的岁月(1 / 1)

我的祖母,可以说她大半辈子是在放牛的日子里度过的。至于她养了多少头牛,她也数不清了。祖母起得很早,一大清早,一碗热粥下肚,就赶牛去放了。牛缓缓地走在前面,60多岁的祖母跟在后头,一步一步地走着他们最熟悉不过的泥土路,牛圈与村口之间的连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家人本来不让祖母放牛的,她毕竟一大把年纪了,走起路来又不很方便。可祖母闲不住,更舍不得她的牛。交给年轻人放,她又不放心。老说年轻人放牛,牛还没吃饱就赶回来了。她又说乡下人不干活怎么行,闲在家白吃饭,不好。

清晨的路上,牛铃声,脚步声,祖母赶牛的吆喝声和牛叫声,交织成一段朴实、浓厚的乡村音乐。这段音乐,在乡下,每天都准时的播放着。若是哪天听不到它,乡人倒不自然起来。

我4岁时,最喜欢跟祖母一起去放牛。祖母牵着老母牛,我牵着小牛仔。我有时还顽皮地骑在老牛背上,骑在牛背上,一摇一晃的,总算是过了一把骑马瘾了。因为那时经常见电视上英俊的少年或者美貌的少女,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甚是潇洒。我家的老母牛温顺老实,即有力又勤快。我骑在它背上很安全。但祖母还是用手扶住我,生怕我摔下来。不过,祖母只让我骑了一会,就马上让我下来。我不肯,祖母便硬生生把我抱下来。她说她背我,我就高兴地爬到她背上。我就这样趴在祖母的背上,她背着我穿行在乡间的小路上。我也不知她背了我多少回,跟着老牛的身影,在岁月的流逝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祖母的头发拂在我脸庞上,银白一片。也许早晨的霜雾缭绕,把祖母的头发给打湿了,铺上白霜的颜色,日久天长,就定型下来,蔓延开去。祖母就这样背着我,穿梭于季节的变更中。我把脸贴进她的背,一股温暖直往身上涌。在她的背上,我有说不出的舒服,既看得高又望得远,可以安然地入梦。

祖母每次出门放牛,都会带上一铁瓶的水。这瓶子是爷爷当兵在部队里时用的。有时她还会泡上一壶凉茶,装入军用瓶子,挂在腰上,出门去。而且一去,就大半天。

夏天的季节,天气炎热,青草不长。乡村人家养牛又多,不容易找个水草肥美的地方放牛。祖母则需要把牛赶到很远的地方去。有些山路并不好走,崎岖不平,一不留神可能会扭伤腿或者被石头磕破皮。有时前面的路都是高低不一的石头,祖母得小心翼翼地牵牛走过,脚还经常被石头磨起血泡,划出几道伤痕。祖母说现在有鞋穿好多了,自己年轻时是光着脚丫走石子路的,想起来都不知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放牛时不免会遇上大雨。出家门时,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没想到刚把牛赶到草地,便乌云满天,一阵狂风吹来,山那边响起了密麻的风雨声。紧接着,就猛向这边攻袭而来。祖母赶紧把牛栓在树下,慌忙找个地方避起雨来。可毫无效果,淋得向个落汤鸡似的。年迈的祖母,往往会因此而感冒,甚至一病不起。病康复不到一半,祖母要倒挂念起她的牛来。她拖起残弱的身子,去牛圈看看她的牛是否吃饱了,是否还和以前那般健壮。因为祖母休养了一个多月,在一个多月里,牛都是爸爸放的。爸爸可不管牛饱不饱,太阳还没落到山那边,他就赶牛回家了。这是爸爸年轻时一惯的做法。祖母当然放心不下了。

天高远而明净,天的南边飘起几朵白云,一如那些丢失回忆的碎片,突然间聚集起来,展现在天的一角,独自地沉默起来。山外还是山,阳光显得有点零碎,蛰伏在红花绿叶间,像一群顽皮精灵的眼睛,从这棵树移游到那棵树。当你望久了,眼睛一花,在想再去“寻她千百度”已经杳无踪迹。进入我们肉眼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阳光。而且它令人喜欢又令人生厌。祖母呷了几口茶,缓缓地长舒一口气。拧紧瓶塞,把水瓶挂在腰间,站了起来。她挥动了细长的鞭子,赶起老牛。一时间,鞭子声、牛铃声、祖母的吆喝声汇合在一起,如一段小调子,由进及远,消失在黄昏的天尽头。山坡上,草青青。

秋天,田野的稻谷,已收割了大半。风呼呼地吹来,带上淡淡地稻禾清香味。这对祖母来说,放牛可方便多了。只要把牛赶进收割了稻谷的田野,坐在蜿蜒的田埂上,只管玩你的事,忙你的活儿,牛也跑不到哪儿。祖母通常会带上两三把竹篾,做在田埂一头,编织起竹篮子来。一个下午,祖母能编出五六个精美的篮子来。我呢,会坐在祖母旁边,帮她一下,比如把身旁的竹篾条子递给她。祖母带了老花眼镜,一手固定篮子的一边,一手的竹篾条子却来回地穿插着。手很敏捷,像在弹琴,不停地拨弄着。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影子拉得很长,如皮影戏的木偶,深深地定格在这秋天的田野上。风撩起她的银发,她坐得很安定,全神贯注地忙着她的活儿。像一尊雕像,成了一道恒古不变的风景。这啊,静成了我们千万人母亲,充满慈爱,让人敬意油然而生。她在田野辛勤地劳作,又在田野等侯踏上他乡儿子归来。某天,当我们踏在归途的时候,走过故乡的田埂时,突然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田埂,忙着手里的活儿,竟是自己的老母亲,你是何等的感受呢?

秋天的稻田里,农人会在自己的稻田上燃起一堆稻禾。浓烈的烟袅袅上升,有点甘甜,有点触鼻,又有点亲切。祖母会叫我拾起撒在稻田里的一串串稻谷(因为农人都是用镰刀割稻禾的)。农人收割时,稻田里稻谷不免会撒掉一些。祖母让我拾稻子,这样既可以拿回家喂鸡,又可以在火堆里爆几串香脆可口的米花。把几串稻谷,往火星里一放“哔剥”几声,便得几串香喷喷的爆米花。自己得意拿到祖母面前炫耀,故意吃得津津有味的。祖母笑了笑,问可以给她尝几颗吗?我就靠近她,说张开嘴。祖母真的张开了嘴。当她把嘴巴靠近爆米花时,我就故意往上一提。祖母不能得逞,再发一次进攻。我又往上一提,祖母又落了个空。田野里回荡了欢乐的笑声。

祖母放牛时,还给我讲故事。讲故事时,祖母需要有个好天气,最好是碧空如洗,凉风习习,此外,还得把牛赶进大草坡,让它安静地吃着。然后,选个树阴的地方,铺上干净的树叶,舒坦地坐下,清清喉咙,故事就开始了。她讲三国,讲唐三藏,讲岳飞,讲牛郎织女,讲刘三姐姐等。讲得让我豪情满志,感概万分,气愤天膺,让我同情牛郎织女的悲惨爱情,崇尚刘三姐的敢爱敢恨,不畏土财主的淫威,追求自由的爱情。祖母说得口沫横飞的时候,也是我听得最入神的时候。当故事结尾后,我还意犹未尽,紧紧追问最后如何如何。祖母只好接着讲下个故事。

冬天,祖母穿起厚厚地棉袄,头包扎上一块棉巾。一大清早,就赶她的牛缓地走出村口。乳白的热气从口里呼呼地吹出来,然后就消尽在冷气中。祖母的手冻得通红,努力地搓几把,再伸进口袋里。她缩起头来,在萧瑟的寒风中行走着。像一片枫叶,回荡在风的旋涡里,可又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我和祖母放牛时,她身上随时带有火柴。如果实在冷得刺骨,她会找来一把干柴,生一堆火。我们围在火堆旁,火光照红了我们的脸,一下子就温暖多了。回头一看,我家的牛还在默默地吃草。祖母拍拍我的头,说在这看着牛,我到地里去问人家要几条番薯来。我们生火的不远处,正是一片绿油油的番薯地。还有一两个农人正举起锄头在挖着。这么冷的天,他们还在忙碌着,一锄接一锄地挖掘着劳动果实。他们活着,手就要不停的劳动着,沉默得像一棵树,默默地吸收阳光雨露,又默默地为别人献上一片绿阴,一片清凉。然后有默默地消亡,化为大地的肥料。岁月无情,也许,没人记取它们,那么一群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然而,这样的劳动身影承袭了一代又一代。

祖母走到他们前面,很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并说明自己的来意。他们心肠也挺热忱的,就塞给了祖母一大包番薯。祖母说不要这么多。他们却一个劲往祖母前面推。祖母很感激他们。也许大家都是乡下人,纯朴厚道,热情而好客。

我远远地望着祖母。这个老人抱了一大包的番薯,蹒跚地走着,跨过一块又一块的耕地。回来时,还要走个大陡坡。祖母上坡显得很吃力。风呼啸着,刚好顺着下坡路吹,与祖母的脸庞相抵触。风袭向穿着笨重的祖母,阻止她上这个高坡。祖母每前进一步就停下休息一阵,风把她的衣服吹得“啪啪”响,像独起一杆航标,又像寒风中的一尊石头。祖母就这样一步一停地爬上了那个坡的。

回来,她喘了几口气,然后把那包番薯轻轻放下。整个人显得轻松多了,拍拍身上的泥土,坐了下来。我往她脸瞧去,冻得红扑扑的,眼睛还溢出了眼泪。估计她上坡时被风吹得太厉害了。我说祖母,你流泪了。祖母笑了赶忙擦拭,说风太大了。可能因为她的眼睛被风吹得太多,以致后来有一只眼失明了。

祖母用树枝把烧得通的火红碳刨开,把一条一条饱满的番薯放进去,然后轻轻地在上面铺了层火炭。风越吹越大,火也越烧越旺。火苗急剧地升起,祖母的身子不再哆嗦了,她身子靠得很近,双手通红一片,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火暖红的。

不一会儿,番薯的清香从火堆里飘出来。祖母用细枝条轻轻地刨开火碳,一层一层地刮开,裹藏在里面的番薯儿渐渐地露出了脑袋。这时香味更浓烈了,只轻轻一闻,直流口水。刨出的番薯热喷喷的,手是不敢伸去接的,但又忍不住。刚伸手一接,又触电般地缩了回来。祖母看我被烫的样子,微笑着。也许她的手茧厚,拿起一条冒着热气的番薯,用嘴吹几下,剥开皮,鲜美的番薯肉露了出来,香得可真诱人。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祖母把整条番薯的皮剥完,舌头这时也变得不安分起来。“祖母,番薯可真香”我说。祖母看了一眼我,笑着说:“看你馋成那样子,给。”祖母把香喷喷的番薯递给我。我接过来,吹了吹,轻轻咬起来。吃番薯的时候,祖母总挑最大最香甜的给我,自己却吃最小的。不过,俩人都吃得很香。

祖母天生得一副好嗓子。唱山歌,全村人又数她唱得棒。听村里的长者说祖母在生产队的时候,是革命歌曲的领唱者。每当大伙儿在田地休息时,总让她唱上几首。这个习惯她一直保留着,放牛时候就呵上一两句。她的山歌唱得不错,山歌从她嗓门里流出来,地道山里人的歌音,有滋有味,如喝了一碗农家香烈的米酒,带有一点粗野,又纤细慰藉。只可惜的是,村里唱山歌的人不是很多,像爷爷一辈的还会唱几首。爸爸一辈的几乎不会,我们就更不用说了。乡村里响起的是城市流行的音乐。早晨起来,学校广播就放流行音乐,邓丽君的,谭永鳞的等等。我听得最多是祖母的山歌,然而至今又忘却了,只会呵几句合浦山歌蛋家渔歌,唱得四不像的。哎!最近我也一直在找蛋家渔歌,但毫无头绪,不了了之。

清明节,到祖母坟地上香。坟堆如馒头大小,上面爬满了青草,山风一吹,摇曳不定,透着一股莫名悲凉,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祖母已经沉寂在这6年了,偶尔也有牛的身影牛铃声晃悠而过,不过已经不属于她的。她安静地睡了,睡在这曾经她放过牛,留过歌声的坡地里。每当我经过村庄田野时,一看到空阔的山岗上、草地里、田野中,一头老牛低头吃那绿油的草,不远处站立或尊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放牛人。我便黯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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