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下一步,只是看着那商埠颇为繁华,便干脆告知船女要在此处下船,其后留下银钱,上岸后仍躲在暗处观察,直到见那船女既没上岸,也没有和人有交流,傍晚时分起锚离港,他才放心地往城中走去。
仝则暗暗提醒自己,从这一刻开始,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是以没什么挣扎,他迅速地又找回了从前那种警醒的,充满戒备的状态,让自己变成一个看上去柔和无害,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内心极度封锁封闭的人。
这日在城中溜达一圈,他找了间不大不小的客栈,洗澡更衣过后,下楼去用晚饭,想着听听本地人闲谈,也好接触些久违的人气。
泉州毕竟是大港口,开放通商的时间足够长,以至于各地的买卖人都有,能听见天南海北各种口音,让他一个北方人混迹于此也不显得突兀。
可惜熙熙攘攘间,人们谈得大多是生意经,仝则听得完全提不起什么兴趣。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忽听后头吃酒的一个老汉感叹道,“你们都听说了么?朝廷诏命下了,要派承恩侯去辽东,还为此成立了个什么牡丹江公署,下辖宁安、东林等五县。要我说名头叫得是好听,还说是为防备北方的俄国人,其实不就是变相流放嘛。”
有人接口道,“还防备俄国人,这馊主意本来就是俄国佬想出来的。他们公使觐见新帝时说起,那个什么狗屁沙皇的,流放人就喜欢往最冷的地方打发,之前有一批闹着革命的什么十二月党,就是往西伯利亚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发配的。”
仝则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就此停在了唇边,耳畔听着有人说辽东苦寒,看来侯爷还真跟那群倒霉的革命党差不多待遇……
他不觉摇了摇头,跟着酸楚地想起从前读过的故事——那些十二月党人虽然失败了,但却并不孤单,身边还有妻子相伴。她们愿意放弃优渥的贵族生活,放弃头衔地位,毅然决然随着丈夫一起流放,承受饥寒之苦。
纵然是死,如果能有彼此相依相伴,此生应该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苦寒之地啊,据说滴水成冰,连呵气都能成霜。那地方,半夜尿尿都要小心那话儿被冻住。这么糟心的地界,朝廷不是往死里整人么。”
“听说新皇帝和侯爷有过节!如今保皇党上位了,出台的政策明摆着是要复辟皇权。啧,我就怕到时候把那铁轨也停摆了,原本还指望着交通便利,往后做生意更方便呢,这下可要全糊了。”
“那不至于,我听人说啊,侯爷和新内阁交涉过,无论如何这项目不能停滞。”最初说话的老汉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一桩秘闻似的,“要说侯爷是鞠躬尽瘁了,多少人想弄垮他,可江南江北西北几大营的将士们都不答应啊,更别提还有水师,那可是真敢反的,皇帝见风向不好吓得不敢动手,方才想出这么龌龊的点子。饶是这么着,还留了侯爷一家子,把人家老母亲放在京里当人质。”
众人一时唏嘘,也有人义愤填膺随口骂了几句。
正在远处吹牛的年轻客商往这头看看,插嘴道,“嗐,都说莫谈国事,这些与咱们什么相干?买卖不断就行了呗,侯爷是英雄,可那是对外打仗的时候,如今讲究稳定,朝廷不用兵,还签署了好几项和东南沿海诸国的贸易条款,咱们只管抓住机会发财不就结了。”
众人听闻这话纷纷点头,对英雄的那点遐思,很快便被抛诸在发财致富的梦想背后。
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汉子这厢磨完牙,继续以酒当饭,谁都不曾留意坐在角落里,身穿朴素青衣,正自默然出神的仝则。
又不知过了多久,堂食的客人基本都散了,仝则桌上摆着的酒菜却几乎没动过,他起身,径自直奔门口柜台处。
掌柜的正在盘点今日账,略抬眸,瞧见一张年轻面孔,只见眉目俊秀,笑容和煦,让人打眼一瞧,不由生出三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