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2017年夏(1 / 1)

天空骤然阴沉,黑压压的乌云让天地之间变得狭小,树叶在潮湿的狂风中直直地向右斜着,但热空气仍在四处流淌。

临江这座小城每逢夏天总会来上一场台风。

尹净汉切断奶茶店的电源,锁上大门,把滑落的护膝向上提了提。

方才店长叮嘱他在台风来临之前抓紧打烊回家,尹净汉快速将一切收拾好后,又站在店门口琢磨着到家之前这场暴雨会不会落下来。

膝盖处阴冷的酸痛感在站了一天后愈发强烈,尹净汉放弃踌躇,戴上头盔骑着电动车往家赶。

总不能在这傻站着,等雨来,再等雨停。

但这段回家的路,今天格外难走。

大家好似都急着回自己的避风港,马路上车流不断,稍有车降了点速,就会被后面的鸣笛催促。

他小心翼翼地贴着路边骑车,生怕哪辆不长眼的车撞到自己。

碰上这种天气,上学的时候尹净汉还可以直接旷课,藏在爷爷家的地下室。可如今想来,那些还是学生的日子已经很遥远,从16岁到25岁,好像过了三十年那么久。

即使读高中时比现在苦得多,也有一些人带给自己生活的甜头。

啪——

豆大的雨滴砸到头盔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坏了,开始下雨了。

尹净汉扭动把手加速骑行,电动车此时却“滴滴”叫了两声,提醒他马上就要没电。

雨不留情面的倾盆而下,单薄的衣服马上就被淋湿,而电动车只管慢悠悠地在马路上晃着。尹净汉在心里干着急,没有办法,只能骑进每天上下班都会路过的小区,打算避避雨,顺便给车充点电。

他狼狈地将车推到蓝色塑料棚下,与其他破旧的车靠在一起。而后又拿出充电器,四处寻找插座,目光却被角落黑色的的小摩托吸引了去。

这辆车的主人应该是把它扔在这就再也没碰过,皮质坐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金属排气筒也锈迹斑斑,就连后视镜都只剩一个。

尹净汉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身影。

高中的时候,有个叫崔胜澈的男生,每天都骑着和这一样的摩托车上下学。他喜欢把留长的头发一股脑梳到后边,脸上经常挂着不明来由的伤,但几乎没有人敢惹他。

学校里的人都说他是活阎王。他从来不惹事,也不怎么说话,上课安静睡觉,甚至偶尔一时兴起了,会从桌洞里掏出卷子开始做题。不过一旦有人不知好歹地触了他的逆鳞,他就会揪着人往死里打,包括任课老师。

女同学在私底下都说他是校草、校霸,说他比道明寺还帅。有人大着胆子递上一封情书,他居然会勾起嘴角,说一句谢谢。

直到有一天,崔胜澈继父坠楼死亡的新闻传遍大街小巷。这件事甚至引来了临江市刑警支队,查了一个月最后也是以无意识醉酒自杀结了案。

镇上有人说,是这个凶神恶煞的继子杀了他后爹。

所有人都信了。

市区的刑警在结案离开前,去了学校一趟,在全班同学众目睽睽之下把崔胜澈叫出去,说了什么,还拍了拍他的肩。有学生说,警察特意到办公室警告了教导主任不能无故勒令这个小混混退学。

在那之后,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崔胜澈好像彻底被全世界孤立了,不过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只不过每天都带着一根棒球棍,脸上也再没有受过伤。

偶尔尹净汉在长廊中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会替他感到悲伤。世人多用“意气风发”来形容神采奕奕的少年,但这种词从来不会安在他这种人身上。

能沉默安稳的好好活着已经是幸运至极。尹净汉想,他的命大概比自己还苦。

但我们这种人,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安安?”

一声呼唤像石子落入水面,将尹净汉从回忆中拽出来。

他下意识回过头,看清眼前的人后愣住了。

站在距离自己半臂远的男人,穿着棒球服,眉眼深邃,嘴唇殷红。有别于第二眼的耐看,他耀眼得让人惊叹,浑身散发出的锋利直戳人心底。

“你是……临江三中的崔胜澈?”

男人与记忆中穿着黑白校服的男生重叠。不过与过去相比,他把头发剪短了,刘海遮住额头,反倒显出一副乖孩子的做派。

只是,崔胜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嘴巴颤抖,似乎是有话要说,却半天也讲不出一个字。

尹净汉被看得心里有点发毛,“你……你怎么了?你认得我?”

在尹净汉的记忆中,他虽然知道崔胜澈是谁,但确实没有和这个人产生过任何交集。

更奇怪的是,看着这个眼眶通红,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男生,尹净汉居然开始呼吸急促,身体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裹挟着,动弹不得。

“抱歉,认错人了”,崔胜澈吸吸鼻子,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将脸上的激动藏起来,“你叫尹净汉吧,我知道你是3班的……要不然先去我家避避雨?”

尹净汉微微皱眉,沉默着不说话,一双杏眼充满戒备,像只如临大敌的兔子。

自己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跟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回家。

“啊……是我太唐突了,你稍等。”

在略显尴尬的气氛中,崔胜澈扔下这句话就冲进大雨当中,不一会拿着一个小板凳过来,放在尹净汉身后。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你先在这儿坐会。”

尹净汉膝盖疼得不行,没有力气推脱,道了声谢就一屁股坐下,双手覆在酸痛的膝盖上,企图通过手掌的温度来让它好受些。

崔胜澈见状把自己的棒球外套脱下来,盖在他的腿上,嘴里嘟囔着,“原来膝盖从这时候起就不好了啊。”

“你说什么?”

尹净汉听到了。崔胜澈眼里闪过一丝惊慌,抢过尹净汉手里的电动车充电器,“我去帮你充电。”

“喂,崔胜澈,你把话给我说明白!”

被惹毛的兔子看着他蹲下找插座的背影,心底的怪异越发强烈。这个崔胜澈可能知道些什么,关于自己丢失的18岁记忆。

接好电源的崔胜澈慢吞吞的站起身子,朝尹净汉这边挪着。他想起有个人一再警告他,“如果还能再见面,千万别说漏嘴。”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个满是猜忌,一个充满心虚。

崔胜澈实在不擅长撒谎,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个……你有纸和笔吗?”

见尹净汉还是不说话,他沉思片刻,从兜里掏出一张广告海报,指着其中一个头像,“这个是我的电话,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先走了。”

坐在板凳上的尹净汉迟迟未动,看着崔胜澈几近小跑地离开他的视野,然后低头这张皱皱巴巴的广告纸。

角落处印着一张崔胜澈戴着棒球帽的小照,上面写着:申野少年棒球俱乐部,教练崔胜澈。

他又看了看腿上的外套,同样印着“申野”的字样。

尹净汉将这张广告仔细叠好,塞进口袋。他看着棚外不见停缓的大雨,脑中困扰自己多年的谜团,好像有了出口。

一直在等机会,没想到真的等到了,他需要崔胜澈帮自己找出真相。

这件事绝对没这么简单。

尹净汉挣扎着醒来,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轿车撞向自己的冲击感仍记忆犹新,他现在是在哪?灵堂还是医院?

“小伙子,你终于醒了,我去给你叫医生。”

中年女护士端着一盒绷带走过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神情,拔掉尹净汉手上的针头后,又匆匆离开了。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味道。尹净汉抬起手,看着手背上的滞留针。痛觉慢慢归拢,他觉得四肢就像散架了般酸痛,后脑勺也传来钻心的疼。

仍处于混乱状态的尹净汉试图坐起身来,衣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突然推门而入,站到自己的病床前,“孩子,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的主治医生王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我……咳咳……”

王萌赶忙给他倒了杯水递到嘴边,“来,先喝口水。”

“谢谢医生”,尹净汉被喂了半杯水,又咳了几声,沙哑的嗓音才缓和了一些,“撞我的人找到了吗?我这是在哪?医药钱是谁付的?”

“撞你?”王萌从一连串的问题中捕捉到了一个字眼。

躺在病床上的少年露出满脸的猜疑,“我不是出了车祸才来这儿的吗?”

王萌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17岁。”

“好,你先好好休息,不要乱动。你后脑磕伤了,一会儿会有护士来换药”,王萌像是有什么急事,扔下这句话就边摸手机边向外走。

病房门关上的瞬间,她打电话的声音传到了尹净汉的耳朵里,“喂,马队……”

尹净汉躺在床上,刚刚那段没头没尾的对话让他一头雾水。他在心里暗自腹诽,这家医院的人怎么都神叨叨的。

换药时,尹净汉疼得眼眶里泪水直打转,但还是不忘打听消息。

护士本来什么都不想说的,但看着这个孩子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出喊出声,自己也心疼的要命,无奈叹了口气,“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一个跟你一般大的男孩把你送来的。”

“其余的你只能去问王医生和马队——”

“后面的跟上!”

陷入回忆中的尹净汉被这一嗓子拽回现实。

他坐在操场的长椅上,看着带头跑圈的棒球教练瞪着眼,吆喝队尾跑不动的孩子,身上还穿着自己刚洗好还给他的外套。

尹净汉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崔胜澈明明长得很凶,高中的时候见谁不爽就揍谁,现在带着球员拉练也是不苟言笑。怎么一跟自己说话就磕磕巴巴,内向的很。

夕阳西下,向西飘移的云层倏然分开,太阳的余晖透过缝隙奔涌而出,给远处的人群镀上了一层金边。

尹净汉闭上眼睛,感受着傍午阳光的余温,耳边是听不真切的崔胜澈的口号声和小孩的脚步声。

好想睡一觉,他想。这是尹净汉为数不多的,能够感受到惬意的时刻。

椅子吱呀作响的声音将小兔惊醒,尹净汉感到不可思议,一向眠浅的人居然真的睡着了。

他转头,看见身旁默不作声喝水的人,“崔教练,结束了?”

“嗯。”

“我来找你,一是还衣服,顺便对你说声感谢……二是想问你些事。”

“你说。”

“你认识马洪峰吗?”

拧瓶盖的手非常明显地停滞了一秒,崔胜澈撇了尹净汉一眼,飞速说道:“不认识。”

尹净汉被气笑了,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知道你特别不会撒谎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崔胜澈结实的手臂,“崔教练,我受过伤,丢失了一年的记忆,这件事我必须要弄清楚。”

金色的光在尹净汉眼睛里流转,褐色的瞳孔流露出些许疲惫。他看似脆弱,但很聪明,此刻却像一个纯净的天使,赤诚无谓地把自己的伤疤露给外人看。

崔胜澈看呆了,直到这位天使歪了歪头,他才回过神来,尴尬地说:“好吧,我认识马洪峰,不过跟你想知道的事情可能没有关系。”

“你或许听说过,高三那年我后爸跳楼了,县里的警察一口咬定人是我杀的。

“我没办法,一个人跑去了市区公安局,求他们好好查这个案子,当时的刑警支队长就是马洪峰,是他查明了真相。”

尹净汉听着他强装镇定地几句话带过自己的不幸,再一次对他有所改观。高中时那么混不吝的一个人,再怎么说也只是个未成年。遇到这种事,还被全世界指着说是杀人犯,他当时一定很无助。

他拍了拍崔胜澈的后背,表示自己能够感同身受,沉默了一会又继续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2010年我们高考完的那个夏天,临江出过什么事?有没有什么案子?”

“不记得了。”

少年微微抿嘴,露出右脸的酒窝,长长的睫毛垂下,摆明了一副拒绝回答的模样。尹净汉本以为已经撬开了他坚硬的壳,轻叹一口气,起身抖了抖衣服,“太阳都落山了,我先走了。”

崔胜澈坐在原地,目送尹净汉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

尹净汉如此彷徨,他又何尝不痛苦。崔胜澈这辈子只想保护好尹净汉,别再受苦了。

“净汉啊!”少年朝着那个单薄孤独的背影大喊道,“或许失忆这件事,是大脑在保护你。”

“都这么多年了,向前走吧。”

尹净汉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站得笔直的崔胜澈。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无限长,二人好像都有话要说,但谁都没说。

他勾了勾嘴角,继续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有人知道,尹净汉活着的唯一动力,就是拼凑出完整的自己。

“爷爷,我觉得活着真没劲。”

“我去监狱找当年撞我们的混账,狱警跟我说他早就出来了。爷爷,你说,钱真的是万能的吗?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其实我一直在自责……如果不是我非要用自己赚的钱带你去吃肯德基,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有个人让我向前看,可我早就没有盼头了。人生里只剩仇恨和迷茫,我没办法把一切都放下。”

“我在18岁那年到底出了什么事呢?连警察都瞒着我……爷爷,我保证,在解决这一切之前,我会好好活着。”

皎白的月光散落在窗台,外面的流浪狗时不时吠叫两声,一夜入冬的临江更显清冷。

尹净汉看着骨灰盒正面空着的凹槽出神,那里本该是放遗照的地方,可爷爷生前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叮——

突然响起的铃声吓得尹净汉一激灵,他走到窗前拿起手机,看见一条刚发送的消息挑了挑眉。

崔胜澈:「出来喝酒吗?」

尹净汉:「去哪喝?」

崔胜澈:「你小区外面的烧烤摊。多穿点,冷。」

尹净汉对这突然的邀约感到意外,毕竟只见过两面,他甚至不确定两人之间是否可以称做朋友。

不过他还是从衣柜里翻出件长款羽绒服,急匆匆地穿好衣服下楼去。

昏黄灯光下,用塑料布搭建的小棚子透出明亮的光。尹净汉掀开帘子,扑面而来的热气和烟火气起让他感到陌生而温暖。

他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招呼他的老板娘,急着上菜的老板,举杯唠家常的客人……尹净汉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净汉!”

坐在最右边的崔胜澈朝他招招手,示意不知所措的小兔坐在他对面。

尹净汉刚坐下,骨节分明的手就将一盘烤串推到他面前。崔胜澈一边倒酒一边说道:“不知道你吃没吃晚饭,看你这么瘦,还是多吃点吧。”

话还没说完,一杯酒就落在桌上。

“谢谢”,尹净汉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崔教练怎么跑这儿来吃饭了?”

崔胜澈没急着回答,拿起一根肉串撸进嘴里,等食物咽下去后,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妈回家了,所以我不想回去。”

“哦,那我陪你喝”,尹净汉对别人家的一地鸡毛不感兴趣,随口应付过去,也开始跟着一起撸串。

点菜、劝酒的声音此起彼伏,而最边上那桌客人却只是闷头喝酒吃肉,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地像一对分手的情侣。

倒是尹净汉先忍受不了这尴尬的氛围,喝了点酒之后玩性大发,打算逗逗这个心情不好的男人。

“崔教练,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尹净汉无声一笑,像只狡黠的狐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吗?”

“你对我不好吗?”

崔胜澈不说话了,他看着对面坐着的人单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睛被酒精熏得湿漉漉的,粉红色从脸蔓延至脖子再到被衣服遮盖的地方。

他不禁怀疑,这个人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在故意招惹他?

“你只需要知道,我永远不会害你,永远不会背叛你。”

“真的?”尹净汉又喝了口酒,辛辣的刺激惹得他眯起眼睛,“这种话我可以相信吗?”

“随便你”,崔胜澈见尹净汉上瘾了似的一杯接一杯的喝,赶忙把已经送到嘴边的酒杯夺过来,“喂,你别再喝了,吃点串,吃完这些就回家好好睡觉。”

“那你去哪?”

“我也回去睡觉啊,明天还要上班。”

“你不是不想回家么?”

尚还保持清醒的崔胜澈终于被问的不耐烦了,瞪着眼恶狠狠地说道,“你管我去哪睡!”

其他人都朝这边看来,尹净汉突然撅起嘴,默默地吃着烤串,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模样。

崔胜澈感受得到周围人的目光,尴尬地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又被这只狐狸摆了一道。

等到尹净汉吃饱喝足后,崔胜澈找老板娘结了账,二人起身走出塑料棚。

“你回去吧,我走了。”

尹净汉目视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月色下显得十分孤寂,他不由得想起孤单的自己,突然产生了一丝共情。

“崔胜澈!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在我家将就一晚吧。”

前面的身影倏然顿住,转头看向路灯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尹净汉。凛冽的寒风吹的他鼻尖通红,崔胜澈在昏暗中突然扬嘴笑了起来,转身朝尹净汉的方向走去。

尹净汉看不清崔胜澈的脸,也没看到他露出的酒窝。他裹紧外衣,眼角微不可查地翘起一个弧度,等着黑暗中的人向自己走来。

爷爷,我可能遇到真正对我好的人了。

因为分了一床被子给崔胜澈,尹净汉不得不找出几年前就搁置的小太阳取暖器。

冬夜总归是冷的。

但吃饱喝足的尹净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子从里到外都是暖烘烘的。

他趴在床沿,侧过身去看平躺着的崔胜澈。

崔胜澈身下是尹净汉用许多硬纸板铺成的“床”,暖黄色的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不知是喝了酒还是灯光的缘故,尖锐的锋芒逐渐被慵懒所取代。

在尹净汉探出头的霎那,崔胜澈的目光就追随着他。那眼神没有敌意,甚至带着些许温柔,折射出尹净汉看不懂的情绪。

“崔教练,打地铺能睡得着吗?”

“当我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人吗?”崔胜澈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自嘲地撇了撇嘴角,“还有,别叫我崔教练,我已经下班了。”

尹净汉吐了吐舌头,“那我该叫你什么?”

“胜澈。”

“胜澈……”床上的人小声嘟囔了一遍,忽然觉得这个称呼十分熟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却又无从考证。

正在他努力回想有关“胜澈”的记忆时,崔胜澈突然开口,“净汉呐……”

“嗯?”

“我能在你家多住几天吗?”

“当然可以了”,尹净汉脸上露出半分迟疑,随即又覆上了灿烂的笑容,“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难处,但你明早给我煮红豆粥好不好?”

崔胜澈自下而上地注视尹净汉,他背对着光,上扬的嘴角牵动饱满的苹果肌,金黄色的发丝随着晃动的脑袋胡乱飘舞。如果崔胜澈没有亲身目睹过他的过去,当真会以为他是天真善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

“好啊。”

好啊,我愿意给你做一辈子饭——崔胜澈这样想着。

尹净汉闭上眼,不愿去琢磨崔胜澈话里话外掺杂了多少客套,掺杂了多少刻意。

然而,此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三个月前,在他们初次相遇时,崔胜澈向他投来的眼神。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崔胜澈的另一面。

尹净汉只觉得荒唐,那天他居然从崔胜澈的脸上读到了四个字——失而复得,这是他这辈子最渴望的东西。

少年时接二连三的事故让尹净汉变得多疑,也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崔胜澈突如其来的示好。可当他真的入眠,梦见的却是另一幅场景。

夏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耳边是虫鸣和溪水潺潺,崔胜澈紧紧握住尹净汉的手,手心出汗也不松开。

坐在岩石上的尹净汉向远处眺望,整个临江都睡了,哪里都是黑沉沉的一片。这座落后的小城没有夜生活,亦或是有,只不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爬上芝山,也是第一次和崔胜澈一起爬山。

阿嚏——阿嚏——阿嚏——

昼夜温差大,尹净汉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强壮的少年将尹净汉搂进怀里,宽厚手掌带着薄薄的茧,摩挲着他的手臂,心想尹净汉也太瘦了,要多给他买肉吃。

“我听说,连打三个喷嚏是有人想我了”,怀中的人侧过头,“是你吗,胜澈?”

褐色的眼瞳在漆黑的夜里暗了许多,却更显纯净,里面是点点繁星组成的银河,崔胜澈深陷其中,甚至想溺死在其中。对方离他越来越近,几乎马上就会贴到脸上来,他一时有些头晕目眩,感觉自己的耳朵和脸开始发热。

“我能亲一下你的酒窝吗?”

崔胜澈愣在原地,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酒窝。

薄而温润的嘴唇逐渐贴近,呼出的热气喷薄在他的侧脸。崔胜澈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脸红得快要滴血,目光不知所措地落在尹净汉身后的桦树上,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毁掉这氤氲的暧昧因子。

“你不笑,我怎么亲?”

尹净汉承认,自己真的很喜欢逗弄别人,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熟悉的坏笑。

若是在平时,崔胜澈定要恼羞成怒。而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剑眉星目却又青涩害羞的少年,反应迟缓地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

他像一只乖巧的提线木偶,一呼一吸、一举一动都在尹净汉的掌控之中。

带着凉意的唇瓣贴在了崔胜澈的右脸,堪堪拂过他的嘴角,转瞬离开。像蜻蜓点水,掠过波澜不惊的水面,只剩心底无尽的涟漪。

下一秒,崔胜澈钳住尹净汉的后脑勺,向这个不知羞的人发起攻势。灵活的舌头细细舔舐柔软的唇瓣,而后撬开牙齿,与尹净汉纠缠勾弄。

尹净汉双手搭在崔胜澈的肩上,任由崔胜澈啃咬他的嘴唇,抚摸他的腰窝。

空气急剧升温,呼吸交融,二人都在这个吻中意乱情迷。

突然一声尖锐急促的哨声,唤回了陷入热恋当中的人的神智。

“谁在那里!”

小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黑暗如铁幕压下,一如梦里的天空。崔胜澈的胸膛急促起伏,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做了一场恍如隔世的梦,便是噩梦。他撑起上半身,看到梦中的人就在眼前,才稍稍安下心来。

凌晨三点的圆月轻盈而无情的施舍下微微光亮。崔胜澈凑上前,像在梦里那样,想再摸摸尹净汉的头,却在触碰到尹净汉柔软发丝的瞬间停了手。

他目睹了尹净汉的过去和未来,又试图慢慢走近尹净汉的现在。崔胜澈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让尹净汉在长年累月的徒劳中放弃对记忆的填补,然后替他去抹杀压抑在阴暗中的仇恨。

思绪万千,困意再次袭来,崔胜澈躺回硬纸壳上,将自己蒙在被子里,鼻尖充斥着尹净汉惯用的洗衣液的气息,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尹净汉在黑夜中慢慢睁开眼睛。

方才崔胜澈的举动让尹净汉产生了自己还在梦里的错觉。一切都是说不上来的奇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也不知道——

命运早就在崔胜澈和尹净汉之间打了个死结。

清晨,尹净汉被水流声吵醒。

他穿上外衣走进厨房,看到崔胜澈正在淘洗红豆,这才想起昨晚崔胜澈答应给自己做早饭。

尹净汉根本没去问崔胜澈会不会煮红豆粥,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做饭这种小事,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生存的基本技能。

可他们这种人,到底被归为哪一类,尹净汉自己也不知道。

崔胜澈听见脚步声后,插进红豆里的手顿住,满眼戒备地迅速扭过头,结果看到睡眼惺忪的尹净汉站在门口。

昨晚的梦又浮上心头,他咳嗽了一声,心虚地扔出一个“早”字,又低下头继续忙活。

尹净汉显然也想起了那场梦,面色愈加透红。他别扭地揉了揉眼睛,走到崔胜澈背后的橱柜旁翻找熬粥的锅。

两个男人在狭窄的厨房里略显拥挤,每次弯腰曲背都会产生身体接触。在锅碗瓢盆的清脆磕碰声中,空气急剧升温,每一次触碰都被无限放大。

有一瞬间,尹净汉想将仇恨抛诸脑后。

他早晨胃口不好,习惯了不吃早饭,可当起床后看到厨房中有人为他忙碌时,尹净汉还是心头一暖。他疯狂地渴望平凡生活、贪心地觊觎世俗情感,而崔胜澈使这一切破土而出。

如果可以,尹净汉希望从头来过,躲开源头那产生了蝴蝶效应的灾难,然后安稳度日。

“唉。”少年轻叹一口气,拿着小锅起身,视野却快速被黑色占据。昏暗的世界上下颠倒,他的身子不听使唤地向前倾,马上就要扑到面前的灶台上。

下坠……尹净汉任由自己的躯体堕入深渊。痛觉和光明全都消散,只剩下大脑停止运转的痛快,他病态地享受着这种逃避的感觉。

只是这次,耳边不停地传来一声声急促的呼叫,如同空谷传响,千万次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净汉呐,净汉呐!尹净汉!”

崔胜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眉头紧蹙地观察着他的状态。刚刚为了护住他不受伤,自己的后脑勺反倒磕到了柜角上,这时候也不觉得痛了,只觉得自己全身血液凝固。

怀中的人缓慢抬起眼皮,眼里渐渐恢复清明,这才看清崔胜澈把心提到嗓子眼的模样。不过尹净汉也没有意识到,搂住自己的那双手正在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

“低血糖”,为了不让他担心,尹净汉不得不抽出几分力气解释一下。

苍白、无神、脆弱。

此时的崔胜澈只能联想到这几个词。

他起身稳稳地横抱起尹净汉,绕过一地硬纸壳,将他轻缓地放到床上。

“红豆粥太慢了,我先给你煮碗面条。”

十分钟后,崔胜澈端来一碗面和一碟咸菜。白面条上趴着颗金湛湛的煎蛋和几根绿油油的菜叶,尹净汉的食欲被勾了起来,用筷子拨拨面条,囫囵吃了起来。

“今天跟经理请个假,在家休息一天吧”,崔胜澈看尹净汉吃得香,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头,“我上班了,照顾好自己,明天给你煮红豆粥。”

尹净汉腮帮子塞得满满的,目光投向崔胜澈正在穿棒球服的背影,含糊不清地讲到,“路上注意安全。”

嘭——

防盗门打开又关上,崔胜澈的脚步声渐行渐弱。

人在什么时候脑子里会出现“嗡”的一声,像心电图骤然变成直线的警报声?

人又会在什么时候全身上下仿佛被冻住一样僵硬、浑身发冷呢?

尹净汉睁开眼时,并未察觉到周围的嘈杂,满脑子都是崔胜澈倒在血泊之中的画面。

鲜红的血从崔胜澈的颅内不断流出,崔胜澈咬紧牙关,挣扎着抓住罪犯的脚踝,却被一脚踹开。

而后那只脚朝自己走来。

尹净汉动弹不得,双眼也看得不真切,依稀记得刀子捅入自己心脏之前,崔胜澈泪水揉杂着悲痛的黑眸,像一根针扎进尹净汉早就麻木的感官。

直到锋利的刀刃刺破皮肉,飞溅的鲜血糊满眼睛,他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

嘭——

出于身体本能对死亡的恐惧,尹净汉向后仰去,却连带着椅子一起翻倒在地上。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即又恢复热闹。

他狼狈地坐在地上,这才注意到所处的环境。褪色的校训、蓝色的校服、陈旧的课桌……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像极了自己的高中。

崔胜澈,崔胜澈呢?尹净汉从地上爬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校服,惶惶然地朝教室外走,用力捏了捏自己干净的、不沾血污的手,但颤抖并未停止。

走廊上是熙熙攘攘的学生,尹净汉愣在原地,试图找出事情发生的一丝合理性。

直到眉目深邃、留长头发的少年与自己擦身而过。

逆光勾勒出他的背影,从肩背到后腰宛如一把剑,在花岗岩地面上留下长长的倒影,顺着走廊向远处蜿蜒,却无论如何都够不到拥挤的人群。

尹净汉长长呼了一口气,心脏瓣膜骤然打开,血液喷涌着流向全身,他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崔胜澈!”

少年顿住脚步,迎着所有人惊异的目光微微侧身,淡淡扫过三班门口失魂落魄的人,“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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