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没有亲朋,没有嘉宾,没有伴郎伴娘,也没有灯光鲜花,只有一望无际湛蓝的海,和海上孤独的帆——这就是陆黔安和李三援的“婚礼”。
他们在天空、海洋与鸥鸟的见证下为对方戴上同款的婚戒,发誓永远在一起,绝不分离,直到死亡。
李三援压不住嘴角的笑,抬着手摩挲无名指的戒指,朴素的指环上,用切割得极碎极细的钻石嵌出“ll”,那是李和陆的拼音首字母。
“还挺好看,我看设计稿时候只觉得土。”
陆黔安执起李三援的手,在指节处亲吻。他笑着说如果这一个不满意,以后可以每年换一个,设计成不同的款式,到他们七十岁时,就可以办一个婚戒展,找推手炒作一下,一把赚回几十年的钱,还能顺便向大众秀恩爱。李三援笑骂陆黔安真是个奸商,但还是美滋滋挂到他身上亲他下巴。
结果两人在海边蜜月没几天,就把戒指双双弄丢,李三援解释说是戴着捂汗,摘下来让无名指爽爽;陆黔安则说自己在海里游泳,游完一圈就找不到戒指了。两人得出结论,陆黔安的戒指太大,李三援的戒指太紧,总之是设计师的问题。
临回国前一天,李三援却猛然从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四处找戒指。被吵醒的陆黔安问他发生了什么,李三援用神神叨叨的口气说自己梦到了神,神让他麻溜滚去找戒指,不然可去他的天长地久,誓言全不作数。陆黔安简直哭笑不得,第二天赶紧拉着李三援去岛上珠宝店现买了一对。
“可这也不是我俩丢的那对啊。”
“你怎么变迷信了?”
“不是迷信不迷信的问题,主要是……诶好吧,反正只是做梦。”
“三援,分不分开全看你和我的意愿,和神还是鬼半点关系没有。只要你信我,没有什么誓言会不作数。”
李三援看陆黔安这么认真,这时候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头,他点点头,依着陆黔安的话也对他说:“你也得信我,我不会离开你。”
——
李三援睁开眼时,脸颊一片水痕,他梦到了陆黔安,所以睡着了也忍不住哭泣。
此时距离陆黔安去世已经一年多,当年接到陆屿的电话后他浑浑噩噩,想立刻飞到f国,却连下床走动的力气也没有。最后,一片兵荒马乱中,是陆屿带着陆以川完成了一切手续。由f国警方调查认证系意外事故排除人为因素后,陆黔安残破的遗体被运回国内下葬。
直到最后李三援也没有见到陆黔安一面,似乎是尸体已经破碎得难以辨认,担心尸体仪容会给直系亲属留下阴影,所以认尸也是由陆屿独立完成。
很长一段时间,李三援都不敢相信陆黔安真的死了,他开始惧怕坐车,也惧怕看到陆黔安相关的事物,于是陆以川带着李三援搬到了医科大学旁的小区居住,徒步几分钟就能到他的学校。他把新家里一切家具,包括衣物,床上用品,通通换新,完全杜绝会有任何陆黔安的痕迹。
陆氏公司则被交接到了陆屿的手上,这倒是令陆以川颇为意外,他一度以为自己不回去插手的话,应该是爷爷那边的人出面管理,结果大权却旁落在陆屿这个外支手上。这其中的门道陆以川并不清楚,他决定了读医后就再也没了解过公司运作的事。好在陆屿一直都是陆黔安的心腹,自然也不会亏待李三援和陆以川,他们母子一如既往过着优渥的生活,甚至因为陆黔安的空缺,实际掌握的资源要比以前更多。
李三援不在乎自己分到了陆黔安多少东西,也不在乎陆氏还有什么纷纷扰扰,他彻底淡出陆家一脉的视线,过起深居简出的生活。修养了一年他才勉强从噩耗中缓过劲,逐渐回归社会,平时除了和陆以川在一起外,也会外出约人走走逛逛。
昨夜好像就约了一个男的,二人坐在酒吧喝酒,那男人叫许勿,才失恋,约到了李三援这个寡妇。一见如故的伤心人一同喝酒痛哭,倒苦水,最后醉得人事不知,也不知道是两人互相搀扶到的酒店,还是被酒吧的人送来,现在他俩赤身裸体躺在一起,呕吐物熏得室内一股酸臭。
李三援擦干净脸上的眼泪,避开呕吐物下床找手机。他的手机被摔裂了屏幕直接关机,重新启动后满屏都是陆以川的信息和未接电话,竟然有126条。不敢想象,现在陆以川得有多生气。
李三援心虚地回拨,不到一秒,电话就被接起,陆以川疲惫的声音传来,问他在什么地方。
“抱歉川川,喝醉了,手机也摔到了所以关……”
“在哪?”
“在…”李三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名牌,把酒店名字报出。
“等一下,我来接你。”
“我自己回去吧,你去上课。”
“我已经请假了。”陆以川不再多说,挂掉电话赶到李三援说的地址。一进门先是被臭气熏到,接着就看到室内除了李三援还有床上的裸男。他无视床上的男人,径直走到李三援面前,把头埋到他的脖颈间,疲惫的吐息里夹带着失而复得的欣慰。
“妈妈,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你得让我知道你在哪。”
“我下次不会这样了,川川。”李三援摸摸陆以川的头,乖乖被他牵着离开酒店。到现在李三援仍旧有些抗拒坐车,只是不再像一开始,坐到车内会颤抖呕吐。他默默躺在宽敞的后座,按揉因为宿醉而眩晕的脑袋,陆以川载着他,很快就返回家中。
照顾完李三援洗漱后,陆以川自己也洗了个澡,再拿起手机时,看到中介发消息说他们在s市的第一套房子卖出去了,让陆以川再确认一次屋子里有没有还要的东西。
“妈妈。”陆以川走到床边单膝跪地,轻轻撩起李三援细碎的头发,李三援的脸色苍白,眼睛半睁着看他:“你在家休息,我办点事马上回来。”
“你去。”
“你如果饿了,厨房有粥和糕点,在保温箱里。有事就打我的电话,我应该能在十五分钟内赶回来。”
“我没事,你去。”
见李三援确实不再有说话的意愿,陆以川便亲亲他的嘴唇,起身出门。
决定卖房后,陆以川就再也没去过那屋子,他觉得屋内的东西其实都能买到,没有再去收拾的必要,但心中隐隐的不安感还是让他决定再去看最后一次。
门后,记忆和灰尘一同扑散在空中,阳光照射进客厅,抛开许久没有住人这一点,这间屋子还是像以前那般温馨。陆以川握着钥匙走进去,手指一一划过熟悉的家具,薄薄的灰尘上留下道道划痕。他缓步走在这个房间,好像又看到曾经在此生活的岁月——笑容满面无忧无虑的妈妈,为了读临床医学努力学习的自己,还有时不时用路过作借口来看望他们的爸爸——心非木石岂无感,陆以川当然也会为陆黔安的离开而伤心,他只是不敢在李三援面前露出难过的神色,他的妈妈真的只有依靠他了。
但是眼下,只有陆以川一个人。他红着眼眶走过每一个房间,打开柜子,还能看到爸爸留下的领带、衬衫、刮胡刀。他高中用过的书静静靠在书柜中,墙上挂着李三援的画。陆以川一幅幅看过去,又将书桌的抽屉一个个拉开,在右手边第三个抽屉里看见里面躺着的五个祈福袋,是尹宸出国前的送别礼。
本想直接略过这些袋子,可是陆以川忽然发现,这五个袋子上,只有一个绣着心想事成,其余四个都是一模一样的——健健康康。一个念头闪过陆以川的脑海,从接到这个礼物到刚才,陆以川一直都以为,尹宸因为喜欢过自己,所以留给了他最特殊的那一个袋子,可是现在他有了全新的猜测,或许,心想事成并非是最特殊的,反而是其余四个健健康康,才是尹宸的心思所在。
也就是说,尹宸是为了送出“健康”,才给了陆以川这份礼物。他当时是怎么说的?他说“你可以转手送给你的家人朋友”。他还说过一句更奇怪的话,“我不希望你主动来找我”。
陆以川把五个袋子取出来全部拆开,并没有在袋内发现任何留言。那就只能直接联系尹宸。陆以川没有半点犹豫,找到尹宸的号码后直接播出越洋电话。
“陆以川。”
“尹宸,你和我爸很熟吧。”
没想到话才出口,那一边的尹宸就抽咽一声,哭了。电话似乎被拉开,过了一会儿,尹宸的声音才传来。
“很熟。”
果然。陆以川想,自己猜对了。尹宸当初话里有话,想借他联系的人,除了李三援,只可能是陆黔安,尹宸和李三援没有多余交集,这一点陆以川自己就能作证。所以尹宸要找的是陆黔安,他和陆黔安认识的契机陆以川其实也知情,妈妈曾经有一段时间很抗拒在学校做爱,他说会被人听到善后很麻烦,还说他们被人撞破过一次是陆黔安出面解决,现在想来,会在午休时间莫名其妙到美术办公室门口的人大概率就是彼时贼心不死的尹宸。
尹宸和陆黔安有交集后发生了什么陆以川全不知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尹宸知道了他所不知的关于陆黔安的一些秘密,这个秘密事关健康,事关陆黔安的身体。
病。
“他是,什么病……”
“叔叔已经去世了,你问这些已经没意义了。”
“永远都有意义,请你告诉我。”
“他不让我说。”
“求你了,尹宸,我必须知道。”
“我……”
“求你告诉我。”
“……是肺癌。”
肺癌?陆黔安?肺癌?
陆以川颤抖着手揉揉额头,他的大脑比得知父亲死汛时还要混乱。陆黔安有肺癌这种事,竟然瞒得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不,那尹宸是怎么知道的?
“我姑姑在a国肿瘤科,给他做过手术。”
在a国的手术……a国,那应该是李三援精神最差的时候,陆黔安曾经出差到那,许久未归,甚至还遭遇过一次抢劫,被人生砍进医院。陆以川见过爸爸身上的疤痕,一刀肩头,一刀胸口,他以为那全是劫匪所致,原来其中一道疤是手术留下。
爆炸性的信息冲击着陆以川的的思绪,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几乎可以说是荒唐的猜测引出了这许多的事实。他的直觉告诉他,来到这个屋子,他看见尹宸的礼物,瞬间福至心灵,察觉到异样,他给尹宸去电,不怎么费力就诈出真相。
很可笑,陆黔安那么想隐瞒,却没有绕得开种种的巧合,他或许计划好一切,运气却实在不好,偏偏尹宸会是他主治医生的侄子,偏偏尹宸认识陆以川。
“对不起,陆以川,我也觉得他瞒着你不好,可是叔叔当时说他做了手术会好起来的,没必要说。我……”
“谢谢,我知道了。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不会再告诉别人。”
“……那你,节哀。”
陆黔安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做了手术好起来了吗?陆以川宁愿是那样的,不然……
陆以川脱力般坐在椅子上,手里拽着那“健健康康”。伤心,难过,不可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愤怒?他说不清。陆黔安已经死了,带着他的秘密坠入悬崖。陆以川忽然有一丝庆幸,今天是独自一人来这里,李三援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陆黔安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做下隐瞒一切的决定,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瞒得如此严密。但现在,陆以川同样决心把真相吞进肚子里,他不能让妈妈知道这一切,或许是为了不让他更加伤心,或许是为了让陆黔安的努力不要白费,也或许……或许是祈求着陆黔安不要再在妈妈心里留下更深的刻痕,他已经死去,而生者的生活不得不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