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陆初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仍然诚实地给出回答。
郁晏向来如此,只要陆初景问,他就毫不隐瞒地答,好像要将自己的一颗心都赤裸裸剖出来摆在人面前一般。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陆初景不知怎么,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郁成江不在意郁晏,他作为实验材料活了二十多年,离开实验室的时间都屈指可数,更不用说海边。纵然临津近海,纵然郁晏本就是人鱼,可他有生以来从未吹过海风,游过海水。
大海是他未曾蒙面的故乡。
再过十几个小时,郁晏就将作为前锋引开雌性人鱼,为他们争取自由行动的时间。那将是郁晏第一次入海,却不是为了观赏海底风光,也不是为了在水中尽情游弋,而是不得不跟他血缘上的母亲敌对厮杀。
陆初景想象不出郁晏会是什么心情。大概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毕竟他自己也说过,除了面对伴侣,人鱼的情感向来淡薄。
二十多年来命运没有给他一点怜惜,他却连“委屈”都不觉得。平常人遭受磨难后会痛恨命运不公,可那些磨难于郁晏而言就像狂风,将他的人生搅弄得一团糟,而后消失得干干净净、毫无踪影,哪怕在他心里都没留下一点痕迹。
陆初景自认这些年见过不少无常世事,有些人来到这世界上仿佛就是历劫,他冷眼旁观,最开始也同情、怜悯,到后来一声嗟叹,心里想也不过是平常事。
此时此刻,陆初景忽然意识到,那些同情和怜悯其实是给不相干人的善意,是每个人都有的、与生俱来的柔软心肠。眼下,他内心一阵阵隐秘、持续的疼痛,是专为一个人产生的爱意。
这明悟来得有些突然,却不是无迹可寻的。
陆初景活了这么些年,有过无忧无虑、富贵不愁的时候,也有过灰头土脸、穷困潦倒的时候,他喜欢也擅长交朋友,把他扔进人堆里,他便能与所有人高谈阔论、勾肩搭背,可这样一个人,回到临津的时候却是孤身独影。
他的朋友数不清,但他从来没跟任何人吐露过自己深藏的仇恨与遗憾,在他预备赴死的这条路上,从来都孑然一身。
但他中途遇到了郁晏。
捡到郁晏的那天晚上,对方形迹固然可疑,但当郁晏在月光下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好像“砰——”地一跳。
吸血鬼是没有心跳的,大约是郁晏的眼神让他生出怜悯。
那是最初的心动,只是当时不自知。
在陆初景确认自己是郁晏伴侣的那天,人鱼绝望而挣扎地对他说:“我的情感才是爱,我的本能只是兽性与屈服。我希望我能爱你,而不是屈服于我自己。”
那一刻,陆初景同样心里一动。
他是在为人鱼诚恳的话语心动,还是在为郁晏这个人心动?
或许,早在他愿意将恩师亲手写就的绝笔信拿出来给郁晏看的时候,对方在他心里就占据了一席之地。
陆初景摇了摇头,暗笑一声。笑自己活了一百多年,对于感情竟然还这么后知后觉,同时他心里喜悦起来,嘴角止不住地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