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连亭-奥西贝奇-布尔马金是我们穷乡僻壤地方唯一受过大学教育的人。
在他读大学的时候,他的老祖母去世了,她给心爱的孙子在我们家乡留下一片规模不大、经营得却很完善的庄地,将近两百名农奴。大学毕业后,为妹妹们着想,他放弃了父母田庄上他应得的一份祖产,住到祖母的庄园里来。回家后,他拜访村邻,对他们宣称,他既不想当官,也不打算为选举活动效劳,更不愿和别人争权夺利,他将住在自己的维利吉诺村,做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
他不喜欢村邻,村邻们也不喜欢他。村邻们原以为来了一个值得追逐的未婚男子,以为冬季里他将在他们的舞会上大显身手,向小姐们献殷勤。结果大失所望,他不过是个沉默寡言、动作笨拙、甚至腼腆的年轻人,不折不扣的慢性子。最初,村邻们诱导他,派人邀请他,可是他往往婉言谢绝,难得出门应酬,因此,不久大家死了心:希望他参加波谢洪尼耶的冬季社交活动是枉费心机。
他带回来许多书籍,住在维利吉诺庄园里,闭门读书。他甚至连产业也懒得经营。他把祖母生前委派的那位忠实可靠的村长符拉斯叫来,同他谈了这样一席话:
“你听着,符拉斯!你是一个正派人吗?是不是?”
听到这个问题,村长不禁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盯着少东家。
“我不是怀疑你,只是间问:你是个正派人吗?嗯?”布尔马金追问。
“这还用问吗,我想”符拉斯嘟哝说。
“好极啦,你是正派人,我是正派人,我们这里全是正派人!我相信你,相信大家!”
瓦连亭-奥西贝奇向他伸出一只手,当然是表示要和他握手的意思,可是村长却卜通一声跪下去亲吻它。
“嗳,你怎么啦!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请你别干这种蠢事!”
很可能,这番谈话被哪位吉尖嘴利的邻居作了某些渲染,而且渲染得酷似出于布尔马金之口,以至传遍全县,成为大家取笑的话柄。
幸亏祖母善于识人,村长果真是个正派人。因此,少东家的产业经营得跟老祖母在世时同样井井有条。庄地的收益不多,但是对于一个没有特殊需要的单身男子来说,已经够用了。瓦连亭-奥西贝奇甚至能拨出一部分收入,供冬季里到莫斯科小住一两个月的开支;那时就可以摆脱偏僻的家乡的混乱,好好休息一番。
他是个心地纯洁、道德高尚、几乎是白玉无瑕的人。布尔马金属于那些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理想家之列,因为有了他们,在四十年代的黑暗中才造出了一线光明,激励着富于同情心的人们。在长年累月的压抑之后,人们破天荒第一次感觉到,善和人道并没有完全泯灭,人类的形象,即令是被歪曲了的,也仍然不失为人类的形象。不错,在这个意义上产生的运动还仅限于文艺界和高等学府;不错,这个运动还带有偶然性,时起时落,但是,这偶然发生的运动,在它脱颖而出的时候,挟持着极为强烈的热情和极为坚定的信念,因而必然会留下崭新的迹印。火炬孤零零地燃烧着,但它发出的光却如此明亮,以至后来,当它被人认为不能继续燃烧的时候,要想扑灭它,也大非易事。
布尔马金是格朗诺夫斯基1的学生,是别林斯基的热烈的崇拜者。这些人不是通常所说的“学者”他们唤醒社会的感情,具备用语言点燃别人的心灵的绝大才能。这在当时是极为需要的。大批默默无闻的青年信奉他们的教义,起来传播他们的关于善、人道、爱的热烈言论。他们甘冒杀身的风险,播种真理,无论这启蒙者的功绩会遭到怎样的怀疑,无论这功绩将淹没在什么样的无法预卜的泥淖中,他们也决不因此而裹足不前。
1格朗诺夫斯基(1813-1855)是俄国社会活动家,莫斯科大学著名的历史教授,西欧派小组的成员,曾揭露农奴制的罪恶,传播进步思想和人道主义。革命民主派作家对他的活动的启蒙作用,评价甚高。不过他的世界观基本上是唯心主义的。后期与别林斯基等决裂,成为自由主义者。
瓦连亭早在念大学的时候便靠拢了这些有信仰的热心人士组织的团体,真心诚意地爱着它。他读了许多东西,间或也动笔写写文章,但是,说实在的,他的才气不大。他是个二流的好活动家,同道者的最忠诚的朋友。小组的成员对他的看法正是这样,他们非常珍视他的真诚的信念。
就道义而言,小组成员的坚定热情,无论怎样完美无怨,同时却为一个根本性的弱点所苦。这种热情没有现实的基础。真、善、美,这是当时优秀人物所追求的理想,遗憾的是,他们不是在生活中,而是在艺术、仅仅在纯艺术领域中寻找实现这些理想的道路。
然而这是可以理解的。那时的生活环境象一座紧锁门户的建筑物,钥匙掌握在各级无法无天的官吏们手中,他们严防外人闯入这座建筑物,以致关于“现实性”这个概念本身也好象从社会意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音乐、文学、戏剧占据首要地位,成为激烈而坦率的争论对象。大家都记得关于莫恰洛夫1、卡拉台金2、史迁普金3等人的争论;他们的每一个手势都会引起许多热烈的议论。真、善、美的提倡者甚至注意到了芭蕾舞。桑柯夫斯卡雅4和海丽诺的名字响彻在所有的咖啡馆中,成为友好之间的话题。芭蕾舞演员不是普通的舞蹈家,而是左右世人喜怒哀乐的“新语言”的优美的阐释者。
1巴-斯-莫恰洛夫(1800-1848),俄国著名悲剧演员,出身于地主家奴,以扮演哈姆雷特、奥瑟罗、李尔王和席勒的悲刷的主角著名,他的活动对俄国戏剧艺术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2卡拉台金(1802-1858),俄国名演员,扮演古典剧目的悲剧主角,享有盛誉。
3史证普金(1788-1863),俄国著名喜剧演员,农奴出身,扮演智慧的痛苦、钦差大臣等喜剧中的主角,最负盛名。
4桑柯夫斯卡雅(1816-1878),俄国著名女芭蕾舞演员。
这种脱离现实基础的情况使某些人的生活产生了可悲的两重性。农奴制是可憎的,却找不出拒绝享受它的成果的英雄。无匮乏之虑的温饱,加上有保障的悠闲,这样的生涯是如此诱人,谁肯拿起手杖,为自己的衣食劳碌奔波。这样,生活便自然而然地分为两半:一半献给奥尔穆济德1,另一半献给阿里曼2。
1古波斯宗教神话中,奥尔穆济德神代表光明与善良,阿里曼神代表黑暗与邪恶。
2古波斯宗教神话中,奥尔穆济德神代表光明与善良,阿里曼神代表黑暗与邪恶。
但是,除去个人生活中的两重性之外,还有一个由于缺乏切合实际的兴趣而招来的危险某些可能在将来产生变节行为的矛盾因素的侵蚀,是这种危险的根源。
“纯真”是那时被视为极其可贵的品质之一。它是一种无可怀疑的、一提到它就只能肃然起敬的东西。但是人们胡乱地套用它,往往把它同浅薄和无知混为一谈。这是一种足以引起十分可疑的后果的谬误。农民喘息在奴隶制度的重轭下,可是他们却被视为santasimplicitas1;官吏贪赃枉法,但这也被说成是一种santasimplicitas;无知、黑暗、残忍、专横笼罩四方,但这又被说成是santasimplicitas的一种形式。生活在这种所谓“纯真”所表现的五花八门的形式中,呼吸是困难的,但是没有追究责任的理由。
1拉丁语:纯真,或纯真的人。
其次,除了这个关于“纯真”的神话之外,还制造了另外一个神话,说是现存的东西,仅仅因为它存在着,所以它就是合理的。这个公式证明:最大的热忱也不能止于满足热忱本身的需要,而不感觉到必需接触实际生活,同时,这个公式似乎还可以用来解释这个现象:为什么人们对某种生活制度心怀不满,却又能毫无反抗地厕身于其中。自然,只有善于用成套的理由来辩护和调和各种似是而非、极端混乱的概念,这种现象才可能存在。后来的事实证明,变节行为就是十分巧妙地利用这些辩解来实现的。
然而,不管四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怎样脱离实际生活,但是它本身仍然给自己的信徒提供了真正美妙的时光。思想燃烧着,心急遽地跳荡,整个身心充满了无上的幸福感。这也是应该感谢的。当心灵渴望着有人哪怕是悄悄地说声“sursumcorda!”1并且焦急地等待着的时候,是会出现平民时代的。
1拉丁语:“我们义愤填鹰!”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布尔马金住在祖传的庄园里,毫不抱怨孤独的生活。他读书,跟朋友通信,耐心地等待着到莫斯科去过两、三个月的时光的到来。
然而,无论他怎样严守深居简出的准则,他却无法完全避免与邻里们的往来,因为他的父母住在邻近的村子里,他必须去看望他们。
布尔马金老两口生活得很美满,常常有客人去拜望他们。他们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也得给小姐们安排一些娱乐的机会。不错,在地主们当中,除了沉湎于淫逸生活的积习难改的单身汉之外,再也物色不到合适的未婚青年,但是有一个骑兵团驻扎在县城里和四乡中,军官之中看来有不少可以猎取的对象。所以,不经常接待宾客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因此,老两口的家里常常宾客满座。布尔马金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总要碰到许多客人,其中大多是军官、士官生和小姐们,他们在我们县里一向是很多的。瓦连亭拘谨而谦逊;他从不邀请客人上他家里去,却无法回避结交朋友,因为他的双亲几乎常常逼着他,给他介绍朋友。
“我们的布尔马金很孤僻,”他们说“你们大伙儿出点力,改变改变他这种性格吧!”
女地主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切普拉柯娃和她的四个女儿,是老两口家里最常来的女客中的几位。切普拉柯娃是个穷寡妇(她只有五十名破产农奴),独力支撑着仅有四个闺女的家庭,家景非常不好。她的庄园坐落在号阳河的高岸上,宅子腐朽不堪,随时有倒塌的危险。村邻们管它叫“破庙”她住在这座“破庙”里居然毫无惧色,他们觉得非常奇怪。地板颤颤巍巍,窗户和墙缝漏风;冬天里无论用什么巧妙办法也对付不过去。修吧,没有钱,再说,恐怕也修不胜修;得盖新屋,可是她不仅出不起工钱,也没有木料。
可是寡妇并不灰心。她有四个女儿,依次小一岁,个个生得姿色出众,刚满十七岁的小女儿尤为俏丽。所有的军官,无论老少,没一个不爱她们,克洛勃古琴少校甚至把师参谋处搬到了切普拉柯娃家所在的村子里。他自己住在一座农舍里,常常同一些他所中意的下级军官一起偷看切普拉柯娃家的小姐们在号阳河中戏水和洗澡的景致。小姐们呢,谁也不能担保她们是不知道有许多贪馋的眼睛在窥视着她们的。
这种窥浴活动引起了许多闲话,人们说寡妇为了将女儿们“塞出去”未免太不讲究方式。不过邻居们对于此事却抱着谅解的态度,因为他们知道,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日子委实不大好过。
“替人家想想吧,”他们说“靠五十名农奴哪能养活这么一大堆孩子!吃喝穿戴,交际应酬,谈何容易!在河里弄一幅美人沐浴图,也是迫不得已啊!”寡妇是否让女儿们吃过饱饭,不得而知,不过从四个女儿的身体看,倒看不出营养不足的痕迹;在家里,她们的穿着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在交际场合中,她们的行头并不比别人逊色。寡妇心灵手巧:裁缝新衣,翻改旧货,她样样在行。唯一的不幸是她请不起客,因为她既没有钱,居住条件又太差。可是,军官先生们还是间或来看望切普拉柯娃母女,借此排遣寂寞。没有茶,他们就喝点牛奶;没有白面包,他们就吃点牛油黑面包。
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从前也有过一段不愁衣食、优闲自在的生活,相形之下,现在的景况,就显得更加不如人意。她本人出生在库利采夫家,那是个以交游广阔出名的好客家庭。她的丈夫是县警察局长,和他继任者梅塔尔尼柯夫一样,直到谢世之日,一直担任着这个职务。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快乐而优闲;切普拉柯夫弄的钱很多,花得也不计其数。丈夫耽于吃喝,妻子讲究穿戴,他们经常宴请宾客。快活的日子好象没有尽头。那时房子已经损坏,本当立即考虑造幢新屋,可是切普拉柯夫拖延复拖延,直拖到他魂归西天,留下他的寡妻和四个女儿为止。他得了中风症,突然死去,弄得连安葬费用也拿不出来。平日里,他们得过且过,从没想到积蓄一个戈比。头天晚上还是门庭若市,喜气洋洋,第二天一早便冷冷清清,空无所有了。
这事发生在十年前。寡妇的眼泪流尽了。不久,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不会理家,过惯了现成的日子,因此遇到第一个考验时,她自然立即手足失措了。幸亏女儿们还小,开销不需要太多,否则只好背起口袋出去讨饭了。还应该明白:昔日的欢乐已经一去而不复返,前面等着她的是全然不同的新生活。替寡妇说句公道话:虽说她省悟得迟一点,但毕竟还是明白过来了。
她不得不请求村邻周济她。布尔马金老两口最同情寡妇,有一次,他们把她的小女儿柳德米拉接去小住几天,就此把她留了下来,和自己的两个女儿一道受教育。后来女儿们渐渐长大,从美丽的小女孩变成俊俏的少女。我上面已经说过,柳德米拉长得特别标致,军官们全管她叫米洛奇卡。应当为女儿们物色姑爷了,这对寡妇来说,无异于一场令人惴惴不安的考试。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骑兵团军官们身上,但是,这些青年军官虽然乐意赏玩美人们的秀色,却不想求婚。当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闪动着淫邪的媚眼儿(她本人的姿色也还能惹人怜爱),谈着独居生活的寂寞,谈着她有四个女儿(而且简直是仙女),她该多么福气之类的话时,连参谋处那些老光棍军官们也只是微微动动胡子了事。
“我看您,谢苗-谢苗尼奇,”她勾引着克洛勃吉琴少校说“老是孤单单一人!常到我们家去玩玩吧,要不然,对门对户,哪辈子也见不着面。”
“太太,我一定去。”
“一定去吧,没理由不去!我的女儿们可以唱歌,弹钢琴给您听晚上去玩儿吧,我们一定叫您过得很愉快。”
果然,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少校修饰得漂漂亮亮,浑身洒满了香水,在晚上七点光景来到“破庙”正是初秋时分,黄昏早已降临大地;“破庙”的大厅里潮湿而昏暗。少校走进前室里,不见仆役,使假咳数声,又大声擤着鼻子,在大厅里徘徊着,等候女主人的接待。他的脑子里转着一个卑鄙的念头:最好是把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大女儿)这样的小妞儿弄上手,不过,不是娶她,而是让她陪着喝茶。当母女们终于听见他的响动时,他已经这样幻想了十来分钟。
“哟!是谢苗-谢苗尼奇!稀客稀客,请到客房来坐!”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在客房门口招呼客人“客房里舒服些!”
仆人送来两支蜡烛,接着,四个女儿闹闹嚷嚷,蹦蹦跳跳跑进来。少校把皮靴上的马刺碰得咔咔响,眼珠儿骨碌碌乱转。
“敬您一点什么呢?”寡妇张罗着“我知道,男人们爱喝掺罗姆酒的茶,可是我们,请原谅,没钱买罗姆酒,茶叶也没有。您不高兴来点牛奶吗?”
“哪里哪里!为什么不高兴呢,太太?”
寡妇辛酸地诉起苦来。丈夫活着的时候,他们家里应有尽有:茶叶,罗姆酒,葡萄酒,下酒菜。还有几匹骏马,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有一辆三匹马拉的轿车。死去的丈夫为了添置这部三驾马车,整整挑选了两年,终于在她命名日那天,选中一辆轿车送给她,作为礼物那时,她常常亲自驾车。村邻们来齐了,她叫仆人套好车,将四、五位骑兵军官安顿在车上,有的坐在前面,有的坐在旁边,一声吆喝,马车便风驰电掣地向前奔去。车子愈跑愈快。军官们害怕出事,对她叫道:“慢点儿,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慢点儿!”她却偏偏越驾越快
“那时候日子过得真美,真快乐。要什么有什么,只有鸟奶没有1。喝茶的时候,又是罗姆酒、又是柠檬、又是鲜奶油,你爱掺什么就掺什么。不过,有时候也一边醋茶,一边问:您掺点什么?您掺点什么?掺柠檬汁吗?掺罗姆酒吗?可是晴天一霹雷,什么都完了连贵客来了,也没有什么好招待!”
1诙谐语,意为什么都有。
寡妇垂下头,偷偷瞟着少校,看他有没有同情她的表示。
“我去弄一斤茶叶来,好吗,太太?”他终于开口说“顺便叫他们弄一瓶罗姆酒。”
“嗳,您这是干什么!这怎么敢当!您要是弄点五味酒来您自己喝,象在家里一样,那倒可以。茶叶我们不需要:我们已经戒掉了喝茶的习惯!”
“没关系,太太。上帝保佑,习惯是可以恢复的!”
这些话是一个好兆头,特别是克洛勃吉琴一边说着,一边贪婪地盯着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弄得她面红耳赤、浑身发热。他出去弄茶叶和酒去了。
“当心点,马莎,别放过机会!”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悄悄对女儿说。
她们沏好少校拿来的茶,尽管已经戒掉了喝茶的习惯,还是心满意足地和少校一道儿喝了。少校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五味酒,连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也觉得心疼起来。茶也罢,酒也罢,他都不会拿回去的(把它留下来该多好),一下子快要把一瓶酒都喝光了!但愿他留下甜蛋黄酱1!可是克洛勃吉琴仍然一个劲儿喝着,同时愈来愈淫邪地逼视着马莎,并且自言自语地说:
1用蛋黄、糖和酒调制。寡妇家平日买不起酒和糖,无法调制招待客人。
“最好是把这个小妞儿不是娶她是她给我斟茶,我呢,就象眼前这样喝着五昧酒”
不用说,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是这个临时安排的晚会的女皇。她唱完别了,我的天使,又动情地唱朝露啊,别照红我的脸儿;晨露啊,别灌醉我的心儿,少校感动得热泪盈眶。然后,她在那架发着古丝理琴同样声音的老透了的旧钢琴上弹出一支你别相信的变奏曲,少校又感动得流下眼泪。他贪馋地盯着少女,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看到这副光景,暗自思忖:要不要回避一下,让他们两个单独留下来呢?但是她仔细看了看克洛勃古琴,相信他完全醉了。
“再见吧,太太!”正当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对女儿的亲事想入非非的时候,他忽然告辞了。
说完,他歪歪倒倒地走出了客厅。
从此,少校常来串门。他每次到“破庙”都带着一瓶罗姆酒,隔一周带来一斤茶叶。这分明是他想出来的一条“条令”事情顺当地进行着,寡妇高兴极了,她愈来愈深地沉浸在女儿的亲事的幻想中。
“您孤身一人,觉得寂寞吗,谢苗-谢苗尼奇?说老实话寂寞吗?”她缠着他问。
“有点儿寂寞,太太。”
“那您就娶一位太太吧!我们这儿有的是闺女——花儿朵儿,满园子净是!”少校神秘地笑而不答。
“真的!您在衙门办事,年青的妻子在家里管理家务,该有多美啊!现在是勤务兵侍候您喝茶吗?”
“是勤务兵,太太。”
“您瞧!到了那时候,晚上您就象现在这样坐着,妻子给您倒茶,您喝五味酒,该有多美啊!”“敢情是太美了,太太。”
“那您为什么还这样办呢?”
“最好不这样,而是”
寡妇惊诧地望着少校,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快她就恍然大悟。克洛勃吉琴作了许多明明白白的暗示,再没什么好疑惑的了,原来他想
把女儿嫁给少校的希望落空了。但是寡妇并不灰心,继续为女儿的婚姻积极地活动,一个不成,再找另一个。凡是有军人出场的地方,她都亲自出马,亲自跟他们周旋,逼着女儿们大献殷勤。总之,为了叫人看到好看的一面,她使尽了浑身的解数。但是她时运不佳,连那些最单纯的骑兵少尉们,也不知为什么总是诡秘地斜眼儿瞟着美丽的姑娘们,仿佛说:好是好,最好别明媒正娶,玩玩算了。“破庙”里的光景一无例外地吓跑了老老少少的军官们。
小布尔马金出现的当儿,恰好是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开始失去一切希望的时候。看到瓦连亭-奥西贝奇之后,她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内心的声音悄悄对她说:喏,他就是个好姑爷:于是她又信心百倍地转起念头来。只有一点拿不稳:四个女儿中,年青人会看中哪一个呢?
小女儿柳德米拉比三个姐姐漂亮。她既不肥胖,也没有姐姐们那种别具一格的陡直的大腿;相反,她甚至有几分清瘦,不过这清瘦恰好衬托出她那必将经久不衰的秀色。她身材修长,体态匀称,有一副初显轮廓的处女的胸脯,宛若从海浪中现身的维纳斯1。姣美的小脸儿微露娇痴的表情,金黄色的又长又粗的辫子垂在腰际。她的整个身子充溢着无限的温柔,而这比她那异常质朴的美貌更能使人心荡神驰。她不去迎接欢乐,却能招来异性的青睐、当人们瞧着她的时候,她嫣然一笑;当青年人在舞会上接触到她的腰肢,眼里闪射着火花时,她甚至仿佛感到不胜惊奇。
1希腊神话:维纳斯是爱情和美丽的女神。相传她是从海里的浪花中现出身来的。
米洛奇卡迷人的姿容,和她的缺乏教养、幼稚,和她的浸透了整个身心的极端迟钝,恰好形成尖锐的对照。她不和人攀谈,但她的沉默却是那样妙不可言,使人感到,如果在她身旁沉默地呆坐一辈子,也不会觉得寂寞。
“您怎么不开口呢,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随便谈谈吧!”军官们纠缠她“喏,比方说,说我爱”
“-,不,别打扰我!我懒得开口,”她回答说,闭上眼睛,好象要睡觉了似的“你们净说些无聊的话!”
军官们果然不再惊动她,他们甚至发现,沉默是她的特权之一。如果她开口,天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倒不如坐在那里欣赏她——这也尽够啦!
甚至在军官们当面管她叫“米洛奇卡”1的时候,她也不生气,只是蜷着身子,仿佛人们在阿她的痒似的。
1米洛奇卡是“亲爱的”的意思,只有很亲密的人才能这样称呼。“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米洛奇卡您不是米洛奇卡吗?”
沉默。
“米洛奇卡!我们全爱上您了!”
“哪能全爱上!”
布尔马金在父母家遇见柳德米拉时,立刻被她的美惊住了。在他看来,美是圣物,而“女性的温柔”更是双倍的圣物。少女的极端幼稚当然逃不过他的眼光,但这是“纯真”的表现,正是青年人所崇拜的理想之一。只有一点叫人很不高兴,那就是,军官先生们未免过于无礼地纠缠她,而她显然无力回击他们。然而,这也是一种应当顶礼膜拜、全盘接受,不应当妄加评论的“纯真”总有一天,她的心会自然而然敲起警钟,那时她便会忽然成熟起来“发现天上有上帝”了,但是在她还没有到达那一天的时候,就让这颗心保持平静,让这美傲然独立吧。
布尔马金老两口对米洛奇卡赞不绝口。他们说她是个又文静又和善的少女,几年来,她几乎成了他们家里的正式成员,他们从来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叫人不愉快的地方。不错,她似乎有些头脑简单,但这是会改变的。只要嫁了个好人,她就会立刻开窍。
他们一边这样谈论,一边爱怜地瞧着儿子,仿佛在忖度儿子心里产生的感情,而且并不反对鼓励它一番。
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也觉得布尔马金是个好对象,竭力要把米洛奇卡从痴呆中唤醒过来。
“你怎么老打哈欠,糊涂虫!”她对女儿说“我的小祖宗,睡着了是找不到丈夫的!”
“妈妈,我觉得,没什么”
“说得倒好,没什么!老这么没什么,你就完了。你应当对这个人多表示一点好感。对别人,你可以说没什么,对他,不能没什么!凡是聪明姑娘,总是让规矩男人对自己随便点儿,这不算罪过。可你呀,象个女王,缩着身子,坐在那儿!”
总之。两个青年人过了好久才亲近起来。尽管母亲训导有方,米洛奇卡还是迟迟未能从天生的迟钝状态中觉醒过来。布尔马金也很腼腆,难得跟这个美人交谈两三句毫无意义的话儿
不过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一天,当他知道米洛奇卡在他父母家里作客之后,他立刻赶过去了。这一次与往常不同,他在他们家里没有碰到一个外人。是一个漆黑的十月的夜晚;房里只点了几根蜡烛头,昏昏暗暗;老人们已经安息了;姐妹们好象事先约好似的,一个个溜走了,只留下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一人在客房里,一副平日价懒洋洋的样子,象是在打瞌睡,又象是在想什么心事。
“您在想什么?”他问,在她身边坐下。
“没什么没想什么”
“不,我是想知道,当您独坐沉思的时候,您心里会产生一些什么思想?”
“我心里干吗要产生什么思想呢?”
她挪动身子,把搭在肩上的旧毛料技巾裹得更加严实,然后紧紧靠在沙发背上。
“从来没有什么叫您激动吗?没有什么使您高兴,或者使您痛苦吗?”他继续盘问。
“有什么好高兴呢妈妈常常骂人,唔,不消说,是因”
“她为什么骂您呢?”
“不称她的心,她就骂我不大爱说话,她骂,我不会应酬,她骂”
“这算什么过错!”
“都是我不好。她为我们操心,可是我自己太不关心自己的幸福。”
布尔马金深为感动。
“米洛奇卡!”他也象全家人一样用昵称称呼她“您是圣女!”
她惊奇地望了他一眼。
“是的,您是圣女!”他兴奋地重复说“您自己还没意识到,您身上有多少温柔、纯洁的东西啊!您是圣女!”
“嗳,瞧您说的:哪里有这样的圣女!圣女一年四季吃斋,可是我只在四旬斋期才吃素。”
这个回答分明是头脑简单的表现,但是却使布尔马金更加感动。
“您是温柔、纯洁和美的化身!”他说“您就是最优秀的人们顶礼膜拜的纯真的人。”
“妈妈也常说我幼稚1。”
1柳德米拉把“纯真”理解为“幼稚”是与布尔马金的原意大异其趣的。
“啥,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身上没有别的姑娘的矫揉造作、装模作样、弄虚作假。您本身就是真,您本身就是纯洁您本身就是纯真!”
他抓住她的手,她毫不扭捏地让他握着。
“告诉我!”他接着说“您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个人,他愿将整个生命献给您,抚爱您,象保护圣物一样照顾您吗?”
“嗳,瞧您说的!”
“告诉我,您能爱这样的人吗?您愿意对他敞开您的灵魂、您的心扉吗?”
她沉默着;她的脸上却掠过一抹类似羞涩的觉醒的光彩。
“告诉我!”他坚持说“如果这个人是我;如果我发誓把我整个儿奉献给您;如果我决心为您赴汤蹈火,把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灵魂,置之度外,您会爱我吗?”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竭力忖度着他这番爱情的表白在她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
“您会常常带着我出去串门吗?您会给我缝漂亮衣裳吗?”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态是这么自若,仿佛在她“纯真”的内心深处只有这两句肺腑之言。
提出这两个问题的方式甚至使布尔马金吃了一惊。如果她换个方式问他,他是否会“宠爱”她,哦:他准会回答说:他会宠爱她!抚爱她!热爱她!而且也许还会拜倒在她的裙下可是她问的却是:“出去串门”“缝漂亮衣裳”!这种话听起来未免太俗气了。
他站起身来,激动地在房里来回踱着。唉!显然是生活的微风还没有吹到这个神秘的生物身上,而全部问题在于她能否有一天敞开心扉,迎接这生活的微风。’许多互相矛盾的想法汇集在他脑子里,乱做一团,使他无法细细咀嚼其中任何一个想法。自然,最终取得胜利的还是早就在他心里酝酿成熟的决定,它清晰地描绘出了能使激动的感情趋于平静的必然的前景。
“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他说,庄严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去“我向您伸出我的手1,握住它吧!这是一个正派人的手,他将领着您沿着人生道路勇往直前,登上真、善、美的高峰。让我们以夫妇的名分出现在上帝和人们的面前吧2!”
1求婚的表示。
2即正式结婚之意。
“妈妈”
“唔,不,别谈妈妈吧!让这宝贵的时刻留下喜悦的、纯洁的回忆吧!我尊敬您的妈妈,她是个可敬的女子!但是,让我们把自己未来的幸福,仅仅归功于我们自己,仅仅归功于我们豁然开朗的心灵吧!您给我这个幸福吗?给我吗?”
她懒洋洋地用微笑作了回答,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她好象被火热的感情攫住,主动向他挨过身去,吻他。
“喏,给您!”她说,羞得面红耳赤。
当布尔马金老两口醒来时,他们的儿子已经做了未婚夫。他们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卡列利亚-斯杰播诺夫娜,整个晚上在“天伦之乐”的气氛里过去了。瓦连亭-奥西波维奇不再象往常那样羞涩,他很乐意让大家开他的玩笑,尽管有些玩笑使他非常讨厌。因为圣诞节前的斋戒期已经临近,所以决定在圣诞节的肉食期间举行婚礼。
布尔马金高兴极了。他要求他的未婚妻不要回“破庙”去,好让他每天看见她。他们两人单独呆在屋角里;他絮絮不休地谈着,竭力要把她领进他所理想的境界;她把头倚在他的肩头上,懒洋洋地静听着他的高论。
“真、善、美,这是能使人生达到至善境界的三大要素,有了它,人就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不会为生活的苦难所毁。这样的理想能给人提供摆脱那充塞尘寰的假、恶、丑的避难所。理想使卓越的天性不受生活的桎梏所羁縻。什么叫没有理想的生活呢?就是那种为猥琐小事所腐蚀的生活,如是而已。斯特隆尼柯夫们、普斯托捷洛夫们、彼尔洪诺夫们,就是满足于这种生活、自甘堕入这种生活泥淖中的人。不,我们不能这样生活。我们要去接近志同道合的人,在思想交流中、在为共同理想的奋斗中寻求那使我们赤诚的心激荡不已的崇高本能得到应有满足的东西米洛奇卡!你愿跟我走吗?跟我走吗?”
“你上哪儿我就跟你上哪儿”
“唉,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问你,你理解我吗?理解吗?”
“亲爱的!我还很蠢亲亲我吧!”
“不,你不是蠢,你是圣洁!你是真,你是善,你是美,而这一切又都包藏在纯真之中!哦,圣洁!在我心里还只是初步酝酿着的东西,你已经把它体现出来,筑起了巍峨的大厦!”
他抓住她的双手,热情地吻着。
“和我在一起,你感到寂寞吗?”他问她“寂寞吗?”
“不,还好”“不要紧,等结婚以后,我们就上莫斯科,我介绍你认识我的朋友们。我们会使你快乐的。我了解,你需要欢乐严肃的日子在后头,现在你还年青,应该让你的生活象河水一样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地流着。”
在他们进行这场谈话的时候,老人之间展开了嫁妆问题的讨论。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手头非常拮据。米洛奇卡连一件象样的衬衣也没有,更没有钱做结婚的礼服。必需做上等绸缎的礼服,这是最起码的礼节要求。她一再暗示瓦连亭-奥西波维奇,当新郎的应当办些什么,可是这位姑爷对任何暗示都不甚了了。末了,布尔马金老两口只得亲自出马,对他加以开导。
“必须给新娘做一身结婚的礼服,”母亲对他说。
“难道她身上穿的衣服不好吗?”他问,觉得很奇怪。
“不是这么说,衣服归衣眼。结婚礼服和普通衣服大不相同。再说,要办的事还少吗?得做一件衬衣,缝三、四件外衣,你也该考虑一下,怎样布置你的小家庭。你以前是单身汉,现在要成家了。得谋划谋划”
“要办些什么呢?您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