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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费陀特之死(1 / 2)

费陀特卧床不起,已经两个多月。虽说他年过六十,但是在病倒之前,看上去他却非常健旺,因此,谁也不会想到,迅速的结局正在等待这位强壮的、劳碌了一生的老人。他自己也说不清发病的原因:“仿佛心肝五脏全烂了。”

“那一次,他们往大车上装干草,装得不好,”他说“一上路,车往一边歪。庄稼汉牵着马笼头,我在车旁,一边走,一边用肩膀顶着车帮。喏,没想到出了事。”

在整个红果庄庄地上,他是唯一的一个赢得母亲真正的好感的人。大约在二十年以前,他当上了村长,一直勉力工作,既精明又诚实,可以毫不夸大地说:他真是个忠实可靠的人!不错,他也喝酒,但只是逢大节日才来几杯,那是上帝也会宽恕的。然而,他最可贵的地方,是他在维护主人的利益的同时,常常也替农民说几句好话。母亲虽然有时说他姑息养奸,但是她心里明白,费陀特的政策使她避免了许多不愉快的麻烦事儿。

费陀特和母亲,正象俗话所说,真是心心相印。每天晚上,老头子来到女仆室,和太太一谈就是半天。他们两人精通农事,又互相了解。母亲聚精会神地听取村长对她从容面详尽地报告一天的工作。接着,他们共同商讨每一个具体问题,而且几乎总能取得一致的意见。母亲的眼光比较远大,可是在处理问题的周密性方面,费陀特则更胜一筹。因为在农事上,周密的考虑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所以遇到意见分歧时大都由村长最后作出决定。连老主人也常常在他们争辩的时候来到女仆室,好奇地倾听他们的议论。谈够了,订好了第二天的工作计划(总是两套:一套适用于晴天,一套适用于阴天),母亲便吩咐赏给费陀特一小杯酒,然后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可是忽然之间,这个忠实正派的仆人(甚至是朋友)生病了。一病不起,这种情形在农民的生活中是屡见不鲜的。庄稼人不喜欢平白无故地躺在炕上,如果躺下了,那就是说他的末日不远了。幸好这是深秋时分,若是在夏天农忙时节,缺了费陀特,非抓瞎不可。可怜的费陀特,他是“朋友”然而朋友归朋友,主人的利益可不能不考虑啊:就拿现在来说吧:打谷的活儿还不知哪一天结束,究竟打得怎样,你总得去管管吧!有费陀特在场,保险粒粒归仓;没他在场,恐怕十分之一的粮食也拿不到手。特别难防的是那些娘们儿。农奴娘们儿鬼得很;她弄走一口袋毛皮,你还不知道是怎样弄走的。这个一口袋,那个一口袋,你去算算吧,加起来就多啦。

总之,对于垂死的仆人的真诚的怜惜,与对于突遭不幸的主人的同样真诚的怜惜,交织成一股强烈的感情,它同在经营庄地的一切实际活动中表现出的强烈感情是不相上下的。这并不是伪善,不是表里异趣,而是一种在人类意识中不会引起任何惊慌的两川并流似的自然的殊途同归。

母亲一连几小时地翻阅(加雷切市斯基药方汇编1。查找适用的药方。她忽然看到某种疾病的记载,认为跟费陀特的症状相似,便立刻跑到家里自备的药房里,和一个专管医药的丫环商量一番,然后两人通力合作配起药来。每隔一天,有时每隔三两天,她带着这丫环医生,坐上摇摇晃晃的敞篷马车,不顾秋天的泥泞,到两俄里外的伊兹马尔科沃——费陀特住家的村子去探望病人。但是,无论是好心的太太送来的药品,还是她亲自的探望,都没有使费陀特的病情好转。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瘦成一把骨头。他的肚子肿得老高——那病根十之八九在这个地方。

1指都加雷切甫斯基(1763-1829)汇编的民间常用药方集。

“太太,您白操心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勉强欠起身子。

“躺下,躺下!觉得吃力,就别说话吧!”母亲叮嘱道,接着她坐到桌旁,向村长的家属详细询问他的病情,作必要的指示。

“他睡得好吗?”

“哪能睡啊!刚合上眼皮一会儿,又呻唤起来了。”

“能吃吗?”

“哪能吃啊!刚吃一点儿东西,又全呕出来了!全呕出来了!”

“对,是这种病。今天我带来了几种新药;喏,这是镇痛药,给他多擦几次肚子,晚上抢成小丸子让他内服。喏,这是霍夫曼滴剂,要是情形不对,就用它。这是金丝桃泡的药酒,每夜给他喝半玻璃盅。要是他久不见轻,就给他服灌肠剂。上帝保佑,他会好点儿的。我叫我们家的医生留在这儿,让她看护病人,明天早上回家,还需要什么,她会告诉我的。我们再来想办法。”

“主啊!愿圣母保佑您!”费陀特的家属齐声称谢。

“费陀杜什卡,我这就向你告别了!吉人自有天相!”母亲走到费陀特跟前,对他说“这个礼拜天,我一定替你给你的守护天使供支蜡烛!但愿我们大家长寿!”

“粮食打得怎样了?”病人忧郁地嘟囔说,希望用这个问题表示自己对太太的关怀的感激。

“别提粮食啦!要是你身子好,早打好了唔,愿基督保佑你!躺下吧!”

“愿上帝保佑您!愿圣母保佑您!”

母亲走了。人们热心地给费陀特擦了一阵肚皮,又喂他喝了金丝桃泡的药酒。

挑选谁继任费陀特的村长职位呢?这个问题使母亲很是焦急。老村长没有保荐他的儿子阿封卡,因为这小子不善于管理农事,又有贪杯的弱点。费陀特属意的农民阿尔希普,偏偏又不合母亲的心意。他那个人呀,一问三不知。干工作,他没心眼。别人做些什么,他视而不见。十足的草包一个,拿不出一点儿主张。母亲呢,她喜爱她所委派的管理人员能提出与她相反的意见(自然是言之有理的反对意见,而不是无补于事的胡言乱语),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错,阿尔希普把自己的家业管理得有条不紊,但是地主的产业和农民的家业不能混为一谈。你交给他一个大车轮,他马上会给你弄丢。

在主人宅子里,吃饭的时候,喝茶的时候,只要老爷太太碰在一起,话题总离不开费陀特。他们把他的死当作一件不幸的大事。

“费陀杜什卡出了个难题!”母亲抱怨说“他这一病可乱了套,叫你找不着头绪。”

“万事皆由天定,”父亲心平气和地答道。

“反正不关你的事喽!成天关在书房里,屁事不管!就知道坐在那儿,拍大腿玩儿。我可整天象在火里费陀特死了,我怎么办!”

“你再找个帮手吧。”

“你去找吧,我找得够呛了。我要抛弃一切,离开你们;你们爱怎样就怎样过日子吧。”

母亲向窗外瞅了一眼,外面在下雨。又因为费陀特的缘故愁得心焦。

“老下雨,下个不停!”她牢骚满腹“这场瘟雨已经下了好多天啦,还不见乌云散开。脱了粒的粮食,堆得满地都是,还没有扬净1。要是费陀特不病倒,他早想出办法了。”

1那时既没有脱粒机,也没有风车;人们用铁锹铲起谷子,利用风势杨净谷粒——作者

“有什么办法好想!哪能违抗天意!”

“天意自然不能违抗,可也总得拿出办法来。流水是穿不过石头的,谷子眼看快要发霉,到那时候,看你去谈天意吧!”

然而最担心的是怕人偷窃。在红果庄劳役制的田庄上已经长期没听说过偷窃主人的财物的事了,因为费陀特毕竟管理有方。他待农民并不严厉,但他对盗窃活动决不宽贷。他的眼力对这种事特别锐利:他只要到各处走一走,立刻就能看出毛病。在费陀特初任村长的时候,常常可以看见他走着走着,逮住一个偷了一小袋麦穗或者一块毛皮的娘们儿,将她带到马棚去加以惩治。惩一儆百,这样办过几次,最后连嫌疑犯也没有一个了。难道阿尔希普(他现在临时代理费陀特的职务)能做到这一点吗?他是个(上帝饶恕)没长心眼儿的人,人家就是在他的鼻子底下偷东西,他也看不见。他才不肯动脑筋呢!眼前摆着主人的事,心里想的却是:“我家里该没出什么事吧?”哼,砸掉你那个“家”看你去想它!

“应当派人到谷棚去,看看那边的情况怎样,可我派谁去呢?”母亲又开口了。

“叫阿尔希普去照料一下。”

“他能照料什么!”

“要不,派阿库丽娜,或者你自己走一趟。”

“阿库丽娜份内的事还做不完;我自己走一趟,好是好,可是我这两条腿又大不如前。再说,难道我是您的女工不成!喝,他倒会支使人:你自己走一趟。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的,让你去背十字架,我走好了!我在贝柯沃造一座庄园,把孩子们带去,让你一个人和你那两个宝贝姐姐住在一起,让你去欣赏个够!”

父亲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这种一见面就吵架的情形,由来已久,简直记不起始于何时。无论家里出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总是怪他!“全是你!全是你!”——老是这么说。有时还说:“糟老头子,你还不快升天呀!”有时候为了回敬这些指责,父亲也会大发雷霆,臭骂一通,以致弄得疲惫不堪。他愈来愈老迈,而与高龄俱来的自然是日益显得衰弱。不仅是衰弱(这还过得去!),而且还意识到自己全然成了废物。他自己似乎也明白,对他的责难,完全是他罪该应得的,只不过责难的方式未免过于令人难堪罢了。的确,在家里他不但是个多余的人,还是一块绊脚石。无论他怎样降低自己的要求,无论他怎样回避同活人见面,他毕竟还有一口热气,仅此一点就使人想起还要人去服侍他

看来,他甚至比母亲更喜欢费陀特。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老仆人在暗中默默地保护着他。在费陀特管理劳役制庄地的时候,很少引起吵闹和叫骂。母亲很少呵斥父亲:“全是你!全是你!”很少暗示他:他早该腾出位置来了,因为他只是在无耻地虚度光阴,加重土地的负担,而周围的人全在辛辛苦苦地工作。可是现在,费陀特也快死了,老头子们全死了,全死了!只有他这个红果庄的老庄主一人还在焦急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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