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弟,他当然知道得更清楚唔,克列谢维诺夫先生,您赌钱赌得怎么样?”
这话击中了要害。克列谢维诺夫心虚了,但他强作镇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您大概以为我是个赌徒吧?”他用毫不在意的口吻问。
“不是赌徒是什么呢?”
“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你替我说几句吧!”
“maman!您身体不舒服!您自己都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姐姐气得双唇发白,脸都变样了。再过一会,她也许真的要歇斯底里大发作了。母亲察觉到这个,才决定同她和解。
“我的确好象有点不舒服,”她说“本来不应该出来要是我无意中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请原谅。”
“嗳,您说哪儿的话!我能见见您的先生吗?”克列谢维诺夫改变话题说。
“他是个隐士。老是关在自己的书房里,叫都叫不出来。”
“格利果里-巴甫内奇家昨天的舞会开得多好啊!”“嗯,他住的房子好。我们也很喜欢开那样的舞会,就是没有地方。莫斯科简直找不到好房子。”
“夫人,您常常出门应酬吗?”
“怎么对您说呢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应接不暇。不瞒您说这种应酬对我已经很不相宜,不过,为了她”
谈得相当心平气和了。上流社会交际场中的话题一一搬了出来:晚会啦,剧院啦,即将在诺文斯科耶郊区展开的滑冰运动啦,然后又是滑冰运动啦,剧院啦,晚会啦但母亲觉得她没法长久克制自己,因此在大家的交谈中,她常常插入一些抱怨健康欠佳的话。克列谢维诺夫明白,他该告辞了。
客人刚出门,姐姐就冲到母亲跟前说:“您就熬不住啦?净说得罪人的话!”
新客人的到来使这场家庭风暴没能发作。梭洛市金娜母女、赫洛波杜诺夫们、戈鲁波维茨基们、波卡基洛夫们先后来到我们家。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隆重的招待会。小姐们照例挽着臂搂着腰,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太太们坐在客厅里,亲热地问寒叙暖。但是在客厅里一片虚情假意的寒暄声中,母亲清楚地听出了话里含着尖刻的意味。
“我们刚才碰到麦歇克列谢维诺夫他大概到府上来过吧?”梭洛市金娜太太好奇地打听。
“唔,杵锤捣动起来了!”母亲心里惊叫道,口里爱理不理地回答说:“嗯,来过”
“entrenoussoitdit1,看来,他非常喜欢您的娜金娜。昨天大家全注意到了。”
1法语:别对外人讲。
“得啦!昨天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
“嗳,别这样说!姑娘家都是顶鬼的。也许他们俩早已彼此有意了;在剧院里、在俱乐部里相会过,跳过舞,谈过心,可您还蒙在鼓里。我们做母亲的,对这种事想得太简单。我们老望着远处,却看不见我们鼻子底下发生的事。因此有时候”
“我不这样想!”母亲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那就随您的便吧!当然,我并不是要劝您什么,我只是。您注意到普拉斯柯维雅-伊凡诺夫娜昨天穿的那身衣服吗?”
“嗯,挺好看的料子。”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她袒露得太多!连小”
梭洛市金娜俯身在母亲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您想想看吧!”
爱说刻薄话的不只梭洛市金娜一人,波卡基洛娃也是一个。自己的女儿跟一个龙骑兵私奔了,她也照样说了一大堆刻薄话!她人还没坐下,话就来了。
“麦歇克列谢维诺夫今天到府上来过啦!他当然不会上我们家去,虽说我们在俱乐部里就认识了。刚才我们坐在雪橇里,正在谈论他昨天跟您的娜金娜跳马祖卡舞跳得多么美,忽然之间,说到他他就来了。‘您上哪儿去啦?’‘上札特拉别兹雷家来着!’果真是这么一回事?”
“嗯,来过。”
“您的娜金娜昨天简直成了舞会上的舞后。穿戴得珠光宝气!舞姿美得连古莲索尔1本人见了都要羡慕!小脸蛋鲜艳极啦,显得那么幸福!她本来就吸引人,昨天更所有的男人都围着她,瞧了又瞧”
1当时的著名女舞蹈家——作者
“唔,有话尽管说吧!”
“不不,别这样说吧!有这样一个迷人的女儿是极大、极大的幸福!您瞧我的费尼奇卡就没有人看一眼——在这方面我倒可以放心!”
母亲苦笑着:她感到很不自在。波卡基洛娃却继续说着刻薄话。
“不过,不管您生不生我的气,我可不能不警告您,”她鼓动如簧之舌说“这位克列谢维诺夫不是个好东西不可救药的家伙!”
“得啦吧!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坏他的!”
“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个现在他已经拜望过您了,往后——您还没看清楚他怎样钻进。这些‘不可救药的家伙’就是这种人。他们说的话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话当然,他不会上我们家去,不过要是唔,我们也决不欢迎他!”
“别说得好听,您会欢迎的!”
“决不欢迎。我早下过命令。当然,我并不想劝您,我只是。您注意到昨天普拉斯柯维雅-伊凡诺夫娜穿的那身衣服吗?”
母亲受到这些闲言冷语的围攻,开始相信一味迁就是阻止不了这些朋友的,便很不耐烦地答道:“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她穿得很普通”
“唔,再见吧,好心的安娜-巴甫洛夫娜!阿一列瓦尔1。我这人口快,有什么说得不太恰当,请您不要见怪我自己也知道这不好,我知道您会怎样说的!可是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不过,您是做母亲的,当然懂得”
1发音不准的法语,意为:再见。
三点光景,送走了最后几个客人,母亲照例吩咐下人停止见客,开午饭。她激动得非把肚子里的话立时倒出来不可。
“嗨,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吃的肮脏东西太多啦!都塞满嗓子眼啦。说,不要脸的东西,你是在哪儿跟他认识的?”她转向姐姐问道。
“跟他,‘他’是谁呀?”
“跟他,跟你那个不干正经事的家伙!”
“我没有什么‘不干正经事的家伙’。我已经告诉过您一次,不想再说了。”
“我得看看,看看你往后怎么样!”
“看吧,看看就看见啦!”
大家默默地吃着午饭。连父亲也看出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儿。
“出了什么事?你们干吗老是咬来咬去,咬了一上午?”他感到奇怪“一会儿又接吻又亲热一一难分难舍,一会儿又象狗似的,你咬我,我咬你。”
“少管闲事,老乌鸦!去做你的祷告!”
她们认为不必和父亲多费口舌。再说,他分明也只是随便间问,其实对这种事并没有多大兴趣。他早已对自己说过:愚昧粗野统治着这个家,上天的任何力量也改变不了这种生活秩序,因此,他所关心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家庭的混乱尽可能少牵涉到他个人。
晚上,母亲一走进宋错夫家的大厅,就用眼睛四处搜寻。不出所料。那个“不干正经事的家伙”正站在大厅门口,他向母亲深深一鞠躬,随即提醒姐姐,说她答应过同他跳第一轮卡德里尔舞。
“他们早约好了!”母亲暗自惊叫道。
眼不见为净,她抽身避到客厅里去。大厅里传来卡德里尔舞的乐曲:我们的孩子走了;太太们一个接一个走到我母亲跟前,祝贺她的女儿的成功。这里还有一些素不相识的女人,她们也在谈论姐姐。为了不听这些闲言阐语,不要做出什么蠢事来,母亲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一个地方避到另一个地方去。女主人甚至认为有必要向她表示歉意您想想吧怎么会请克列谢维诺夫!我们根本连想也没想到他,今天奥布利雅申忽然带着他到我们家来了请原谅,看在上帝份上!”
“干吗请我原谅!您自己原谅自己吧!”母亲冷冷地回答。
一个早已忘掉的念头忽然钻进她的脑子来:
“要是我丈夫有能耐,谁敢欺负我!他才满不在乎呢这脓包!”
她觉得晚会的时间长得令人没法忍受。有好几次,她忍不住走到女儿身边,小声对她说:“该走了吧?”可是姐姐兴致正浓,竟当着众人的面娇媚地答道:“嗳呀,好妈妈!干吗净想赶快走呀。”
“哪怕请吃一顿晚饭也好啊!”母亲想“要不然,又是象前两天那样,请你吃几片夹着香肠和梅舍尔干酪的面包。”
晚会总算结束了!
一连三天,母亲带着姐姐去参加晚会,每一次都发现“他”早已到场。洋洋自得,涎皮赖脸的。狂风暴雨的争吵几乎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她们相互攻讦,从车上一直吵到家里。但是,威胁也罢,劝说也罢,对“发狂的娜娇哈”毫无用处。她仿佛已挣脱了锁链。
“不用说,他们早勾搭上啦!”母亲对此深信不疑,为了结束这种家庭叛乱,她决定采取一个断然的措施。
她事先谁也没告诉一声,径自派人送信到红果庄,吩咐立刻把宅子里的火炉生起来,并且通知他们,她跟着就要回去了。
又过了三天;姐姐继续“胡闹”但是因为母亲决定保持沉默,所以家里相对地比较平静。第四天早上,她去向外祖父和二舅辞行,对他们解释她突然离去的原因。他们赞成她这样办。回到寓所后,在午饭之前,她走到父亲那里,告诉他,她明天早上要带着女儿回红果庄,一个礼拜以后再派车来接他和别的人。
“这一袋铜板给你上教堂用,”临了,她对父亲说“至于房租,席尔卡1会付的。乡下要用的食品也由他去采买。”
1即第十四章中的席南吉-斯特列科夫。
午饭后,姐姐象往常一样回到自己房里去准备晚妆。今天,霍罗莎文家有一个小型舞会“他”一定会去。但是她刚动手化妆,母亲就来阻止她。断然宣布:
“不必打扮啦!我们不去了。”
“这倒是新鲜事儿!”姐姐气极了,但是看了看母亲的脸色,知道不能再胡闹下去。
“你们给小姐收拾一下。不要什么衣服都拾掇,够一个礼拜穿就行了。我们明天早上回红果庄!萨什卡,你留在这儿,拾掇其余的东西,乡下由马利什卡伺候小姐。”
“好妈妈!我的亲娘!现在正是谢肉节1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1谢肉节是四旬斋期前一周的节日,正是跳舞作乐的好时节。
“我受够了。照我的话办。”
风暴立刻发作,这一口伴随风暴而来的是若干次也许是真正的昏厥。但是母亲不再害怕,她沉着地说:
“给小姐解开衣带。歇会儿会缓过气来的。”
晚上,装好了车,喂饱了马。黎明时天下起雪来,马车顺利地开出大门,向城关驶去。
姐姐的短促的罗曼史就此结束。
我不能确切地说出我们家在莫斯科一连过了几个冬天,但是无论怎样努力,从为姐姐选择夫婿的角度来看,这几次旅行都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我上面向读者介绍的这些求婚人,是仅有的一些称得上门当户对的人物;虽然,除了他们,另外还有一些仰慕姐姐的追求者,但他们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未婚男子,没有一个好心肠的母亲会为自己的女儿考虑这样的对象。
媒人介绍的大半是些鳏夫和老头子。为他们安排了我在上一章介绍过的那种“相亲会”;但是经过几次不长的谈判后,母亲终于相信,在这些“鳏夫们”当中,比较起来,斯特利任雷堪称最讲礼节、最有节制、最有上流社会风度的高贵人物。牟托甫金娜介绍的那个罗斯托夫的地主也来看过姐姐,但这一回却发生了另外一种阻碍:不是女方不中意男方,而是男方不喜欢女方。
在所有求婚男子当中也出现过几个年轻人,但他们不过是些末流人物,母亲干脆管他们叫“浪荡货”、“无聊文人”、“穷光蛋”等等。有些人不肯下功夫就向姐姐求婚,奥布利雅申就是其中的一个,这甚至使母亲感到了屈辱。
高不成低不就,婚姻问题在莫斯科没有得到解决。但姐姐后来终于在外省找到了“归宿”母亲想起美食家姑母(见第十一章1),给她去了一封信,就带着姐姐到她那里去作客了。恰好在这个时候,p城换了个新市长;姑母打算从中撮合,在她的怂恿下,这件亲事很快地讲妥了。
1译者按:应是第十章。
谢苗-加甫利洛维奇-戈洛瓦斯季柯夫也是个鳏夫,还缺少一只胳臂,但是姐姐这时已经顾不得她未来的丈夫是四肢齐全的,还是缺胳膊少腿的。再说,姑母就是她的榜样,姑夫就少一条腿。
“当市长的人总是这个样子的,”姑母说“乍看上去,好象挺不方便,其实只要过上一阵子,倒也讨人喜欢!”
“听姑妈的话吧!”母亲凑上来说。“这个城市挺不错,是个肥缺;你未来的丈夫正好在这里大展鸿图。你将来就是本市第一夫人!”
姐姐听从了他们的劝告,她的牺牲得到了完全的补偿。她的丈夫用一只手捞的油水比别人用两只手捞的还多,而且,他每天弄了多少钱,从来不隐瞒妻子。相反,他总是走到妻子面前,把钱拿给她看:“瞧,宝贝儿,这是上帝今天给我送来的!”她为此替他生了几个孩子,自己做了本市的第一夫人。
我觉得不必掩饰,她感谢上帝把她从克列谢维诺夫手里拯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