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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莫斯科的亲戚—&(1 / 2)

外祖父的身影现在还历历如在我眼前。他是个肥胖、矮壮、完全秃顶的老人,常常坐在他的木屋的窗旁。这座不大的木屋坐落在阿尔巴特广场的一条胡同里。他的身旁,一边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份昨天的莫斯科新闻1;另一边,窗台上放着一把他专用的皮做的苍蝇拍和一个圆形鼻烟壶,鼻烟壶里装着别列手纳出产的烟草。脚边蹲着他的朋友和谈话对手——肥胖的公猫瓦斯卡,在用爪子洗脸。

1莫斯科新闻是一七五六年由莫斯科大学办的报纸,最初是双日刊,一八五九年起改为日刊。从一八六三年起,该报成为反动贵族的机关报,维护大地主利益,支持沙皇政府一切措施,竭力反对革命民主主义运动。

外祖父快七十了,但是他隐瞒着自己的年龄,因为他害怕死亡。由于这同一缘故,他不喜欢我们叫他外公,他要我们做外孙和外孙女儿的叫他“爹爹”因为他曾用通信方式给我们所有的孩子施行洗礼。他的脑袋很大;皮肉松弛的大股盘上长满了红斑;下嘴唇松弛下垂;胡子剃得精光;双重下巴,下边那层下巴很大、有褶纹,象只口袋。他老穿着一件绗过的印花布棉袍,这棉袍,倒不如说是女人穿的那种宽大的袍裙更为恰当。因为他穿着这件女式袍裙,远远看去会把他当做老婆婆,分不出他是男人。

还很早,不过六点多一点,外祖父已经喝完早茶,坐在窗前跳望窗外的景色,不时用手掌擦擦鼻子。这是一条僻静的胡同,只是偶尔有一辆轻便马车——卡利伯1辗着石铺的路面吱吱嚓嚓地驶过去。外祖父目送着它,忽然想起前几天他的忠仆伊帕特搭这种马车从狩猎市场到阿尔巴特广场竟花了十戈比的事来。

1卡利伯是一种装着一长溜座位,在街上拉散座儿的轻便马车,旅客们按到达的先后依次人座;弹簧很细,几乎给压扁了。当时还没有四轮轻便马车——作者

“五戈比尽够了,可他花了十戈比唉唉!”他唠叨着“是嘛,别人的钱不心疼!”

虽然行人稀少,可是头上顶着盘子和各种家伙的小贩却常常光顾这条胡同。外祖父知道,什么时候、卖什么的小贩来了,他或者向小贩挥手示意(“不要!”),或者打开窗户叫住小贩。比如:

“卖鱼的!”

公猫瓦斯卡听到“鱼”字立刻跳上窗台,等候卖鱼的走近砖铺的人行道,把鱼盆放在-根小木桩上。这时,瓦斯卡早已跳到人行道上,眯缝着眼谄媚地盯着卖鱼人。

“鲈鱼多少钱一对?”外祖父问。

“二十戈比。”

“一向是十五戈比,现在怎么要二十戈比?”

“开斋期的确便宜些,现在是四旬斋期1。再说,这是什么样的鱼啊!您仔细瞧瞧。”

1俄国教徒认为鱼是素食,斋期中不能吃肉食,因此鱼价往往比非斋期贵些。

“鱼还不就是鱼!说个实价吧。”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讲好十七戈比一对。外祖父从圈椅里笨拙地站起来,到卧室里去取钱。这时,卖鱼人扔给瓦斯卡一条极小的小鱼。瓦斯卡四脚着地蹲在那里,咬住小鱼,不住地抖着,将它咬碎。

“瞧这骗子!”外祖父欣赏着猫儿说。“清早起来它就知道卖鱼的什么时候来!娜斯塔霞,娜斯塔霞!”

娜斯塔霞来了。她是外祖父心爱的“美女”一个红脸圆腰、二十一、二岁的少女。这时她还没有穿好衣服,深褐色的头发披在她的双肩上。

“叫我干吗?”

“没事儿,想看看你。”

“真新鲜!说正经话:叫我干吗?”

“把鱼送到厨房去。”

娜斯塔霞气冲冲地提着鱼走了。外祖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

“瞧她摇尾巴的劲儿养汉子的女人1!”他咕噜道。

1娜斯塔霞是个希腊名字,意思是“养汉子的女人”——是从古代月历名称变来的一个人名——作者

小贩们一个跟着一个来了。

一个卖糖浆熬的果酱的小贩,边走边唱道:

快来买姜糖熬果酱!

谢苗大叔调味加汤,

涅尼纳奶奶吃了

不住口地夸奖,

叶里沙爷爷吃了

吮着指头叫香。

一会儿卖梨膏糖的小贩来了,那梨膏糖散发出牛犊皮的气味。一会儿卖荞麦糕的小贩来了,那荞麦糕用一块脏麻布盖着。只要叫一声,小贩便停下来,拿一块荞麦糕在大麻油里蘸一蘸,再用手掌握搓揉揉,让麻油均匀地渗透进糕里去,然后递给买主。总之,要什么有什么。外祖父一会儿买一斤醋栗果,一会儿买一条彼列斯拉夫湖出产的鲱鱼,可是有时他只是和小贩闲扯几句,什么也不买,便放他走了。在空档中间,他用苍蝇拍打苍蝇,但是因为上了年纪,他的手发抖,所以常常打空,一打空他就非常生气。

“再没有比这个坏蛋更狡猾的了!”他自言自语说。“满以为打中了它,可是它却不知逃到哪儿去了!娜斯塔霞!娜斯塔霞!”

“又是什么事呀?”远远的回答声。

“还不出来!听见吗,苍蝇多得要命!”

“唔,让苍蝇吃了您吧。”

“瞧你唉!瓦西卡,你这个小滑头,偷了鱼贩子的小鱼,吃饱了,就知道贪睡,好象不关它的事似的!可是,我的小少爷,你知道偷东西该当何罪吗?”

瓦西卡侧身直挺挺地躺着,眯缝着眼睛,安详地打着呼噜。对于倭罪于它的事,它根本不想辩解。外祖父撕下熏鲱鱼的鱼鳍,抛给瓦西卡。可是瓦西卡对这份赏赐毫不理睬。

“小坏蛋心里可有数啦!我的小少爷,它知道鱼鳍里没有多大油水。娜斯塔霞,娜斯塔霞呀!”

“您别讨人嫌!”

“伊帕特快回来了吗?”

“我怎么知道!跟您说,别再纠缠了。”

“我想和你玩玩呀。”

“您和猫儿玩玩吧您真叫人够受。和我玩的人有的是!”外祖父非常不喜欢娜斯塔霞对他提到有人和她玩的事。他意识到在这方面他积下了没法偿清的欠债,因此,他很生气。

“你这个骗子!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他威胁道。

“没那么容易!我才怕您呢!您让我清静点,别老纠缠!”

但是外祖父已经顾不上娜斯塔霞了。一只苍蝇停在他鼻子上,他轻轻地移动手掌想打死它。糟糕!又失败了:他只打了一下自己的脸,却没有打中苍蝇。

八点光景,伊帕特带着一大堆斋期用的食物从狩猎市场日来。有黄瓜、大葱、咸鱼、鱼子,等等。”

伊帕特是个魁伟、结实的庄稼汉,穿一件条子粗麻布衬衫,衣襟露在外边,一头蓬松的头发,垂着一个大肚皮,隔不一会儿就要搔搔它。他和外祖父年龄相若,外祖父经商的时候,他当过他的伙计,后来一直住在外祖父家里,外祖父十分信任他。现在他正在向外祖父报告。外祖父详细地询问他,买了些什么,花了多少钱;原来,这么一大堆东西还没花到一张蓝票子1。

1指五卢布一张的钞票。

伊帕特下去后,外祖父拿起莫斯科新闻,一版一版地直看到吃中饭。“国内新闻栏”里报道:某日,阿加方格尔大主教主持弥撒,既毕,全城教堂钟声齐鸣,终日不绝。“国外新闻栏”里有一则巴黎消息,报道奥尔良公爵夫人业已分娩,产一女,起名克列门廷娜。在广告栏里,外祖父,照他的老习惯,特别爱看招徕生意的广告。这一切外祖父早已知道,而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甚至仿佛觉得,奥尔良公爵夫人在一周之间已经是第二次生产了,然而今天或者明天他还会怀着同样的兴趣来看这条新闻。看完报后,他打哈欠,在嘴上划十字,吩咐把报纸送给刘布亚金将军。

十二点正,外祖父进午餐。他独自一人在对着庭院的一间小餐室里吃饭。娜斯塔霞也是独自一人在餐室隔壁她自己的房间里吃饭。他们俩隔着板壁交谈。

“娜斯塔霞,娜斯塔霞!鲟鱼好象有点儿生吧?”

“吃吧!别挑眼儿了!”

“你能不能跑一趟,去问问厨子?”

“不用问。您老是这样”

这时一辆过路的马车隆隆地驶过胡同。娜斯塔霞飞快地跑到大厅的窗口前。

“是谁呀?”

“一个军官。多年青啊!”“这你可开心啦!”

“怎么啦,难道整天守着您就应该!”

“你这个刻薄鬼,刻薄鬼!”

午饭后,外祖父休息两、三个钟头;然后,仆人给他送来一副油污的旧纸牌,于是开始打牌。外祖父只在家里打打“杜拉克”(傻瓜)玩儿,而且赢得输不得。他的男仆帕洪经常陪他打牌,老头子和帕洪打牌时常常玩假,一点不害臊。他拿三点和五点冒充对子,从牌堆里把王牌弄到自己手上,最后当然是他大获全胜。这时他便高兴得连肚子也微微颤动起来。但是,有时娜斯塔霞参加打牌,她可不许玩假。外祖父当过一两次傻瓜,便不打了。他离开牌桌,回到卧室里去记日用账,核对现金。

“娜斯塔霞!”他一边走进饭厅,一边叫唤;饭厅里已经烧好了茶炊。

“她在大门口坐着,”帕洪回禀道。

“还有什么稀罕事她没见过!叫她到这儿来。”

但是,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娜斯塔霞还是没有进来。连帕洪也留在大门口了。大家感到和外祖父呆在一起太乏味,谁都不喜欢听他唠叨陈谷子烂芝麻。最后,娜斯塔霞轻轻地走进饭厅,不声不响地沏着茶。

“你干吗不做声?”

“有什么好说!”

“你看见了谁?跟谁吊膀子?”

“您别纠缠我。好象把狗拴在链子上了,还要再呵斥它。”

“想吃醋栗吗?”

“您自己吃吧!”

外祖父感到无聊。他拿着蝇拍要打苍蝇,但是黄昏降临,和苍蝇交战很不得手。他没事儿闲坐在窗前,欣赏着愈来愈浓的暮色。这时马车夫打院子里走过。

“叶戈尔!给马喂了燕麦没有?”外祖父叫着问道。

“我这就去。”

“着呀。拉边套的马好象瘦了。你给我小心点儿:有个三长两短,瞧我不把你”“它哪儿瘦了:我觉得”

“得啦,滚。”

伊帕特出现在厨房的台阶上,伸着懒腰,搔着肚皮。

“伊帕特!过来!前两天你没打听一下西瓜的行市吗?”

“外地的西瓜还没上市,本地的西瓜太贵,半卢布一个。’

“哪能这样!”

“小银币1不值钱啦!唉,该死的钱!”这是从娜斯塔霞房里传来的插话。

1原文是“十五戈比的银币”

“黑李子的行市呢?”

“李子倒不贵,十戈比买一百。”

“你记得皇上行加冕礼那阵子吧?二十戈比一大堆,随便你拿唔,去吧!明天买一百来你得好好讲讲价钱!唉!你就爱花冤枉钱!”

时钟敲了九点,外祖父回到卧室,脱下长袍就寝。一天结束了。

外租父在他这座小房子里蹲了十几年,没有出过远门,没有离开过家。一年只有两次,人家给他备好了车,他到监护院去领利息。不能说,这种不爱活动的原因是出于病痛,但他身体虚胖,和人们疏远,变得懒散了。

他的生活就这样刻板地一天天过下去,久而久之,他甚至不再因为这种单调而感到苦闷。有两次(这我下面再讲)母亲居然说服了他,请他到我们乡下去避暑。但是他在红果庄还没有住满两个月便开始感到无聊,回到莫斯科去了,虽然这段时间是他一年中最感孤寂的时期,因为这时所有的亲戚都下乡避暑去了,只有退役将军刘布亚金和监护院的官吏克留克文时常来看望他。刘布亚金是外祖母娘家的亲戚,我们家族中独一无二的一位将军。克留克文代外祖父办理各种并不怎么复杂的事务,是知道外祖父在当铺里的存款的确实数目的人物之一。冬季里,儿子和两个女儿来到莫斯科。小房子里人口骤增,有时晚上甚至“宾客”云集,热闹异常。

此外,在学期中,当亲戚们还没有从乡下回来的时候,碰到节日,外祖父便依次叫回一个孙子来陪陪他,但是孙子们喜欢跟娜斯塔霞一块儿坐坐,却不乐意陪他,因此,他们的到来一点也不能排遣他那长期的孤寂。

外祖父出身于商人家庭,但在一八一二年,他因为捐了一大笔款子给军队,受封为八等文官,同时获得世袭贵族权。然而他至死一直保持着商人的气质和商人的习惯。他不喜欢提起自己的出身,而且从来不跟他的亲妹妹见面,也不跟她通信,因为她嫁了个商人,那商人后来破了产,降为小市民。据说,外祖父似乎曾经一度上升为百万富翁,但是接二连三的挫折使他的财产打了相当大的折扣。幸亏他悬崖勒马,及时歇了生意,从此过着抱残守缺、销声匿迹的生涯,直到他离开人间。不过,由于他过去做生意时行动诡秘,他仍然被人当作“拥有巨资”的阔佬。因此,家庭成员无不奴颜婢膝地奉承他,巴结他,旁敲侧击地试探他究竟有多少钱财,心急如焚地巴望他有朝一日终于决心写下遗嘱来。可是老头子说什么也不肯立遗嘱,因为他相信,立了遗嘱,死神必定跟踪而至。

外祖父一家有四口人: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他们各怀鬼胎,因此,我父亲家里常有的现象,外祖父家里也有。只是动机不同(外祖父的钱袋),表现形式更加虚伪罢了,因为老爷爷不能容忍无谓的家庭争吵。总之,尽管我们的亲戚很多,但是,什么叫真正的亲戚关系,我小时候是很陌生的。亲戚们见面的时候,互相亲吻,背地里一有空闲便不断地彼此诽谤和糟蹋。唯一的例外是两位“好姑姑好姐姐”但她们已经被压制得只好老老实实地混日子。

我没有见过亚历山大大舅:早在我们开始去莫斯科活动以前,他已经死了。但是从家里人的闲谈中我了解到,他虽然有点傻头脑,为人却很纯朴。外祖父不喜欢他。一般说来,他在自己家里,象俗话所说,跟大家合不来,而大家所以乐意赏给大舅一个“傻货”的外号,与其说是因为他智力贫乏,不如说是由于他缺乏贪财的心计。在我们的家庭用语中“不喜爱”这句话含有“可以欺侮”、“可以亏待”的意思,倔性子的老头儿就是按照这种含意对待他的长子的。他给他买了一座小住宅,给了他四万纸卢布,向他要了一张文契,说明他对父亲的恩典十分满意,保证他在父亲去世后对遗产决不作非份之想。

亚历山大-巴甫内奇和小市民出身的使女安奴什卡在自己的小屋子里过着简朴的日子,他热烈地爱着她,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和亲属不大来往,只在大节日里才去看望父亲;外祖父照例赏给他一张红钞票。他根本不同两个妹妹见面,他只同弟弟格利果里维持某些关系,但似乎也只是暗地里往来。他一清早来,趁没有人的当儿三言两语和弟弟谈完要谈的事,立刻走掉,很久以后才再来一次。看得出来,他本能地害怕他的弟弟,象我们家里所有的成员一样。

大舅的“女人”成了大家发泄怒气的对象,正象亚历山大-巴甫内奇的有限的钱财成了众人眼红的目标一样。我们的父母当着孩子们的面无耻地管她叫骚x,管她儿子叫野种。他们认为大舅的钱已经花完了,不消说,母亲因为这个比谁都气愤。她一再设法拉拢大舅,请他到红果应来作客,甚至屈尊奉承安奴什卡,但是这些尝试没有收到任何实效。在我们饭桌上常常有这一类的谈话:

“表面上不声不响,挺老实,暗地里却勾搭上哥哥,享起福来!”母亲说“父亲、亲戚,什么人哥哥都不认了。”

“他可是人财两得呢!”父亲答道。

“你们记住我的话吧,他那房子和钱都会给他的骚!唉,爸爸的钱完蛋啦!”

或者:

“娜斯塔霞(外祖父的“美女”)前两天说,她上他家去做客,看见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又亲嘴又抚摸。唉,我们的钱完蛋啦!房子也许还可以靠打官司赢过来,因为那是父亲的赐赏唉,可是钱吹啦。

“即使房子能靠打官司赢过来,你也得不到,格利果里那吸血鬼会弄去的。老头子和哥哥一死,什么都是他的了。”

这个预言使母亲脸都气自了。其实,她自己也只是表面上用希望安慰着自己,心里却相信,她是终究要落空的了,外祖父的全部财产要落到格利果里弟弟的手里,因为无论是“美女”娜斯塔霞、克国克文,还是刘布亚金将军都向着他。况且,格利果里本人经常住在莫斯科,象老鹰一样随时准备向老头子的财宝扑去。

她关于亚历山大-巴甫内奇的钱财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她一个小钱也没有捞到。大舅对他的钱财作了巧妙的安排。他预先立了一份家庭遗嘱,把他的全部财产遗赠给安奴什卡和她的儿子。他对这件事保守着绝对的秘密(其实,二舅格利果里对此早已心中有数),看来,一切都安排得很妥贴,大舅死后,他的家人的生活是有保障的。但是当大舅去世的时候,魔鬼迷住了安奴什卡的心窍。她不知是甘心听命于格利果里-巴甫内奇呢(他是全家参加葬礼的成员之一,而且表现得这样“高尚”绝口不提死者的财产),还是她真不知道该去找谁;总之,葬掉男人之后,她来找“小叔子”商量后事。“小叔子”很关切地听完她的话,临了表示想看看遗嘱。他拿着遗嘱仔细看了一番,确信它是真的,于是便把它放进自己口袋里去了。

安奴什卡不禁失声大叫。

“本来是有遗嘱的,可是现在它在哪儿呢?”“小叔子”还言简意赅地补上一句。

“那上面有证人签过字的!我去找他们,用他们的话来作证明!”安奴什卡反驳道,眼泪簌簌地流出来。

“证人也是有过的,不过遗嘱却没有了!本来有过遗嘱,但是我过世的哥哥亲手把它销毁了。这就是我要对你讲的话!”“小叔子”解释道。

总之,不管安奴什卡怎么奔走张罗,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不过,说句公道话,格利果里-巴甫内奇周济了她一百卢布,又决定荐引她的儿子去跟一个鞋匠师傅做徒弟。

“你也可以找活儿干,”他关心地对安奴什卡说“你的儿子满了师,也可以挣口饭吃了;到那时候,你们母子两个就可以安安逸逸过太平日子。自食其力,家庭和睦,比什么都好!”格利果里-巴甫内奇“愚弄”安奴什卡的消息在我们家里博得了热烈的赞扬。

“不,你们想想这桩开心事吧,”母亲兴高采烈地说“她去找他,好象找一个能人似的唉,傻婆娘呀傻婆娘!”

“世界上所以有傻瓜,就是为了要教训他们!”父亲接应道。

“不,你们还是想想这副光景吧: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把遗嘱放进口袋里,干瞪眼,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哈,一场空!”

“钱你反正得不到,格利果里吞了老头子的钱他也会照样吞掉的。”

“她,这个蠢婆娘,满以为可以靠自己的钱安安逸逸过日子,可是,忽然之间,一秒钟之内,怪不得她气得疯疯傻傻!”

斯杰班哥哥也快活地叫道:

“这算什么奶油粥——没什么稀奇!”

母亲非但不责骂他,反而接腔说:

“是粥,不过没有拌奶油!骚x准给这粥呛坏了!唉,你们想想”

至少接连两、三个礼拜,我们在饭桌上顿顿听到这样的慨叹:“这算什么把戏!这算什么粥!这算什么意外的一招!”

总之,格利果里-巴甫内奇二舅在家里以“大人物”出名。上自老祖父,下至妻子儿女)没有一个不怕他。他脑子里永远装着许多诡计,他常常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决不在任何事情面前却步,只要他在场,外祖父便很安静,从来不发表同他相反的意见,甚至避免和他谈得太多,好象害怕说漏了嘴,给格利果里-巴甫内奇抓住话把儿,打他老人家的钱口袋的主意。事实上也一再发生过这样的事:亲爱的儿子利用父亲在无意中说的话,拉他参加各种企业,一要他去当股东,可是后来,儿子拿去大宗款子,便不再提起钱和“股份”了。母亲和阿丽娜-巴甫洛夫娜姨母真心诚意奉承他,用“您’称呼他,管他叫“好弟弟”(他却只是简单地称她们:“安娜姐姐,阿丽娜姐姐”),从乡下给他送去各种食物,虽然他自己的食物多得没有地方准。至于我父亲,他当真相信格利果里是个魔法师,相信他要骗走谁的钱就能骗走谁的钱,相信他总有一天刚所有的亲戚统统破产。斯杰班哥哥给他取了个绰号:“败类格利什卡”他的脑门虽然因此被母亲用手指弹了一下,但这分明只是虚应故事,并没有恼火的意思,所以这个绰号大家也用了起来。

格利果里-巴甫内奇的相貌本身就叫人讨厌。他身体结实,面孔老是通通红,好象浇过鲜血。那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了连连吹气的嘴唇,肉团般的鼻子,浑浊无神的眼睛,上了发蜡的鬓角,前额中央耸起的一组额发,都给人以最不愉快的印象。他嗓门嘶哑,说起话来有板有眼,可谓武断已极。他很少坐下,几乎老是在房里象钟摆似的来回走动,有时上身靠在墙上或者窗旁,两腿交叉叠着,站一阵子。一句话,只要看一眼这人的长相,便不禁会想到:这真是个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铁石心肠的人物。

“别指望他发善心!”母亲说“什么父亲不父亲,什么姐姐不姐姐——他全不放在心上,为了一个小钱他能把他们统统卖掉!”

而且,他能够撇开成见,仅仅因为他天生的性格的特点如此而把他们卖掉。

他娶了边查省一个家道衰微的贵族女人,因为他看上了她的“美貌”看样子,她从前的确是个娇美的女子,不过在我写到的这个时期,她那昔日的丰姿已经无影无踪,她的脸上有随只是压抑和恐惧的神色。不过,二舅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很器重她的,因为她会说法国话,能为他在社交界增添光彩。他有四个孩子,都是儿子,他喜爱古里古怪的名字,所以这四个儿子分别取名为:列沃卡特、费奥格诺斯特、塞列夫克和庞培。他们也都是一脸压抑和恐惧的神色,至少当着父亲的面是如此,因为他一见到他们,他的脸色就好象在说:“我马上就咒骂你!”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已是人长树大的青年,两个在大学念书,其余两个念完了中学。他们的学业成绩很好,但后来却毫无建树。

格利果里-巴甫内奇在莫斯科当过七等文官,但是他在晋升为五等文官(差不多是个要人1了)时却退职了。在我写到的这个时期,他正在从事银钱交易,说得干脆些,是在放高利贷。他的日子过得很自在,每年冬天,他宴请宾客,举办晚会,欣然赴约的都是莫斯科的“要人们”自然是些二流人物,其中不乏荣获二级斯坦尼斯拉夫勋章的大员;那时这样的人物都佩带星章(但没有绶带)。这种星章,虽然质地并不怎么好,却被当做达官显宦必不可少的条件。我记得有一位四品文官a,因为只有“脖子上的安娜”2,在宴会上,人家给别的要人们上完了菜才给他上菜,他也只好忍受。为此他曾经愤愤不平,大发脾气,甚至向人证明,二级安娜勋章“确确实实”比二级斯坦尼斯拉夫勋章高,但这是徒劳的,——宴会的礼仪不容更改。

1指四品以上的文官。

2指二级安娜勋章。

经常盯着格利果里-巴甫内奇的是他的两个姐姐: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阿丽娜-巴甫洛夫娜-费杜里雅耶娃姨母。那时姨母已经做了寡妇、有一大堆孩子。她比别人更加奴颜婢膝地巴结外祖父,好象她随时都在等着他打开钱柜对她说:“拿吧,要多少拿多少!”除了阿谀奉承,她再没有旁的什么出众的地方。

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在外祖父的家里安下了自己的代表,因此老头子没有需要支付工钱的仆人(除了所谓“靠信任”住在这里的伊帕特),但是他身边却布满了奸细。这些仆役的任务是观察外祖父的健康状况和他家里发生的事情,然后将观察所得报告给各良的主人。“如果有意外情况,立刻派人报信!”——这就是他们的共同口号。在这方面,母亲干得不太成功,因为她只能在她父亲身边安插一个厨子和做下人伙食的厨娘,他们只能从侧面打听到一点消息。格利果里-巴甫内奇二舅比较走运,因为他给外祖父安排了一个侍仆帕洪,他可以出入外祖父的卧室。因而能够乘机窥视老头子藏钱的地方。最走运的是阿丽娜-巴甫洛夫娜姨母,因为命运之神使她有机会给外祖父奉献了一个“美女”这便是我已经向读者介绍过的娜斯塔霞。”

我还记得,当外祖父原先那个“美女”死去的时候,我们家简直闹得人仰马翻。报信的急使把这个噩耗送到红果庄,弄得大家措手不及。开始了奔走、忙乱。母亲险些儿忙病了。但是机不可失,她亲自到各村去挑选能迷住老头子的最漂亮的姑娘。但是她的运气不好,当红果庄这边选好了美女,梳洗装扮完毕时,阿丽娜-巴甫洛夫娜姨妈已经迅速而巧妙地完成了这个艰难的选美使命,使所有的竞争者全落了空。娜斯塔霞入选了,红果庄送去的美女,连外祖父的面都没见着、

想象中的外祖父的钱财,是所有的后辈心向神往的中心目标,我们这些外孙自不例外。大家同老头子的关系都有点儿神秘,因为,我再说一遍,谁也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少钱。因此外祖父的姘妇娜斯塔霞和官吏克留克文便成了大家曲意奉承的对象。

谁都想揭晓这个秘密,彼此猜疑,而最主要的是谁都想一下子抓住钱罐和全部财产,使别一无所得。这种薰心的利欲在家庭关系上打上了特别的烙印。表面上一团和气,甚至十分亲热,骨子里勾心斗角,视若仇敌。看来,格利果里、巴甫内奇二舅比他两个姐姐的运气更好,他甚至大体上弄清了财产的数目,因为克留克文同他很有交情。

母亲终于高兴起来了。外祖父回信给她,同意夏天到红果庄来玩,住上一个半月或者两个月,娜斯塔霞也附了一笔,叮嘱母亲在六月十号以前派马车去接老头子。

母亲重新燃起了希望。屋里忙碌起来,打扫,洗刷。给外祖父在正屋里挑了一间宽敞、舒适的房间以在隔壁休息室里摆上一架屏风,隔出半间来做娜斯塔霞的卧室。院子里,在女仆室的台阶旁,晾起了羽毛褥子、枕头、被子;还搬出了两张床:一张仿桃术做的双人床给外祖父睡,另一张普通床给娜斯塔霞睡。这两张床的每一个小缝都仔细检查过,用开水烫得一干二净,纤尘不染。两间客房的墙壁和家具也精心地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切准备停当后,就把两个房间落锁锁上,然后用毡子堵住房门底下的缝隙,使到处乱爬的小臭虫没法钻进这块禁地。

甚至还给外祖父的侍仆帕洪在贮藏室里辟了一个专用的角落,也摆了一张床。又派了一名丫头服侍娜斯培霞。

在母亲看来,这是一次十分重大的胜利,因为一年前,外祖父还完全向着格利果里-巴甫内奇二舅,甚至在莫斯科近郊同他合伙买了一份在地,到那里去避暑呢。但是这个宠儿不善于节制他的粗鲁行为。他非但不让老头子当家作主(哪怕是表面上的),还千方百计,处处限制他的行动。终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天早上,外祖父吩咐下人到池塘去捉几条鲫鱼来佐早餐,二舅发现仆人拿着鱼网去捕鱼,竟然取消了外祖父的命令,改派他去割草。早饭开出来,没有鲫鱼。外祖父一言不发,吃完早饭立刻吩咐套车,无论格利果里-巴甫内奇怎样劝阻,他还是只度过一半暑天便回莫斯科去了。这件事发生以后,整个冬季父子两人的关系都很冷淡。!”

“鱼都舍不得给亲爹吃!”消息传到母亲耳朵里,她愤愤不平地说。“何况鱼又不是他的,是爸爸自家的!要是是我呀,不要说几条鲫鱼,就是杨梅、水果、蘑菇、油煎奶渣饼1一切的一切,一句话,只要有,全拿出来孝敬他:爸爸,您随便吃吧!”

1这是一种类似夹着奶渣的双层奶油薄饼的特制食品。小时候,我觉得这种奶渣饼非常可口,但是现在我的肠胃几乎没法消化它——作者

我们全家人喜气洋洋。连我们孩子们也很高兴外祖父的到来,因为他来了,一定有好东西吃。半饥半饱的生涯我们实在不好受。

“现在妈妈只好大方点儿啦!”斯杰班哥哥快活地说。“现在,老弟,忘掉那些臭成鱼咸鸡吧——够了!这是天意,天意如此!贵客来了,我们那些臭的成东西就失宠了。烂黄瓜、臭哄哄的牛肉——统统送到下人食堂去!鱼贵极啦,吃不起!亲爱的朋友,再贵也得派人到伏尔加去买,外公,他爱吃鱼,这我知道!他自己吃得好,让别人也吃得好——他就是这个脾气!”

总之,斯杰班最馋,因此他比谁都高兴;他甚至作了个算计娜斯塔霞的计划。

“应当帮妈妈的忙,”他喋喋不休地说“得把老头子的遗产弄到手!我来勾搭这个娜斯塔霞,我准行!我带她到树林里去采覆盆子,逼着她干!我说:“娜斯塔霞!别辜负这天赐良缘,让我们快活快活吧!’如此这般她说:‘这太好啦!’这样一来,我们的事就大功告成啦!欢呼吧,安娜-巴甫洛夫娜!流泪吧,败类格利什卡!”

总之,红果庄的宅子里呈现着一片活跃的景象。丫环们也喜形于色,希望老太爷来后她们的日子好过一点儿。只有一件事不好办:外祖父爱吃鲜果,可是在他来到的时候,杨梅和水果还没成熟。

“想法用果子酱对付到杨梅成熟的时候吧!”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幸亏我们早想到了,在温室栽培了一些鲜黄瓜。仿佛是上天提醒我:吩咐园丁栽一批早黄瓜吧!这一下可用得着啦!”

于是,在六月十五那天(这时我们孩子们已从学校回到乡下来过暑假),傍晚六点多钟,在通往莫斯科的大道上,从树林后面驶出了那辆我们很熟悉的四座马车,不大一会工夫,它已停在台阶前。不用说,我们全家人都出来迎接外祖父。但是他累了;他笨拙地下了马车,同父亲匆匆地问过好,边走边把手伸给母亲和外孙们亲吻,然后不声不响地走进为他准备的房间,一直没出来,直到第二天早上。

母亲不时走到那两间不准旁人接近的房间的门口,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却不敢进去。宅子里刹那间沉静下来,甚至在离这里很远的房间里,人们也踮着脚尖走路,低声说话。最后,九点光景,娜斯塔霞从外祖父房间里出来,报告说,老爷子喝够了茶,又睡下了。

不能说娜斯塔霞长得漂亮。她的脸宽阔、扁平、毫无表情;眼睛不大,也不明亮;颌颚突出,颧骨高耸,象个加尔梅克女人。但是,她那红润的双颊、高高的身材、健壮的脊背和笔直的大腿,却能博得男子的欢心。何况外祖父在女性的姿色方面并不苛求。听说,他先头的那个“美女”简直可以叫做丑八怪。但是她对老头子却有极大的影响,可见他并不讲究什么姿色,只要是地地道道的女人他就视若珍品。

母亲听了娜斯塔霞的报告,立刻把她领到自己卧室里;那里已经预备好一把特别精致的茶炊和各种色味俱佳的点心。母亲小心地闩上房门,以兔旁人妨碍她们互相倾吐衷曲。我们孩子们一动不动地聚集在隔壁房间的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虽然我们自己也说不清在等待什么。连严厉的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她还留在我家里教尼古拉弟弟念书)也若有所盼地站在我们背后,竟然忘记了她作为一个家庭女教师的职责,是应当把我们赶走的。斯杰班哥哥按捺不住,蹑手蹑脚走到母亲卧室的门旁,开始偷听。世界上使他最感兴趣的事,一般是关于遗产的问题(虽然这里面毫无私心),其中也包括外祖父将来死后的遗产处理问题。

“她们准备喝茶了妈妈在请客人吃果酱!”他的喃喃自语穿过房间传到我们耳里,勉强能听清楚。

“嘘她们在谈遗产的事!”最后,他几乎是高声对我们说“‘给我的儿子,’就是给他的败类格利什卡,‘十万卢布,给我的女儿安娜,因为她孝敬我’”

但这时母亲已经猜到蠢货斯焦普卡在偷听她们谈话。卧室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我们立刻跑开了,斯杰班遭到了报复,不过不怎么厉害,因为有贵客在场,大打出手是不体面的。

“没什么,”斯杰班自宽自慰道“她只这么轻轻打了一巴掌,不疼。大概是因为娜斯塔霞在这里,她怕只是开门的当儿,险些儿碰破了我的鼻子。唔,老弟,我才不在乎挨几巴掌呢!”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不断地离开餐桌,到娜斯塔霞那边(她的晚饭单开在休息室里)去察看给她上的菜是否齐全。

“你说吧!”母亲说“想要什么,尽管说吧!你服侍我的好爸爸,我也应当服侍你。”

临了,就寝的时间到了,母亲在自己卧室里吩咐侍女给“美女”安顿好床铺,然后,坐在她床上,讲了很久的悄悄话。

从第二天早上起,一连过了许多天从形式到内容完全一模一样的日子,只要写出其中一天的实况,读者就可明白外祖父在红果庄度过的全部时间。现在我就来试述一下一天的生活。

早晨,卧室里的时钟刚指着六点,饭厅里的茶炊已经烧开,外祖父穿着绗过的长袍,坐在客厅外朝着花园的露台上。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大盅刚沏好的茶。母亲穿着粗麻布短衫,坐在他对面。她已经和“美女”互相道过早安,间过她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臭虫咬她,得到对方的答复,说是简直象住在天堂里一样之后,她便吩咐下人给她上茶,又亲自给酌了许多带淡红色凝脂的鲜奶油,这才去服侍父亲。

“爸爸!你要柠檬汁还是鲜奶油?”

“来点柠檬汁吧。从前,我们自家养母牛,喝茶就掺鲜奶油,现在光喝茶,什么也不加。柠檬大概贵得要命吧?”

“爸爸,我在莫斯科买了一箱;二十五卢布一百。”

“不简单!要是买几十个,花三卢布尽够了。听说,彼得堡的柠檬便宜。我们这儿鱼子便宜,彼得堡的橙子和柠檬便宜。可是在暖和的地方,嗬,这些玩意儿根本不值什么。”

“常言说得好;萝卜盘成肉价钱1。可是那边粮食很贵。”

1原文直译是:海外的牛犊价钱贱,可就是运费高。

“呃,粮食。没有粮食也不好。说到粮食,我倒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年粮食丰收,明年兴许连种籽也收不回来。不是下冰雹,闹旱灾,就是别的什么。今年卖六卢布一俄石,明年兴许卖三十卢布一俄石!因此,有些会打算盘的当家人,年景好就把粮食囤积起来,等到发生了饥荒再卖大价钱。”

“爸爸,一八三年闹饥荒的时候,我把粮食卖给庄稼人,四十卢布一石。”

“这就对了。他们当然会出这个价钱,因为庄稼人得吃饭,可是他们没有存粮。会精打细算的当家人就该乘机掐住庄稼人。当场拿出来。”

“不过,爸爸,除了生活费之外,还得手里有富裕的钱才行。要不然,手头缺钱用,就只好在落价的时候卖粮食。”

“我说的就是这个。会过日子的当家人手里总是有富裕钱的,不会过日子的当家人,没一时一刻不犯穷的。”

外祖父沉默了一会,对着碟子呼呼地吹气,喝茶1。

1俄国某些地区的人喝茶时,习惯把茶倒在碟子里再喝。

“法国佬打来的时候,”他接着说,话题又回到柠檬上(象一切无所事事的人一样,他也爱老在一件事上兜来兜去,谈个没完)“人们逃出莫斯科,我在弗拉基米尔省一个地主庄园里租了一间厢房。那地主就是在温室里种柠檬的。足够吃一整年。”

“喝”

“柠檬他倒是有了,可是粮食收成不好。他把粪肥全上到果园和菜地里了。西瓜每二个有一普特重。你想想,这怎么行。”

“如今,爸爸,这样的地主已经很少见了。”

“不,如今也有,这种人特别想当贵族长。种橙子,种柠檬瞎忙五、六年,到时候,你看吧,连领地他们都得拍卖。你们大概也有温室吧?”

“惭愧得很,爸爸。我爱吃点果子。”

“我说吧。我们全爱吃果子,我也爱,你也爱。这有什么办法呢?”

外祖父转脸向着花园,吸着芬香的空气。

“这气味好闻极了,甜的!”他说。

“爸爸,丁香花开了。丁香花最好闻。”

“养这种花大概要花不少的钱吧?”

“说的是呀!我也象那个地主一样!本该多种粮食,可我种了果木。”

“唔,你是不会打错算盘的。会过日子的人总是又种庄稼,又种果木。大部分力量放在庄稼上,小部分力量放在果木上。该有的就全有了。”

“可借您到这儿来的时候,水果也好,杨梅也好,都还没有熟。爸爸,您没有鲜果吃。”

“没有鲜果我也照样活。什么东西都有节令。不过,莫斯科已经有西班牙草莓卖了,只有铺子里卖,水果摊子上还没有。这大概是暖房里种的早草莓。”

“价钱大概很贵吧?”

“那自然。”

外祖父打着呵欠,在嘴上划十字,向客厅里张望,仆人正在那里安放呢面牌桌。

“爸爸,打打牌吧?”母亲提议。

外祖父默默地从圈椅里站起来,向客厅走去。他非常喜欢打牌,巴不得从早上打到晚上,不赌钱,只是“随便玩玩”母亲很高兴这个,因为用旁的办法很难拴住老头子。

打的是四人成对的惠斯特;外祖父和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组成一对,斯杰班哥哥和母亲是一对,不过母亲常离开牌桌,这时便叫格利沙或我替她打。我们孩子们从小就学会了打牌,而且很爱打,只要有牌打,牺牲散步也在所不惜。’连柯里亚小弟弟也寸步不离地站在牌桌旁观战。因此外祖父的光临对我们来说真象过节一样快乐。可是由于总是要让他老人家赢牌的缘故,这种欢乐便没法达到尽兴的程度。如果他输了,甚至是如果别人打了一张不好的牌给他,他都要生气,象受了委屈似的,一言不发地扔下纸牌,回到他的客房里去。母亲知道他这个脾气,尽量让着他,非常灵巧地偷偷塞给他几张王牌,这时老头子便望着一旁,假装没看见母亲做手脚。

惠斯特一盘接着一盘,直打到九点。外祖父默默地打着,慢吞吞地把牌抛到桌上,每盘结束便仔细记下赢得的分数。他没有输过一盘。有时,斯杰班哥哥忽发奇想,竟认起真来。母亲见了,狠狠地瞪他一眼,他的淘气念头立刻便化为乌有,这样一来,老头子便成了常胜将军。我们打牌的时候,父亲也走出他的书房,但他在客厅里没有呆多久。他们翁婿之间不能说形同仇敌,但彼此的态度却很冷淡;显然他们是找不到谈话的题目。因此,牌戏给他们双方帮了大忙,兔除了彼此周旋的义务。

九点正,就在这间客厅里开早饭。现在每天都开早饭,而且跟午饭一样讲究,可是在平常,差不多总要家里来了客人才有早饭吃,而且端上桌子的也不过是冷盘、肝脏一类吃不饱肚子的食物。现在,母亲一面殷勤地给外祖父奉菜,一面严厉地盯着孩子们,不让他们多吃。同时她却夹了满满一大盘各种各样的菜肴,端着盘子走出去。

“她这是给娜斯塔霞送去的,”斯杰班羡慕地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悄悄地说。“那个女骗子哪里吃得了这么一大堆!”

这当儿,外祖父很快地吃完早饭,又在张望那呢面牌桌了。又打起牌来,仍然是早上那个打法,一直打到吃午饭。为了照顾老头子的习惯,十二点正开午饭。

午饭时,外祖父坐在女主人身旁的圈椅里。母亲亲自把好菜拣到他的盘子里,然后又挑出同样一份放在一旁,同时以目示意:这一份不准动,是给娜斯培霞的。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谈话,父亲也参加谈话。

“夏天所以暖和,”外祖父用教训口吻说“是因为太阳照的时间长。可是冬季里,太阳九点钟才出来,不到三点,你瞧,就找不到它了,所以得不到它的温暖。”

“即使是夏天,”父亲强调说“要是下连阴雨,也会变得冷起来。有时候,七月里下连阴雨,还得穿棉衣呢。”

“不出太阳——所以天气冷。”

“这话有道理,爸爸。”

“还有这样的情形:你走进树林里——凉凉爽爽;等你从树林里出来,到了地里——汗珠象落冰雹一样往下滚。在地里,风吹到你身上也不顶事,还是热。”

“老弟,太阳大,风也热。嗯,是太阳把风晒热了。一八一二年我住在弗拉基米尔省尤利耶沃县,当时那里树木很少。整个夏天热得要命,从早到晚只有躲在地窖里才不会热死。”

“嗯,上帝创造奇迹!上帝大智大慧,一切都创造得不能再好了。夏天正是各种有益于人类的庄稼生长的时候,上帝就给它温暖。冬天,土地需要休息,上帝就用雪盖住它。”

“可是法国佬当时却没有算到这一点。他们夏天打到我们这里来,以为天气一直暖和下去了,可是到了冬天只好回去。他们碰上了严冬。”

“这是因为冬天里太阳照的时间短。在天上挂这么五、六个钟头就没啦。”

“就是嘛。那时候,法国佬存心跟俄国人捣乱。他们破坏城市,火烧莫斯科。他们以为没有上帝了,可是上帝还是有的。他们逃命都逃不及。”

“那时候人们还编了歌子形容法国佬逃命的狼狈相呢,”母亲口想道。

波拿巴跳舞也顾不上,

丢了吊袜带他心发慌,

帕登帕登1他直叫唤!

1法语:对不起。这句诗讽示法国人逃跑时,直喊“劳驾,让一让”的意思。

“他才不在乎呢。闯荡了这么多年,也不简单啊!哪一个人嘴上不挂着波拿巴,波拿巴!”——

“可是他结果还不是个渺小人物!象一滴水似的——一文不值!”

“别看鸟儿小,爪子可厉害。法国佬打到莫斯科之前,我在波梁纳有一座庄园,里面有石头房子、有果园、有各种作坊、有浆果和水果——全是自家的。除了鸟奶,什么都有。可是从尤利耶沃回来的时候,我一看哪,只剩下几堵烧焦了的墙壁。好端端的庆国就这么烧了个精光。这就是他那个害人精1干出的好事!”

1指拿破仑。

外祖父叹了口气,大家一言不发。

“还有哩,”老人改换话题说“我们看见江河不倒流,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江河发源于高原,然后向低处流,越流越低。要河水倒流是办不到的。要是在路上遇到障碍,就绕过去,还是一直往低处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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