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这么认为。那么,你觉得哪一种语言说起来最拗口?”
“我不清楚。”
“你的眼睛是圆形的,不是斜的。所以,我敢说,你显然不是亚洲人。”
“显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会说亚洲语言?来吧,试试看,联想一下这个。你昏迷的时候,我把你的一些呓语记下来了,你听听,我一个音一个音分开念:ma瞜wa,tam瞜wan,kee瞫ah。说说看,听到这些字的时候,你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
“什么也想不到。”
“你真有一套。”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看你是喝醉了。”
“这个我也知道。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不过,不管我有没有喝醉,你这条小命毕竟还是我救的。我是个医生,而且,从前我是个第一流的医生。”
“那你怎么会弄成现在这副德行?”
“病人可以质问医生吗?”
“为什么不行?”
华斯本迟疑了一下,转头看着窗外的港口。“我喝醉了,”他说“他们说,因为我喝醉酒后手术,所以才会导致两个病人死亡。如果只有一个死了,也许他们还看不出来是我喝酒误事,不过,死了两个病人就说不过去了。老天保佑,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有蹊跷。千万不能把刀子交给我这种人,还让我利用那把刀子享尽尊荣。”
“有必要吗?”
“什么有没有必要?”
“喝酒。”
“去你的,当然有必要。”华斯本轻声说道。他本来看着窗外,说着,他又转回头“从前有必要,现在还是一样有必要。另一方面,病人不可以对医生妄加评论。”
“很抱歉。”
“我发现你很爱跟人道歉,这种习惯真讨人厌。其实,这是一种故作姿态的表现,感觉很做作。事实上,我根本不认为你是那种会向别人抱歉的人。”
“看起来,你知道的事情比我还多。”
“如果是跟你有关的事情嘛,没错,我确实知道不少。可是,这些事情多半都很没道理,令人满头雾水。”
这时候,那个人忽然从椅子上坐起来,身体往前倾。他全身紧绷,衬衫往后敞开,露出胸口和腹部的绷带。他双手合握,十指交叉,修长结实的手臂上青筋暴露。“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聊过的那些事情之外,你还知道别的?”
“没错。”
“是不是我昏迷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不是,不完全是。我们刚才谈的多半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说,你会说几种语言,比如说,你跑遍世界各地,熟悉很多城市——那些城市我连听都没听过——还有,你有一种很强烈的倾向,尽量不提别人的名字。你本来要说出某些人的名字,可是忽然又闭嘴了。对了,还有一点,你跟别人对抗的时候会显现出某些习惯——攻击、退避、躲藏、逃跑——这些习惯都有相当强烈的暴力倾向。前一阵子,为了保护你的伤口,我常常把你的手臂绑在床边。不过,这些我都说过了。还有别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
“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那跟你的身体有关。感觉上,那像是一种掩人耳目的保护壳。我实在不确定你是否有心理准备,所以才没有说。现在我还是不确定。”
那个人往后一仰,靠回椅背上,黑色浓密的眉头一蹙,露出愠怒的神情。“这个嘛,好像不该由医生来判断。我认为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这样吧,我们就从你那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脑袋开始,怎么样?特别是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现在这张不是你天生的脸。”
“什么意思?”
“如果你拿放大镜仔细看,你就会发现,任何手术都会留下痕迹的。老兄,你被人家改造过。”
“改造?”
“你的下巴看起来很突兀。我跟你打赌,从前你的下巴中间一定有道凹槽。你的下巴被人切过。还有你左边颧骨的上半部——你的颧骨看起来也很突兀,我相信,你们家族里一定有斯拉夫人的血统——也有细微的手术痕迹。我敢说,你可能点过一颗痣。你的鼻子看起来很像英国人的鼻子,不过,从前一定比现在更挺,而且稍微再窄一点,但这不容易看出来。从前,你的五官轮廓一定很鲜明,现在线条变柔和了,所以,特征也被掩盖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
“你的长相很吸引人,不过那主要是因为你的脸型很容易被归类,而不是你的脸本身吸引人。”
“归类?什么意思?”
“没错。你的长相很像那种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那种上流社会的人。只要走进那些高级板球场、网球场,或是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机场的酒吧,就会看到一堆长得像你这样的人。那些人的脸看起来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简直快要分不清谁是谁了,不是吗?你的特征也许还在,牙齿还是一样整齐,耳朵平贴着头——五官还是很均衡,位置没有改变,只是看起来比较柔软。”
“柔软?”
“呃,也许说被‘糟蹋’还更恰当一点。你从前的长相一定充满了自信,甚至会给人傲慢的感觉,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还是猜不透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我们说说别的。只要换个发色,你的整个脸就会不同。还有,你的头发有褪色的痕迹,而且变脆了,说明你染过头发。如果你戴上眼镜,再留个小胡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猜你的年龄大概是三十六七岁,不过,你有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再老个十岁,或是年轻个五岁。”说到这里,华斯本停了一下,仿佛想看看那个人有什么反应,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谈到眼睛,一个星期前,我们做了一些测试,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
“你的视力很正常,根本不需要戴眼镜。”
“我好像没戴过眼镜吧。”
“可是,你的眼角膜和眼皮上有长期佩戴隐形眼镜的痕迹,为什么?”
“我不知道。真搞不懂那是什么原因。”
“有一种可能性,你想听听看吗?”
“洗耳恭听。”
“可惜,恐怕那不是你想听到的,”医生转头面向窗子,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有些隐形眼镜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专门用来改变眼球的颜色。另外,有些人眼睛的颜色很特殊,天生就比一般人更适合佩戴这种眼镜。通常是灰眼睛或蓝眼睛的人。而你的眼睛更特别,介于两者之间。在某一种光线下,你的眼珠看起来是灰褐色的,可是,在另一种光线下,你眼睛又会变成蓝色的。这种独特的眼睛是天生的,通常根本不需要再改造了。”
“你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改造?”
“为了改变你的容貌。我有一种感觉:你是个行家。签证、护照、驾照——你可以随意改变身份。你的头发,有时候是黄褐色,有时候又变成金黄色或深棕色。眼睛呢——眼睛可没办法随便换——绿色、灰色,还是蓝色?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可以衍生出无数种排列组合,你不觉得吗?无论怎么搭配,你看起来都是那种混在人群里很不容易被认出的脸。”
那个人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两手用力撑着椅子,慢慢地站直身体,激动得无法呼吸。他说:“也有可能是因为你拼命朝那方面想,弄不好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像。”
“那你身上的手术痕迹又怎么说?那是一种记号。证据会说话。”
“那只是你穿凿附会的解释。你这个人满脑子愤世嫉俗的阴谋论。你怎么不想想,说不定我只是发生了意外,脸上破了相,只好修补一下。这就是我动手术的原因。”
“你动的那种手术可不是因为意外。像是染头发、磨平下巴的凹槽、点掉脸上的痣。那绝对不是什么矫正手术。”
“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不是!”那个陌生人怒气冲冲地说“意外事件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当时你又不在现场,没有亲眼看到,凭什么一口咬定。”
“太好了!就是这样!我就是要让你发火。你一直很少和我发脾气,这样反而不好。很好,趁现在你火气上来,赶快回想一下。你从前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是做业务的我是家跨国公司的高级主管,负责远东地区的业务,很可能是。或者,我是个老师教外语的老师。我也许在哪个大学里教书,那也很有可能。”
“很好,那你究竟是业务主管还是老师?用你的直觉判断,现在立刻告诉我!”
“我我没办法确定。”那个人露出彷徨无助的眼神,似乎脑袋就快打结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连你自己都不认为你是业务主管或是老师。”
那个人摇摇头说:“我确实不认为。你呢?”
“我也不这么认为,”华斯本说“理由很简单。那些都是坐办公室的工作,可是你的体格却很像那种经常紧绷全身肌肉的人。噢,我说的不是那种训练有素的运动员什么的。你看起来不像猛男,但你的肌肉非常结实。你的手臂和手掌从前一定经常绷得紧紧的,感觉强壮有力。要不是因为还有别的原因,我真的会以为你是个干粗活的工人,经常抬重物,或者是打鱼的,从早到晚忙着把渔网从海里拖上来,所以全身肌肉才会那么结实。只不过,你的学识很渊博,仿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你的智力,你绝对不可能是打工的大老粗。”
“奇怪,我怎么有一种感觉,你好像要把这整件事导向一个结论,对不对?你有另外一种念头。”
“这几个星期来,我们天天黏在一起,承受巨大的压力,努力寻找答案。久而久之,你就会看出一种模式。”
“所以我猜得没错,你心里已经有谱了,对不对?”
“没错。我刚才跟你说了一些事,例如先前的手术、染发、隐形眼镜等等。我必须先看看你对这些事情的反应是否激烈,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对你说实话。”
“怎么样,我的反应和你预料的一模一样?”
“还好。虽然火气不小,不过还算平静。现在,时机成熟了,已经不需要再拖延了。老实说,我也快没耐性了。好了,跟我来吧。”华斯本在前面带路,领着那个人穿过客厅,走向后头墙壁的那扇门。那扇门再进去就是药房。过了药房之后,他走到墙角,拿起一台废弃多年的老式幻灯机。幻灯机上有个圆形的镜头,镜头厚厚的外壳早已生锈龟裂。他说:“马赛那边送补给品过来的时候,我叫他们顺便捎了台幻灯机,”说着,他把幻灯机摆在那张小桌子上,把插头塞进墙上的插座里“这虽然不是什么高级型号,但至少还能用。麻烦一下,能把百叶窗放下来吗?”
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的男人走到窗户旁边,把百叶窗放了下来。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华斯本啪的一声把电源打开,刹那间,白色的墙壁上出现一块光亮的方框。接着,他把一小片软片放进幻灯机的镜头后方。
这时,那个白白亮亮的方框里忽然出现了几行斗大的字。
共同社区银行
苏黎世,班霍夫大道十一号
071712014260
“这是什么?”那个不知名的陌生人问。
“你仔细看看,好好研究一下,想一想。”
“那好像是什么银行账号。”
“没错。这是银行信笺上的名称和地址,底下那个空格本来是要签名的,上面却只有几个手写的数字。不过,既然是手写的,它也就具备了账户持有人签名的功能。这是银行标准的操作程序。”
“这东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你身上找到的。这是一张很小的负片,大约只有普通三十五毫米底片的一半大。有人动手术把这张底片植入你皮下,就在你右半屁股上方。那几个数字就是你的笔迹,也就是,你的签名。有了这个签名,你就可以到这家苏黎世银行的地下金库,打开你的保险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