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南门七里的一处山丘上,一片疏影横斜暗香盈鼻的梅林中,十几名女子肃立一座新坟前,泪眼婆娑丝帕绞透。
米花娘的坟墓是苏锦命人寻址安葬的,安葬那日苏锦有事没来,命人雇了帮闲,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将之下葬在此处,这里幽静雅致,倒也算是块风水之地。
米花生前迎来送往名满扬州,死后却冷冷清清并无多少人知晓,去的默默无声,苏锦虽对她为冯敬尧殉身而感到十分的不值,但是却为她的刚烈所动容。
爱了便是爱了,就像苏锦记忆中一段耳熟能详的那段誓词所说的: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贵,无论你是健康还是病患,无论你是好还是坏,我都愿生死相随;其行为或有商榷之处,其精神却值得嘉许。
天色阴沉,北风呼呼而来,将阴云布满天空;坟前最后一张纸钱化为灰烬,苏锦轻声招呼白牡丹等人,准备上路了;众女依依不舍,擦干眼泪上了车,车子并未再进城,而是绕城往西,往通往庐州的官道上行去。
苏锦命张龙赵虎跟白牡丹她们一起行走,自己则飞骑赶往西门外,在那里自家的车队已经先行一步,而欧阳修和宋庠早已在西门外摆下宴席给他践行。
苏锦刚刚来到西门,就被眼前的情形给惊呆了,不知是谁将自己要离开扬州的消息放了出去,竟然引得百姓们纷纷夹道相送,西门外的大片开阔地上全是攒攒而动的人头。
苏锦一现身,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高呼:“苏青天,一路走好。”
有人高喊:“苏青天,扬州百姓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更有人举着酒碗,挎着满是鸡蛋的篮子,拎着活蹦乱跳的鲜鱼要挤上前来送给苏锦。
苏锦笑容满面,下马将缰绳交给一名厢兵,自己则拱手鞠躬致谢,一路走一路接过百姓递来的酒碗喝干,等走到宋庠搭的长棚之处时,苏锦已经是醉意熏熏了。
欧阳修和宋庠站在棚外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切,他们此刻才感觉到这位苏专使在百姓心中的分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为人们如此的看重和爱戴,何其不容易。
有人常慨叹民心自古性刁,无论是乱世还是升平岁月都是一样,一人难如万人意,你是个完美的人,但是你却不一定能得到大家的认可,这就是人们常常慨叹刁民处处的道理。
一个人要是能让全城百姓如此爱戴,这说明此人必有独到之处;对于苏锦而言,这不是什么秘密,扬州城百姓的性命几乎都是他救下来的,能享受这样的待遇恰恰说明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在百姓们活不下去的无助时刻,你能满足了百姓基本的生存需要,便足以得到他们的信任,除此无他。
所谓“其地奢,则其民必奢必富必礼”,“其地瘠,则其民必克必恶必险”这句话其实应该反过来说,越是穷山恶水,百姓们的要求便越低,也更容易满足百姓们极低的欲望,也就更能得到他们的爱戴;而反之则难上加难。
苏锦虽然并没有闲心来对此进行总结一番,但是他却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苏专使,本府代表扬州百姓敬你一杯酒,多谢专使大人两月来为扬州百姓所做的一切,本府自愧不如。”宋庠倒是第一次自称不如,也许是受百姓情绪感染,也许是真的发自内心。
苏锦摇摇晃晃的结果酒杯一饮而下,笑道:“府尊大人客气了,这两个月没少惹府尊大人发怒,但好在你我同心终于将扬州城的危机渡了过去,也算是完美收官,其他的话便不多说了。”
宋庠赔饮一杯略带惆怅的道:“本府也想明白了,元日新年过后便上折子请求辞去扬州知府之职,本人实在不是牧守一方的料,诸般失误之处,差点酿成大祸,是该清醒清醒了。”
苏锦笑道:“府尊大人何必着急,扬州粮务吏治虽出了些事端,但毕竟也在大人任上解决了的,就算是功过相抵,皇上也不至于怪罪大人,一切皆在皇上心中,你我何必多寻烦恼;不过,大人若是不想当这个知府的话,本人倒是建议大人去修撰史籍,整理文稿,此举意义重大,而且颇为适合府尊大人,在知府任上府尊大人满腹诗书其实是浪费了的。”
欧阳修大翻白眼,这小子醉酒乱说胡话,这是夸人还是贬人?修撰之类的史官虽然名义上好听,其实大家都把他们等同为无能之辈,说什么知府任上浪费满腹才学,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驴么?
不过宋庠倒是没有生气,反倒连连点头称是,他自问政事实在是难挡大任,苏锦的建议倒不是随口一说,值得自己考虑考虑。
苏锦端起一杯酒对欧阳修道:“中丞大人千里迢迢来到扬州,给了下官极大的助力,中丞大人未至之前,我等忙乱无序,您一到,立刻井井有条,在下极为佩服;话不多说,这杯酒我敬中丞大人,话在酒中。”
欧阳修自然听出来苏锦的话意,笑道:“苏专使年轻有为,日后必为朝廷栋梁,能力更在本官之上,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能在扬州和你共事,本官也从你身上学了不少东西;此番归去,替我问候令堂安康,咱们后会有期。”
苏锦谢了,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苏锦又一一跟马军赵、方两位都头,厢军二潘两位指挥使饮酒话别,早在上午,苏锦便吩咐马军诸人暂且回京过新年,要他们年后初六赶到庐州听命,这些马军跟着苏锦在外边飘了两个多月终于能有个假期,自然欢喜不已,按理说差事未了他们根本就不能回京,专使大人实行人性化管理,他们也跟收益,而且跟着专使大人几个月来发了一大笔财,正好回京城花天酒地一番,倒也乐得其所。
苏锦是绝不担心马军回京之后会遭人盘问之类的事情,这些事基本上不可避免的,但马军对于军粮和龙真之死两件事一无所知,只要这两件事没被抓住把柄,苏锦什么也不怕。
对于潘江,苏锦自然是极力的拉拢,不光是潘江知道自己动军粮的事情,更是因为,两个月下来,苏锦发现潘江是个作风正派踏实之人,光是扬州上下尽墨,而潘江能不为所动并没有落入冯敬尧的彀中,便让苏锦对他刮目相看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中,潘江时刻站在自己一方,甚至昨日在刑场上都敢于带着厢兵跟殿前军侍卫对峙,这足以让苏锦对他极为放心。
在跟潘江话别之时,苏锦好不避讳的对潘江道:“潘指挥,年后粮务之事一了,回京复命之时,我必向皇上大力举荐你,你要做好准备;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是要兢兢业业的将扬州的形势稳定住,冯敬尧的余孽肯定还有漏网的,要当心他们生乱。”
潘江行伍之人,自然没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谁有本事便佩服谁,从苏锦带着自己手下的一千来人活生生将八公山的土匪连根拔起的时候起,潘江就对这位专使大人五体投地了。
潘江自问自己也许敢上山,但想有所作为便是痴心妄想,而专使大人却能闪转腾挪在匪巢中,最终一举击溃之,这不仅仅是胆量的问题,这是胆识的问题;至于专使大人开军粮济民,潘江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后来一座死城在专使大人的手中逐渐盘活,而且顺带擒了冯敬尧和一干贪官污吏,更是坚定了潘江抱住这根粗壮的大腿的决心。
潘江端着酒碗一饮而尽,道:“卑职不求高官厚禄,只求日后还能跟着大人办差便可,跟着专使大人办差,是卑职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时候。”
苏锦哈哈一笑,凑近潘江的耳朵边轻声道:“我命人送了二十万贯钱财到你宅中,十万给你和潘石屹,另外十万你以自己的名义分发给厢兵弟兄们,这段时间,若无你们相助,本使也办不成这件大事;今后你我兄弟定有共事的一天,你就放心吧。”
潘江惊讶道:“这如何是好,怎能要大人的钱。”
苏锦嘿嘿笑道:“可不是我的钱,是那死鬼冯敬尧孝敬的,你心里明白就是。”
潘江当然心知肚明,不过他对钱财的欲望不大,一直没拿这件事当回事罢了,既然专使大人赏赐,也就不再推辞,拱手谢了。
苏锦又同相送众人痛饮了几杯酒,这才歪歪扭扭的翻身上马,拱手告辞。
王朝一声吆喝,苏家车队缓缓启动上路,扬州百姓呼啦啦跪倒一片,目送苏锦离去。
苏锦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忽觉脸上一凉,仰头看时,天空中纷纷扬扬宛如万千飞絮飘舞,今年的第二场大雪下了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