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若木目光在灯火下闪烁,启唇吐露一个又一个旧事:“卫国公曾经明媒正娶的夫婿杨子青,是温太主驸马家的人,亲眷全部死在谋反案里了,包括杨驸马。但是温太主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帮杨家留了三个小儿,杨子青和两个妹妹。杨子青为卫国公出谋划策,他的妹妹自然是捏在卫国公的手里,两个都被卫国公改头换面安顿在吴家。”
姬无拂接下后面的话:“一个留在吴家招赘,一个嫁进崔家旁支。她们的孩子应该和闵玄鸣差不多大。伤了长姊手臂的吴氏正有个崔姓的妻家,我还疑惑过,崔家竟能与吴家旁支联姻,原是有这一层在里面。”
“杨子青是个既貌美又聪慧的男人,即便身体差一些,也瑕不掩瑜。”
不然卫国公不会用他。
“他的妹妹自然也不会太差,一个有才华的男人家中,往往要有更出彩的女人,要么是母亲,要么是姊妹,亦或者两者皆是。”
那一桩谋反案的卷宗阿四看过,昭宗年间,当时的太上皇还是太子正值临盆,推算齐王和晋王的生辰,正好能对得上。而齐王与谢有容是同母兄妹,生母清河郡主,只剩下温太主所生的齐王。
齐王和晋王的身世虽不为外人道,上一辈的大人并不对孩子们加以隐瞒。
也就是说,明面上是太子临盆,真正生产的人是清河郡主和温太主,借机谋事的人却是温太主的驸马家。
至亲至疏夫妻,多少讽刺就在此间了。
“所以说啊,杨子青的母亲是个相当有远见的女人,将孩子们送到了温公主府上,避开一劫。”姬若木半垂着眼,补上最后一点,“聪明的孩子总是记性很好,她们从不忘记母亲,也无法忘记母亲。甚至要比她们甘心安于现状的男兄杨子青,记得更深。”
第217章
为了数十年前的仇恨, 搭上自己和孩子性命,这真的值得吗?
杨家二女真正憎恨的是谁,是下令抄家灭族的昭宗, 还是太上皇, 亦或是大周皇室?
无论她们憎恨的是谁,当彼此的力量差距过于悬殊时, 她们拼尽全力算计的结果, 只是那一支肮脏的羽箭。差一点带走姬若木的性命, 葬送了崔家满门。
姬若木排布了粉墨登场的一场大戏, 唯独算漏了这一支羽箭。
“吴氏确实死了?”姬无拂不能理解这份血海深仇的分量,但是这个结局显然不尽人意。
姬若木道:“见到尸身之前, 任谁也不能下定论, 崔家的人头一个也没少, 吴家人丁凋零,即使吴氏活着,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所以, 整件事确实和长姊有莫大的关联。”姬无拂啪嗒扑倒在桌案上,脸一侧贴在纸张上暗自咬牙,颓丧极了, “兜一圈回来,这仇却无处可报。左相处根本就是长姊特意没让人告诉, 二姊也只能认了这个结果。不对……太子的生母是宰相的话,哪个皇帝都不能安寝吧,这下不用猜了,再过十天半个月的, 二姊被立为太子的消息就要传讯四方了。三姊看似平白吃了个哑巴亏,实则连锅端了好几门世家, 更是把崔家送到陈文佳的刀尖下,完成了她对好友的誓言。说到底,只有我啥也不知道,在外面溜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安稳半年,又主动跟着长姊出来了。”
姬无拂越说越委屈,策论更不愿意写了:“长姊要补偿我,帮我把这篇文章剩下的写了吧?要写的粗浅些,才像是我自己写的。”
姬若木揉揉妹妹朝上的耳朵尖,督促她赶紧起来继续写:“离京前,我不是问过你了?你自己说不后悔的。”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姬无拂大声叫屈,“连长姊都玩不转的,我才不去跳那个坑。”
姬若木掐指一算,距离怀山州还有三日的路程,顺毛安抚道:“嗯嗯,好了,天快亮了,写完刚好从驿站发往新都,你我就能继续上路了。”
憋着一口气写完了策论,姬无拂摸着该吃早膳的干瘪的肚子,面朝窗口,在阳光下直起身伸了个懒腰。侍从估摸时间端着早膳进院子,姬无拂趁着时间歪头问长姊:“我年纪小,后悔是来得及的,但是长姊真的一点儿不后悔吗?”
从权力中心的太子变成闲散亲王,说是一夜之间跌落凡尘也不为过。
“我不年轻了,所以才要尽快走出来看看。”姬若木的大母是崔家养的舞伎,舞伎也是双生子,因年轻貌美被两户主家分别买回,十几岁难产生了一对双生子,这对孩子就是崔孺人姊妹。姬若木的生母十五六岁的年纪上,又死于难产,崔孺人衣食无缺也没能活到五十岁。
同胞的男弟死在边关外,崔孺人在姬若木的怀里咽气,她心里对未来的寿数大致有数。人的寿数就和身体发肤一般,受之于母。太上皇与皇帝母女相差二十岁,太上皇至今精神矍铄,皇帝更是龙精虎猛,而姬若木才三十四岁却时常感到精力不足。
注定活不过皇帝的太子,要怎么做才好?
要么如皇帝当年逼宫更进一步,要么在储君位置上熬到头。
姬若木都不太想选,于是她坐在烟云浮动的野外驿站中,给早年逃学酿下苦果的妹妹补课。她抽出姬无拂压在手底下的文章,取笔勾画润色,念叨:“这字写的,谢大学士难道不罚你吗?”
姬无拂鼓脸:“就是她罚的大字太多了,我才一个字儿都没写,全部推给闵玄璧了!闵玄璧仿的不错,时间长了谢师傅都看不出毛笔。”
姬若木摇头叹道:"你呀,打小就爱难为闵小郎。"
“我这是为他好呢,多抄书多识字,不然他在宫里多闲呀。其她伴读总有自己的事,我身边宫人也各有事务,就他最清闲了。”姬无拂理直气壮道,“天底下多少人连书都没摸过,我这怎么能算是难为他。”
闵玄璧身板儿实在脆弱不堪,不等姬无拂出主意折腾,自个儿就一天三顿药喝得比吃饭都勤快。这景象下,姬无拂要是再从别的地方磋磨他,可就太难看了。只能有事没事找点小事消遣了。
“他早就绝了为官做将的路子,学来诗书不过平添苦痛,不如多锻炼身体,还能健康点。”姬若木把修改完的文章送回姬无拂手下,示意她速速抄写一遍。
读书是为明理修身,可明知道理,却无能为力改变现状,这样活着越清醒,就越痛苦。
谢有容就是想得太多,所以死的早。男人就该少读书,多做针线家务、种地插秧、开山采矿之类的事儿,最多往军队中做一做士兵,一辈子安安分分的,世上就少了大半的祸事。
姬无拂在奏疏中的提议很简单,就是把驿长的差事从民众身上收回,放到府兵上去。迁都之后,新都的禁军是各地调用的精兵,鼎城的南衙禁军与叛军消耗过,剩下的人数依旧相当可观,正好可以用在全国的驿站上。
大周目前是兵农一体的府兵制,各地有五百余折冲府,诸府分属南衙十二卫及东宫六率,每年各折冲府卫士择选优异者分番上长安承担宿卫任务。
但是各地流民状况日益加剧,府兵人员不如立国之初,再加上六品至九品官员的子孙可以门荫为卫士,而官员子孙总是愈来愈多,大量填充的官宦子不说声色犬马,也绝不是能征善战的将士,南衙禁军十六卫战斗力大不如前。这才有了陈文佳在鼎城中以少胜多的局面。
姊妹两人用过早膳,坐上颠得人骨头散架的马车再次上路。
姬无拂想起一路所见所闻,仍旧是止不住地烦躁:“每时每刻都要受冻挨饿的人啊,偏偏国库也不富裕,这财帛钱粮都到哪儿去了?”
立国时,战乱后流离的民众仍能维持府兵制,而休养生息两百年后的大周,府兵制却隐隐有了崩溃的趋势。
从土地上长出来的粮食,到收入国库的米粮,其中要经过数十道手续,损耗、贪污不计其数。百姓的土地在流失,豪族的后院财富堆积如山,世事一向如此。
这些简明的道理姬无拂明白,姬若木也知道妹妹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件事的解决方法。
姬若木淡淡道:“千年前,始皇帝收受天下钱粮,百姓无有家财,人人温顺,真正送入关中的却十不存一。糟糕的局面只能缓和,无法根治。”
即便长途的运送致使粮食大量耗费,十不存一,也比单一的六国之一要好得多。
秦朝被后人指着骂了千年的暴秦,并非秦发起的统一六国的战争,而是自秦朝起,对百姓剥削到了民众无可忍受的地步。诸国林立时,民众受苦能逃亡他国,统一之后细如密网的法律将每个人框住,人不再有私财,土地是国家的财产,当兵、修城要自费食宿……触犯任何一条法律,都足以消亡家庭。
目光所及之处具是秦土,耳边是秦音,所写秦书,痛苦无可摆脱,除过一死,唯有造反。
诚然六国君主也未必是仁君明主,但是一盘果子中,总是有那么一两个不太烂的,烂果子彼此还会相互比较,稍微收敛过分的行径。完全失去选择之后,就只能坠入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