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时辰,农人们离开屋子,赶往田地种下棉籽。
两个织女又带着管事等人检查起棉花,仅仅三年,织女已经将棉花琢磨明白,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株棉花上棉又多少就要看棉籽,若是棉籽小、棉就多,我们都尽量留着这样的棉籽在来年种植,而大颗粒的,多用来榨油。棉籽干燥,才不会容易腐烂,棉籽都是秋收要放到第二年再种,保存是极为紧要的事……”
说完最重要的棉花,织女还说了些生意经:“棉花浑身上下都是宝贝,棉花棉籽不说,就是棉叶子晒干了,养的羊也很爱吃。细细的枝干点火、烧火也很方便。棉花脱籽时上面总有些去不掉的短绒,用小刀子刮下来,虽织不成布,也能装进细密的衣料夹层用来保暖。”阿四也受益匪浅。
因为老裴相查抄了农人,阿四晚间又与姚蕤一起对账。与白日里的大方善良不同,夜里满纸的数字显得额外可恶。
阿四碎碎念:“怪不得去年我连个买炭火的钱都没剩下,还以为是头一年种棉花,产量比当初在龙尾县见的少是正常的。我连商贩偷棉的事都想过,就是没想到是家贼难防。”
姚蕤笑道:“中饱私囊的事,无论在哪儿都是无法避免的,我看大母对账,总是默认有些耗损,只要不出格,大多时候是不会深究的。但偶尔也要抓一两个过分的出来,以儆效尤嘛。”
“这样看来,白天裴先生说的也不算错,贪官污吏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吧。”阿四把账本盖在脸上,瘫在榻上装死,声音闷闷的,“天下的税赋犹如田地种出的棉花,官吏就是农人,采摘、运输、加工总有耗损,也有偷盗。朝中宰相与陛下心中大约也是有一杆秤,或多或少层层下来必有盘剥,只要不过火也不多问,毕竟下一个也未必是个清廉的。”
大国小庄都是一个样子,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才是少数,更多的都在与污泥共舞。
第170章
大周境内棉花的普及速度比阿四预想的要快得多, 农庄近年的棉花再想要出售,比往年的价格足足低了两三成。
一面是北境和南边原就有的棉花在不断地向鼎都流,一面是宋王在剑南道散出去的棉籽年年都在收拢。如今, 种棉花的收入是种粮食的数倍, 利润甚至胜于桑蚕丝绸。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 皆为利去。各地商贾以高价收棉、棉布, 农人自然也就偏向种棉。种棉的人在飞快增长, 价格不免就要跌落一些。但总体来说,就眼下还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
农庄在布庄织女的组织下, 逐渐有了自给自足的架势, 种出来的棉, 刚好就由农庄原先的农人学习织布,再贩卖出去。农人们中大多数都学过织布,因此学起纺棉织棉上手飞快, 冬日未至,农庄的棉花已然消耗殆尽。
管事来报时,阿四正写完要上交谢大学士的文章, 刚要出门舒展身心,就被管事堵回来了。
阿四惆怅地倒回长案后的木榻, 最近老裴相忙忙叨叨的,将农庄完全丢给阿四管理。这个管事面对老裴相和阿四完全两幅面孔,原先的精明强干丢的一干二净,一点小事都要来问过。
农人被风刮跑一件衣裳都要汇报, 偶尔,阿四真想回一句:“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来问我?”
当然, 这些都是腹诽,阿四是绝不会表露人前的。
管事木着一张脸,以一长串乱七八糟的小事开始,诸如:东家拿错了西家的褥子;北边的菜地被南边的农人踩了;秋日的下发的粮食有些新旧掺杂,有些农人到手的粮食比别人多一二两陈粮……
阿四听得打哈欠,摆摆手:“还有什么事吗?”
管事说:“庄里的棉花全都织成布匹了,约了熟悉的商贾来收。但庄内剩下半年不能坐吃山空,之后人农人做些什么?”
可算有点实在的问题,阿四侧首想一会儿,道:“那这样吧,听说附近也有不少农家开始种棉了,等棉布都卖出去,我就去买些棉花回来。”
管事全无意见,将问题向阿四一抛,转身离开堂屋。
留下阿四颓废片刻,爬起来去隔壁找姚蕤:“你看这事怎么办才好?”
姚蕤盯着账本上的数字叹气:“那就去田地里走走吧,正好我们也没去过。万一碰上哪个认识我们的,事情不就好办了。”
阿四深以为然:“那就先这么决定吧。”
虽然作弊很不好,但三个孩子都已经感觉到枯燥了。每天一睁眼都是重复不断的杂事,不能丢开不管又毫无新意,日复一日,匆忙又无趣。
谢大学士也以及下达最后通牒,明年,她们不可能再被允许来这里了。再有趣的游戏都会有落寞的时候,她们在农庄的时间也已经到达极限。阿四和伴读们的热度褪去,能够接受这个结果。
隔日,阿四本以为棉布会迅速出售一空,但失望的是,棉布价格高,但甚至要比棉花还难卖一些。
阿四顶着一张晒红的脸,混在管事身后向挑挑拣拣的商人说:“棉布都是我们辛辛苦苦织出来的,都是好东西。”
商人拿过棉布翻来覆去地看,颇为作难:“这并不是我们挑拣,如今的棉价,能用得起棉布的,哪个不是达官贵族,可你们这棉布有些粗糙,到时候我们也不好卖的。”
作为达官贵族的尖尖儿,阿四敢摸着良心说话,她的东西从没有从外面买的。不过嘛,阿四已非吴下阿蒙,知道挑剔的才是真心要花钱的人,果不其然,讲了半天的价格,就这个商贩买的最多。
棉布卖出去了,手里有财帛,自然就可以考虑出门去买一些棉花回来。这大概也算是钱生钱吧。
阿四自知水准,和两个伴读穿的朴素,跟在织女身后做小跟班,算是见识如今棉户的生活。
人面对利益时总会迸发出极大的热情,这片土地上的农人就是如此。一村看过来,棉花参差不齐,稀疏、能看出是新手的有,雪白的花紧紧抱团在树枝上风吹不动的也有,看着就比农庄上精心照料的产量更高。
先到好棉花的农户家里商谈价格,她家果然有已经采摘下来的棉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院落里堆满了棉花,舍不得用布去装,都是人力压实了,再用石头压着。
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洁白如云,摸起来也干燥。
织女熟练地扯出一团棉花,揉搓棉籽,放在嘴边轻轻咬一口,轻微的脆响:“这确实是上佳的棉花。”
阿四模仿织女的动作,似懂非懂地剥出棉籽,仔细瞧一眼:“嗯……我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农户则紧张地注视其他人,大有再动手扯棉花就要大声呵止的意思。
每一团棉花,都能织布,在这个时代,布就是钱。棉花就是大额的财富,不怪农人紧张。
姚蕤注意到农人和女儿紧绷的身体,笑着拿出一把铜钱放在孩子手里:“这就当是我们拿了的棉花钱。”
小娘子抬头小心地看母亲,见没有反对,才高兴地接过:“谢谢娘子!”
织女和农人商定价格和送货时间,农人说:“我们是普通人家,这么多些棉花,是没办法送上门的。”看在棉花足够干净,没有掺杂棉壳棉叶的情况,织女答应了,约好下午叫车来取棉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出门走远,织女才与阿四说:“能在这两年里得到这般数量的棉籽,就算她们母女确实是普通人,背后的东家大概也不是寻常人。价格也是格外的公道啊。”言下之意是,阿四在这边农庄玩耍的事被知道了,且有意示好。
“嗯?”阿四回首望小院,下意识道:“难道是三姊帮我吗?”不对啊,要是姬宴平,哪里会大费周章,绕这么大一个弯,还收了阿四的钱。
织女在棉花上专心,对外面的纷争所知不多,也只是随口猜测,但布庄的棉花都是姬宴平提供,因此棉花上的动向她略有所知:“我看那农人并不像是认出四娘的样子,说不准错认成王娘子了,方才止不住地瞥眼。”
王诃指着自己说:“我?”
阿四转头仔细观察王诃,没看出半点和自己的相似之处,摇摇头:“那这眼神儿也太差了。”
织女笑道:“四娘原先的肤色是代代美人传下的白皙,太阳一晒不会发黑,而是发红。一众人里,目前就是王娘子最白了,说话也少。寻常人眼里,公主总是最尊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