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盖住了她的表情,话语中的讥讽直白:“这天下间处处都是我母亲的地界,我走到哪儿都是家。赵县令为人臣子,才该多加考虑自身职责,我担得起带幼妹出门的责任,赵县令的失察之责,却很难一次次逃脱。”
阿四摇头晃脑地说:“我今儿长见识了,是阿娘许我出来的,用不着你操心。”
“大王教训的是,某即刻就去。”
长安令的道行不如阿四见惯了的老油条,脸色铁青地向屋内金吾卫的所在追去。
一时间,廊下只有姊妹俩四目相望,一齐放声大笑。
阿四说:“从前见过的小郎都不敢与我多说话,他怎么还抬头与我们争论?是家里人没给他讲清楚吗?”
姬宴平笑:“大约是吧,稍微得点脸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往日碰见他,总有人打圆场,叫他以为我真是好说话的人。”
谈笑传入屋舍,长安令气得走路咧跌。还是一旁的禁军扶了一把,禁军捡起地上一枚金吊坠,和气道:“押衙小心些,可别踩坏了东西。”
长安令对其怒目而视,一旁的金吾卫都尉只当没长眼。
原来外面的世界和宫里差距不小,想到今日所见和出乎意料的长安令,阿四有些苦恼地说:“原来不识趣的人这么多,都能凑到我面前了。想来远一些的地方,可恶的人更多。”
姬宴平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些人聪明就有些人笨,要是人人都知情识趣,这世上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你要是喜欢柔顺些的,往另几家挑一挑就是了,谢大学士的子侄就懂事些。这天水赵家的就是古板多,哪天棺材板叫人掀了就晓得利害了。”
阿四听得一笑:“这倒也是,我平日里见的都是聪明人,可见脑子转不过弯的人肯定都没能走顺,时间长了,蠢人自有天收的。”
“天不收,我也要去收的。”
两人热热闹闹地聊了鼎都内各家的小郎教养,诸多高门的私密事姬宴平张口就来,听得阿四一愣一愣的,她惊叹:“这些都是真的?竟还有这样的事?”
姬宴平说到兴起,揭了帷帽:“无风不起浪,能传到我耳朵里的,距离圣上的耳朵也就不远了。听得多了,假的也是真的。哪天有空,我带你去找哪家的老夫人聊一聊,她们说起旧事来都可有趣了。”
长安令和少数金吾卫走远,阿四问:“斗金阁的事真是长安令失职吗?”
“大差不差吧。”姬宴平边扇风边说,“能闹成这种规模的,小官小吏的背景是不成的,多半是背靠王府或者说得上的哪几家,好几家人都掺了一手也说不定。长安令在,就只能表明赵家多少沾点,至于是姻亲还是本家……我是一闲散亲王,没力气去深挖,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得阿姊们去做,我摆弄不明白的。”
天色浓黑,打更人的铜锣声远远传来。
“阿姊还不是管了?要是真懒得去弄的事情,阿姊才不会三番五次地出门。”阿四打哈欠,她从没有在外头待到这么晚过,对早睡晚起的好孩子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熬夜了。
“现在可睡不得,万一着凉了,我可真得去阿娘那儿挨板子。”姬宴平放下白羽扇站起身,伸出手将大孩子——已然长到五尺有余的妹妹轻松地抱起抖了抖,“人长大了就得有些事情做,这并非是我为人多高尚,而是人想要掌握多少,就要付出多少。”
阿四勉力打起精神,揉眼问:“谁都一样吗?我能不能一辈子窝在阿娘阿姊的庇护下?”
正常时阿四不会问这个,现在是真困倦了。
姬宴平笑道:“当然可以,那你就要看温太主的日子了,她这辈子过得也是锦衣玉食,却不顺心。人总是有所求的,始皇帝一统天下后也求长寿,你我来日自然也会有想要而得不到的。即使阿姊们再疼爱妹妹,也并非是毫无顾忌,也不能将你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所以,人想要长久地顺心如意,就得顺应大局去做些事儿的。”
禁军们紧赶慢赶,终于在阿四闭眼前回来,她们将各个密室和库房打探清楚,一概记录在绢布上带回,为了防止遗漏,顺带绑了一管事的回来做人质,美名其曰:这人刚才以下犯上,冒犯大王了,现已带回处置。
姬宴平含笑将绢布都收了,指挥她们去把马车拉过来,好让阿四能先安稳睡一觉。
阿四窝在姬宴平怀里,迷迷糊糊地能听见周围人说话,被抱着放到马车的软榻上时,眼睛睁开一道缝确认姬宴平在身边才放松彻底睡去。
姬宴平坐在另一边闭目养神,直到臭着脸的长安令和金吾卫们都回来,她查看过所有人的收获,清点了大致的人头,才点头松口:“夜深了,诸位辛苦,都回去歇着吧,明儿再来宋王府交代。”
马车载着姬宴平和睡得昏天黑地的阿四回宋王府,宵禁时分理应巡逻的金吾卫和禁军则跟在两侧护卫,直到两个祖宗平安到宋王府,才敢彼此告慰,分头离去。禁军还能回家歇息,金吾卫还得趁夜执勤。
阿四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太阳照屁股为止,她醒来时,耳边是姬宴平和属官议事:“都有哪几家送礼、下帖了?”
属官说了一连串阿四不太熟悉的姓名,并回答:“赵家老夫人也请大王过府一叙。”
姬宴平嗤笑道:“你给她帖子上回,我府里缺人打理内务,我看她家长男这长安令做的不行,不如进我府里,做个孺人,我低就,算她家高攀。”
“喏。”属官经年承受宋大王的摧残,熟练的将听进耳朵的话语化作笔尖文雅的回复,同时嘴上还能吹捧:“能得大王青眼,真是赵小郎三生有幸。”
阿四回想长安令的脸和身材,数百上千年的世家子基本上没有长得丑的,似乎腰也很细……
她小巴掌盖住自己的脸,真是昏头了,好细腰这事还是自己传出去的。习惯真是可怕,还没过几个月,她怎么下意识就开始用标准衡量人了。
动静一响,姬宴平揭开帘子找妹妹:“睡醒就起来用膳吧,柳娘都来找你回去上课了。再晚一些,谢大学士该亲自出来了。”
阿四捂住耳朵,试图逃避现实:“能不能告假?我太困了,还要再睡一会呢。”
两三个熟手的宫人哄着阿四起床,阿四揉眼的功夫,衣裳袜子已经穿戴整齐。宫人们笑脸盈盈的模样,一瞧就是照顾姬宴平的老手了,再来一个阿四都不如姬宴平小时候淘气。
阿四很快忘记了起床的一点不愉快,沉浸在别样的美食中。宫外就这点比宫里好得多,吃喝都能听自己的,不像宫里听医师厨子说了算,想多吃点喜欢的还得被谏言。
阿四啃了腿烤肉,面脸油光的同时也想起刚才听见的话,“阿姊要娶那古板的赵家人?”
姬宴平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就他也配,我是让他家长辈把家里小郎管好点,再叫我碰见这样的,下回我就让属官去提亲,好让难得考中功名的赵小郎洗手为我作羹汤去。”
第91章
瞧着分外正经的属官记下姬宴平的话, 美化一二,然后向两人一拱手,出门差人去回帖子。
可能是互补, 姬宴平格外脱跳, 她身边的人却大都稳重。
阿四则对姬宴平的说话深表同意,挥舞着鸡腿说:“总有些男人听不懂人话似的, 还有昨晚碰见的那些人, 里面肯定也有官宦子弟, 必须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
又啃了一口, 阿四愤愤地说:“昨天他们跑的倒是快,都没几个被金吾卫逮住的, 下回咱们得多带点人去。”
姬宴平今儿没再拿白羽扇, 而是放在桌边, 正和那一叠拜帖放在一处。
她笑:“你怎么知道那些人真的跑掉了?我可是都已经记下是谁了。”
阿四惊讶至极,连鸡腿都先放回盘子,问:“阿姊也过目不忘吗?这都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