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七的早上,桂春生照例早起起床,没想到周长城和万云已经起来,甚至帮他把早餐都准备好了,是万云做的蒸米粉,周长城还到外头买了三碗豆浆回来。
吃完了早饭,万云问要不要给桂春生做午饭和晚饭。
桂春生摆手,让他们两人可别再客气了,弄得他在自己家里都要不自在起来:“中午我在食堂吃,晚上八点前会到家,吃得不多,不用太费心。”
但万云还是坚持:“那我晚上给您留菜。我们在老家也这样,周长城下班回来晚了,我就给他留饭菜。”
桂春生这才没话说,问了他们两个今日准备去哪里,点点头,没有其他建议,只让他们别和陌生人搭话,别贪陌生人的好处,早点回来,夜了外面不安全,不过转头倒是让周长城带上相机,多拍几张照片留念。
周长城和万云连连摇头:“照相机太贵重了,我们不带出去。”若是弄坏了弄丢了,且不说赔不赔得起,他们两个得愧疚死。
桂春生看两个年轻人紧张的神色,好像再多说一句,他们就要崩溃了,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备用钥匙,递给周长城。
周长城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桂老师也太信任他们了!?给钥匙,就是把整个家交给他们夫妻了。
“拿着吧,万一我回来晚了,难不成你们就在门口等着?”桂春生本没有想过要把钥匙给他们一把的,见他们什么便宜都不肯占,这才动了心思。
桂春生虽然不在学校教书了,可老关系还在,学识本就过人,加上在报社有一定的职位和社会地位,偶尔会被邀请回学校当客座教师。时间一久,老师和学生之间难免会有联系,有时候见到极赏识的学生,也会邀请其来家中做客,给家里添点儿人气。
三年前,桂春生邀请了几个从贫困山区考出来的,头脑灵活的男学生上门吃饭,他是中年人,欣赏这些年轻人们的锐意进取,也愿意传授自己的社会经验。
刚开始师生间的交往都是好的,不过,有个男学生的脑子就是太灵活了,让人防范心倍起,其人见桂春生独居,子女老婆都在国外,就动了心思,天天上门守在门口问东问西,问学业也问私事,甚至还想透过桂春生到国外去留学,算盘打得震天响。桂春生觉得不对劲,这也来得太殷勤了,就说自己未来一周要出差,让他不必来得这么勤,言语间有赶客的意思。
没想到那男学生竟顺势提出,想搬到他家来住,说桂老师家反正有空房间,不如照顾照顾穷学生,他也帮忙看家,说话时,那双眼睛贼溜溜地转,他只觉得桂春生家条件好,有这么多现代家电,又是老师家属楼,书房庄重,可不比住学生宿舍舒服?还能蹭吃蹭喝一遭。
不过是吃了两顿饭,一点深刻的交情都没有,就敢提出这种要求,也是让知天命的桂春生开了眼界。谁说读书使人明理的?他看也不尽然。
其实说起来,若是想折腾,桂春生的生活自然不寂寞,可他对再成家没有兴趣,这些年下来,他的经历和职位让他对男女关系异常警惕,就是和女同志女同学说话,他都必须保证多人在场,平常往来都是同事和学生居多,谈论的都是学校和工作的事情,甚至连国事都极少开口的。这是他这一代经历了下放后的知识分子的普遍特征,保守、戒备。
但一个人在家时,人难免渴望子女承欢膝下,不做清谈,不谈工作,只沉醉在具体的生活细节中,尤其是在生病住院的时候,最渴望家人陪伴,这时候,书籍和钢笔是没办法抚慰人心的。只是再寂寞,桂春生也是冷静的人,他经历过大运动,见识过人之恶能恶到什么程度,从前更有学生对他一家进行揭发举报的,因此与文化人交往,他更为忧患,且也不想招来一个中山狼,尤其是见到好处就盯着不放的,这种人,吃完饭就砸锅的可能性太大了。
小人可以相识,相交却是实在没有必要。
自此,桂春生便淡了和学生们交往的心思,不邀请他们上门,凡事拉开了距离,情愿自己一个人冷锅冷灶地过日子,讨个清静。周长城和万云这两日的表现很让他满意,知恩图报,也知道进退,除了正常要用的东西,绝对不碰没经过他同意的。
桂春生就是这样的,人家上赶子来,他不敢要。但周长城万云这种,给了不敢接,有尊重心和恐惧心的,对他来讲,才符合他内心对年轻一辈的预期。
万云也很纠结,桂老师家里贵重的东西那么多,他们两个怎么说也算是来投奔的外人,拿了钥匙,就要负好大的责任,万一家里有个什么不对劲的,都得算他们头上。
不过桂春生赶着出门,直接把钥匙塞周长城手里,只叮嘱他别弄丢了就行。
桂春生出门后不久,周长城和万云也背着包出去了,外面太阳大,他们穿着半旧的深色长衣长裤,把棉袄收了起来,在这里实在用不上。昨晚回来后,两人看了大半个晚上的地图和公交路线,今天决定要去看享誉盛名的陈家祠和西关大屋。
其实不论是去哪里,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极新鲜的事。
广州这个地方大,有高楼有大江大河,偏偏还有田地和山丘,村庄与工业区并存,所有的建筑,都跟平水县完全不一样,总得来说,西洋景儿多。最有意思的,当属人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支撑起了这个巨大城市的脉络,走在路上,除了广东话,还能听到其他省市的话。
桂老师这个老饕说过,这里除了广东菜,还有四川菜、江浙菜、云南菜、北方菜,甚至还有不少外国菜。周长城对吃的不敏感,更想去看工业园区,而万云却恨不得把桂老师说的每一种菜都吃个遍。
两人带好出门吃喝的东西,在学校侧门上的公交车,往海珠的方向去,这回没了桂老师在身边,两人就大胆起来,随意安排自己的形成,想在哪里下车就下车,想在哪里待多久就待多久,看了江面上的游船,也喝了艇仔粥,还在珠江边上找人花钱拍了照,没想到这个照片早上拍了,下午就能拿到,除了多花点钱,一切都很方便。
逛了江边,这才拉着手慢吞吞去看广府建筑陈家祠,彼时游客不多,除去他们两个,竟还有一组说日语的日本游客,对着精美的木雕、砖雕、象牙雕和彩绘不停“啊哟诶”惊叹,拍了又拍。过了会儿,又进来两个说英语的背包客,也是对着这些雕刻拍个不停,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
周长城和万云没见过,顾不上礼貌了,时不时就盯着人家看,这就是电影里说的日本鬼子和洋鬼子啊?看着也是普通人的模样,戴着帽子,说说笑笑,没有三个眼睛两张嘴巴啊!等回去后,万云要和她姐说一下,那些外国人竟然不是妖怪!?
从陈家祠出来后,两人找了个角落蹲着,坐下吃饭喝水,路边都是匆匆而过的路人,除了自行车,他们看到了小汽车、脚踏三轮车、电动三轮车、火车、面包车、偶尔会有大卡车飞驰而过,每个人都有目的地,不为任何事情停留,好几回,周长城和万云慢悠悠地走着,都被旁边的人推搡一下:“唔该借借。”
刚开始还听不懂,被人推开,才知道自己挡道儿了,万云聪明嘴快,跟着路边卖水的老板学会了“靓女和唔该”,顿时觉得自己又长见识了。
后来周长城和万云才明白,不是人家太快,是他们太慢了,他们的慢是从平水县带出来的慢,和这座城市的气质格格不入。不过,这些是很后来的事,现在不提。
从陈家祠出来,又走了好久,去江边那儿拿了照片,对着地图看,坐上公交车去荔湾看西关大屋,不愧是年轻人,适应得很快,竟无师自通学会了转乘公交。
西关大屋的大宅花园看了,高大的屋宇,瑰丽多彩的满洲窗,老式电话机,再加上宽敞的布局,精细的家具,让周长城看完后,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难怪我们要斗地主,这住得比武厂长还好。”
万云忙忙去拉他的手臂:“城哥,可千万别这么说,桂老师不也是地主和大商人后代吗?可他是个大好人。”
周长城果然立即闭嘴,小云说得对。
说到桂老师,两人又忍不住嘀咕起来,桂老师是大商人,从前肯定有不少良田铺子在,据说有人平反后,祖屋已经发还给主人了,也不知道桂老师家的房子还回来没有?可能没有吧,不然他也不会住学校了。可惜两个人都没好意思问人家,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打听这些事,更像是在挖人伤疤。
看完了西关大屋,又到处瞎逛,今天是年初七,广东人勤奋,擅做生意,不计较生意大小,也不嫌弃顾客大小,但见街上的店铺大多都开门了。其实撇开那些过于出名的景点,他们两个最喜欢逛的,还是这些充满烟火气的街道,也就是身在其中,看了不少没见过的东西,也彻底明白桂老师说的,广州什么都有,让他们别乱寄东西过来。
周长城和万云虽然抠门,一分钱恨不得掰开两瓣来花,但这个下午都买了不少零碎的玩意儿,尤其是邓丽君、毛阿敏、香港歌手的磁带,那街边卖磁带的老板说这单生意是开门红,还给他们送了一张邓丽君和张学友的大海报,现在流行把歌手的海报贴在墙上,在家天天看着大明星,多舒心。
万云宝贝地把这两张海报小心叠好放在自己的军绿色小包里,准备回到家具厂就贴在墙上,开心得眉飞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