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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见悠醒了。又或者说是许晴初。睁眼是她在学校外头租房的天花板。这个梦很长很重,梦里是前一世的许晴初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借着这个梦两片魂彻底合二为一,不是谁取代谁,而是如前所说,她们本就是一个人。

她侧过头,看向房间另一边的卫载,卫载不需要睡觉,夜里也在玩ipad,因为有光,所以离她远远的。她贪婪地看着卫载的侧影,她太久太久没有看见过卫载了,她也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这样轻松自在的卫载了,她真的好想好想她……

直看到眼睛酸涩,卫载好像感觉到了,抬起头视线撞到了一起。

卫载困惑:“你不睡觉看我干什么?这三更半夜的,怪吓人的。”

“没事。”许见悠把头转回来,闭上眼睛缓解酸涩感,她在想,作为许晴初,她好像不知道要跟卫载说什么,她有些不敢跟卫载讲话。

卫载却来了兴致,她晚上一个人真的是怪无聊的,凑近了问道:“做噩梦了吗?说来给我听听?”

许见悠怎么可能跟她讲梦见了什么,睁开眼睛无奈地糊弄道:“不记得了,突然就醒了。”

“那你还睡吗?”卫载眼睛亮亮的。

许见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起来陪我嗨。”不知道卫载又是从哪里学的怪话。

“滚呐!”许见悠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裹了起来,卫载本也没报什么希望,嘻嘻笑着又回去自己玩ipad,她最近沉迷新游戏。

许见悠躲在被窝里,耳听得没了响动,悄悄从被窝里探出一双眼又去看卫载,平板的微光映在卫载脸上,照得她认真又可爱。

真好啊。

成徽十一年,卫载病了,开始只是头晕目眩,所有人都以为是劳累了,自觉地替她分担了事务让她多多休息。这是卫载登基的第十一个年头了,这些年朝政慢慢理顺,朝中各官署的缺口也有合适的人填补,庞大的中枢体系笨重地运转起来,从蹒跚学步到自如运转再到如今的欣欣向荣,这一切她们用了六年。孟希同和许家的商队从成徽三年起便开始试探着向西域探索,她们寄希望于商贸兴起带来更多的税银,以填补一穷二白的国库,同样是六年,孟希同打通了河西走廊,重新将断掉的西北贸易联通,钱流进中枢,又从中枢散到这个国家的边边角角,就像久旱的大地迎来了甘霖,一切都在慢慢复苏。

成徽十一年,卫载已经三十七岁了,她不再是个遇事手忙脚乱的小女郎,也不再会因沉重的压力而难以入眠,她沉熟又稳重,冷静又睿智,举手投足都叫人信服,她是所有人仰赖的主君。但她病了,先是头晕目眩,然后是头疼,频率逐渐提高,疼痛的程度也在加深,她开始见不得风受不得寒,到了成徽十三年的时候,她已经没法看折子了,越是认真越是集中就越是会让她头疼欲裂。

“不想看了……”卫载把手里的折子丢到一边,闭上眼睛揉着眉心,她本想趁着这会儿精神尚好把重要的事批复了,但不过看了几行,脑子就嗡嗡作响,钝钝地痛。

十二岁的卫知白侍立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道:“师傅说她一会儿会来……”

“这种时候,称许相。”卫载抬眼瞥她。

卫知白乖巧地改口:“许相说都是挑拣过必须您过目的折子,她一会儿就来收。”

卫载叹了口气,捡起方才丢到一边的折子,塞到卫知白手里:“你念,我听。”

卫知白便翻开了折子,从头念起,她已在学着理事,卫载已经有一段时日不上朝了,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和许晴初考虑着叫知白监国,替她出席早朝。

卫载在殿内随意溜达,看看这边的花,打理打理那边的草,卫知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兢兢业业地念折子,清朗的童声在殿内回响。

念完了,卫知白的声音停了,卫载原地站了一会儿,思索片刻,回头对她道:“去案上拿朱笔,我说,你写。”

“我?我吗?”卫知白一愣。

“就是你,去吧。”卫载冲她微笑。

卫知白便听话地拿了笔,逐字逐句地写下卫载的原话,她才十二岁,字迹还算工整,却明显还能看出童稚的味道。

一个念,一个听,一个说,一个写,她们很快就批完了所有的奏折,卫知白放下笔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卫载远远地看着她,她收养卫知白的时候,知白才四岁,小小的一团,脆弱得好像随时都能被折断,卫载一度不敢碰她,直到许晴初把香香软软的小儿强塞进她怀里。竟然这就已经八年了。

卫知白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看了看自己是否乱了衣衫。

“阿白。”

“儿在。”

卫载轻声唤她,柔声问道:“许师对你好吗?”

卫知白向来信赖许晴初和卫载,如同每一个小儿一样仰望着挡在她们前面的高大身影,崇拜、敬仰、依恋,她毫不犹豫地就答了:“好。”

卫载深深地望着她,好像在透过她看向更远的地方,良久她对知白道:“那就答应我,永远不要辜负她。”

卫知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还是乖巧地应了。

没一会儿,许晴初便来了,她还穿着紫袍公服,看着应是直接从政事堂过来的。

“今天怎么样?有在疼吗?”她关切地问。

卫载笑着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许晴初松了口气,这才去看那些折子。一眼就看到了卫知白稚嫩的字迹,她有些担心地抬眼看向卫载。

卫载收到了她的忧心,回道:“真没事,只是早些叫阿白熟悉起来罢了。”

许晴初看了一眼卫载,又看了一眼卫知白,压下心中的忧思,接着去看批文,在翻到某一本时,停下来问了一回卫载的意见,她们小小地讨论了一下,很快达成了一致,许晴初执起朱笔用卫载的笔迹在知白的批文后头补了一句话。

卫载走近了,趴在桌案另一边饶有兴致地看她替自己批红,一边笑道:“你直接批了不好吗,送来给我做什么。”

许晴初瞥她一眼,无奈地道:“我不能在政事堂替你批折子。”

“回来替我批呀。”卫载眉眼弯弯,看得出来心情很好。

“阿载……”许晴初拖长了声音,语含警告。事实上,从成徽十一年开始,许晴初就已经在替卫载批折子,她模仿卫载的字迹几能乱真,没有人发现。只不过这几年许晴初批的部分越来越多,而卫载自己批的部分越来越少。但这事不能有一星半点传出永安宫,许晴初到底只是臣。

“好吧好吧,”卫载缴械投降,“批完了吗?”

“差不多。”

“那来抱我。”卫载冲她张开手臂,许晴初便绕过桌案结结实实地把她抱到怀里。

哐当一声巨响,惊得她们一齐回头,知白窘迫地涨红了脸,她本想悄悄地退出去,但不小心撞倒了铜灯,她赶忙扶起铜灯,俯首行礼:“阿娘,师傅,儿告退。”而后匆匆忙忙地就退了出去。

卫载哈哈大笑。

许晴初噙着笑,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她的额头,复又露出些许忧愁来:“真的不疼?”

“今天尚可。”卫载亲了亲她的脸颊,安抚道。

许晴初叹气。

“我无事,你安心。”

但并没有好起来,卫载发病的时候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虚弱,她又开始睡不着了,这次是因为躯体上的疼痛。她忍耐着,尽量不发出呻吟的声音以吵醒许晴初,她没法强撑着理事,大大小小的朝政便全都压在了许晴初身上,在外她是左相,在内她要替卫载决断,她还要教导卫知白,同时她还要关注卫载的身体状况。她很累的,卫载不想搅得她夜里没法安寝。但她们同床共枕,许晴初不可能无知无觉。

“在疼?我叫太医来。”许晴初翻身把卫载抱住,手伸到她领口,摸到细细密密的汗。

“不要……”卫载拦住了她,“你抱抱我就好了。”

许晴初换了个姿势,让卫载能够更舒服地窝在她的怀里,她低头啄吻着卫载汗湿的脸颊和鬓角,心如刀绞。

卫载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劝慰道:“没事,真没事……”

许晴初把脸埋进她的衣衫,没有人能看见她藏起来的面容是什么样的神色。

成徽十五年,卫载病重,躺在榻上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不多,许晴初整日整日的守在她身边。

“许相……”大监站到她身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政事堂那边传话过来,有些事务需要您来决断。”

许晴初咬紧了牙,压着怒道:“有什么事他们不能决断,就非要我在吗?”

大监悄悄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卫载,犹豫着道:“我想他们是想知道陛下的情况……”

“叫储君去,什么能说什么能做,她清楚。随便他们做什么决定,我都无异议。”这或许是许晴初头一次叫感情压倒了理智。

大监眼见她在爆发的边缘,收声领命退了出去。

“你该去的……”

许晴初听见卫载虚弱的声音,惊喜地看向她:“你醒了!大监!传太医……”

“不必……不必……我就想跟你说说话。”卫载努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许晴初回握她,这只手不再有力不再灵巧,病痛让她消瘦枯槁,许晴初握着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几欲落泪。

卫载却轻轻笑道:“这是不是你第一次为我而不去管朝政?”

“或许。”

“若按道理,我该劝你去——阿白才十四岁,她做不来的。但从我本心来说,我有一些高兴……”

“阿载……”许晴初哽咽了。

“阿悠……我大概是要解脱了……”

“不,求你,不要……”温热的泪落下来,沾湿了卫载的手,她吃力地翻过手掌拭去泪水。

她叹息道:“阿悠……你知道的,我说的从来都不算数……”

过去的四十多年历历在目,仓惶忐忑的年少,耐心蛰伏暗度陈仓的八年,痛苦挣扎的为帝初期,君臣同心携手共进的十多年,再到缠绵病榻的近几年……每一个分岔路口,她都没有选择。

她要求坐起来,许晴初在她背后垫了被褥,让她倚在床头,自己则坐在塌边,牵着她的手,与她面对面,让她能看见自己。

“许晴初,”卫载难得地唤了许晴初的全名,许晴初感知到了什么,心中一阵剧痛,卫载郑重地对她道,“遗诏朕拟好了,在床下的暗格里,你知道怎么开。丧仪不必大办,陪葬务必精简……身后事,尽数托付于你,朕放心。”

“陛下……”许晴初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卫载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若是阿白不才,你可自行废立。”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锤得许晴初整个人都要碎掉,她祈求地看向卫载,希冀着一切只是笑言,但卫载每个字每个句都坚定万分。

“此一世永为君臣的誓言,朕做到了,朕终此一生,不负少时盟约。可是啊,许晴初,若有来生,不要再做君臣了……”

她彻底碎掉了。

成徽十五年冬月初八,成徽帝卫载病逝于永安宫,享年四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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