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1 / 1)

【文洙贤的自白】

我以为自己在死亡前短暂听到了声音,雨滴答滴答地落下来,没有人在意地,沉进泥土里,然后消失不见。

“醒了吗?”

姜道英双手握着方向盘,向右瞟了一眼后视镜中车后座上被安全带绑着的黑色球包。

“醒了就吱一声,袋子口给你打开,不过一会儿进机场还要拉起来,你先好好呼吸两口,一会儿就没这么多氧气了,得一直憋到上飞机。”

姜道英那语气好像就是在忍着什么愤怒的情绪同我讲话一般,毕竟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猫竟然想杀了主人,这怎么想都让人怒火中烧,他或许都为自己能忍住不直接杀了我泄愤而感到惊讶吧,看来那颗名为“嫉妒”的种子已经深埋于心,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了。

我沉默着,即使他听到了姜道英的话,却依旧没有出声。

如果姜道英死了,一定是全世界都在着急地找他。而我死了,大概只有弟弟会歇斯底里地满世界找我吧。

球包里,我蜷缩作一团发出缓慢的呼吸,思绪游离地想着。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来到这个世上,最后大概也要悄无声息地死去,如果我没有唯一的亲人,甚至不会有人在意我的突然消失。

我现在不想再去纠结为什么了。

我听到了雨滴落下的声音,我好像能听到从云朵里掉落的一滴水珠划破空气来到地面,它只是一场大雨中的一滴水而已,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悄然落进松软泥泞的土壤中,消失不见。

但也或许会有一片新叶稳稳地接住它,抱住它,让它顺着它的茎叶落下,与它的生命融为一体。我的生命来自于一个赌徒,所以庄家才可以如此轻易地就把它收回去。

原来我从降生时起便已经走进了八号娱乐场,至死才结束了这场悲惨的赌局。

“…………”

好安静,雨声为什么越来越小了呢。

我好像有点听不见了,我只能颠簸着身体,睁大眼睛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我要死了吗?我好累啊,我好苦啊……

妈妈,我这一辈子好苦,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呢,你问过我了吗,除了生下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好苦啊妈妈,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就那样把一切痛苦都丢给我,为什么你就那样走掉了,只给我留下一句“别怕”。

别怕……

别怕……

其实我很怕的,我很怕的啊,妈妈,你别丢下一句别怕就走啊,我用什么支撑我活下去,我用什么支撑这烂泥一样的人生……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要再做你的孩子。

对不起妈妈。

“…………”

好累啊,让我休息吧。

“哥……”

我听见地府有鬼魂的哭嚎声,撕心裂肺,嘶声力竭,活生生地撕扯着人的血肉之躯,无常说如果我进了门就再也出不去了,难道人世间没有我留恋的人吗?

留恋的人……我怔了怔,回头望去。但是我累了。

“哥……”

“哥…………”

我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唤我回去。

“哥……”

我听见了。

“哥!!!!!”

那个声音十分明朗,带着我在人世间所有的留恋,呼唤着我。我不能丢下他,是啊,我不能丢下一句别怕就离他而去,不然让他用什么支撑呢?

雨声似乎停了,一道惊雷,我猛地睁开双眼。

————

“哥!!!!”

睁开第一眼,是文洙健通红而扭曲的脸,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像是枯树虬劲的根系爬满他的眉心,他轻轻捧着哥哥的后背不死心地,一声一声地唤着他,当他看到哥哥真的睁开双眼时,他甚至怕那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他们都说哥已经没有呼吸了,他们都说哥的心跳已经停止了,但是文洙健不信,他不信哥哥就这么离开,所以即使他们都说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文洙健也要一直叫他。

鲜有车来的海崖公路上,众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兄弟二人的方向,崔世元的表情是惊讶中透露出狂喜,也流出眼泪来,其余人则更多的是震惊,如果说有从未见过奇迹的人,今天他们便是真的见到了,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能让人死而复生?

半个小时前,崔世元知道文洙健走了步险棋,姜道英终于发现了异样,末路之徒没有继续走进机场,而是选择掉头回市区,却被文洙健的人堵上了海崖公路,为了逼停他的车,子弹穿破了车胎和姜道英的肩膀,就在载着文洙贤的车子即将因为滑胎而侧翻之时,文洙健紧踩油门上前到姜道英车子的左侧方给予支撑,巨大的声响过后,两辆汽车才终于停了下来,轮胎冒着灰烟。

文洙健手下们赶忙下车,崔世元立刻带人围住了车子,叫人把受伤的姜道英拖下车来,他的肩膀因为枪伤流着血,文洙健则慌忙地找着他的哥哥,副驾驶和后座都没有,后座下方却有一个黑色的运动包,文洙健立刻拉开包,在那里面,他看到了满头是血的哥哥,他穿了白色的衬衫和灰色的裤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膝盖,面色惨白,额角被撞得血肉模糊,紧闭着双眼,睫毛上沾着尘土和泥沙,灰色的裤子里面被鞭打过的伤痕渗出血来。

崔世元见状赶快拨打最近的救护车来,指挥人随时准备好。

“哥……哥!”眼前此番景象,文洙健一瞬间不知所措,血一样的眼泪充斥着猩红的双目,颤抖着双手快速把哥哥抱出来,贴紧他的胸膛,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一颗能够跳动的心脏。

他好像也听到了那种声音,很多声音在哭,看着哥哥的脸庞,那些苦难的日子一一划过,为什么要把他装进袋子里?他是人啊……哥哥是人,他不是一件可以随意交易的物品……他是人……

“哥,你醒一醒啊,哥……”文洙健不可置信,缓缓摇晃着他的身体,不断用颤抖的嘴唇去试他的鼻息,“哥你醒一醒,我知道你还活着,求求你,醒一醒,你醒来看我一眼,不要走啊哥……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小安啊……”

“我不信,我不信,哥……我们的日子就要变好了,你不能离开,我们要一起好好活着啊……你回来,你回来……别走……”

“我不信我不信……哥,哥,你理理我……你理理我好不好?”

天色灰蒙蒙的,细雨终于要停了。

“我好怕啊……”文洙健无力地抱着哥哥,他害怕得发抖,他真的很怕哥哥就这样离开了,“小安好怕,你理理我呀,哥哥,小安好怕……”

文洙健不停地唤着哥哥的名字,崔世元却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然而就在这个瞬间,他竟然看到了那个被大哥捧在怀里,明明已经断气的人竟然睁开了双眼,唇角微动。

崔世元愕然,甚至左右看了看部下,以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景象,原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和自己一样。

他喜出望外,惊叫道:“大哥!!洙贤哥得上天眷顾啊!洙贤哥吉人自有天相!!!”

文洙贤望向弟弟模糊的双眼,文洙健把他抱在怀里,他不敢抱得太紧,怕哥哥会痛,也不敢抱得太松,怕哥哥又被鬼魂拽了去。

"救护车快来了,不如先把洙贤哥送往最近的医院抢救吧。”

“哥……我就知道你不会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就要到家了,你不会走的……”文洙健哭着说,文洙贤没有力气说话,他想说弟弟别哭,那样好丑,小安把自己哭得好丑啊,但是当他再次闭上眼时,他又听到了声音。

风声入耳,那是有弟弟在的人间。

“哥……哥……呜呜呜呜呜呜……哥……谢谢你……”文洙健涕泗横流,“谢谢你,哥……”

“谢谢你……哥哥……”

每一滴来自云朵的雨都是天使,他带着世界上最富有爱意的东西,赋予每一粒种子生命,让它们悄然生根、发芽、破土,所以每一滴雨水都有归宿。

哥哥,我接住你了,我抱住你了。

我带你回家。

————

外面天色阴沉,雨声不断,路城岛海边的仓库还是和从前那样湿冷,电灯泡闪着行将就木的光,歇斯底里地想要活。

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仓库的门口,上面下来个穿着笔挺黑色西装的男人,从他的脸上读不出任何的情绪,伤心或失落,兴奋或狂喜,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那样一步一步地向着里面走来。

看着那个从黑色轿车上西装革履走下来的文洙健,姜道英恍然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冷笑了两声,他的双手被反绑着,跪在地上把流血的膝盖死死摁在地面上,站在一旁的崔世元毫不留情地浇了一盆开水上去,血迹融入水里迅速消失。

崔世元:“跪好!”

姜道英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努力仰起脖子对着迎面走来的文洙健说:“文洙健,你以为杀了我以后你能好过吗?!我一个活人凭空消失了,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我已经杀了很多人了,你没有发现你周围的那些人正在一个个地消失吗?你就从来没有感觉到害怕吗?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吗?”

“……”

“他们的生命分散进了其他生命里,这是我帮他们赎罪的方式。”

“我跟他们不一样……”姜道英喃喃道,“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找到我的……”

文洙健走上前去,蹲在他面前,“你放心,这张机票有人会替人使用的,如果一个被通缉的在逃犯突然从这里失踪了,你猜那些酒囊饭袋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以为你是畏罪潜逃呢?你觉得你失踪以后那帮乌合之众还会找你吗?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啊,唯一对你忠诚的人已经被你捅瞎了一只眼睛,正在长途客运做乘务员呢,多可悲啊,就因为你。”

“你!”姜道英想到了李承泰那大块头令人心安的脸,心里已经开始失控。

“他真的是对你太失望了啊,忠心耿耿跟了你那么多年你却一点旧情都不念。换作谁都会心灰意冷的,他很懂你的,跟你说句实话吧,多亏了他的帮忙,我才能找到哥,”文洙健盯着他的眼睛,让他听清,“他帮了我两次。”

姜道英目露精光依然不会认输,心中的怒火已然更盛:“文洙健……文洙健!!!当初就应该直接杀了你啊,怎么能让你们这种虫豸爬到这种位置上?!!”

文洙健没有笑,也没有任何表情:“所以我应该感谢你放了我一马吗?”

姜道英抓住了话柄抬起头:“不应该吗?要不是我一次次地放过你,他早就彻底归我了,我能给贫穷中的他想要的荣华富贵,杀了你,他又怎么会留恋一个一直拖着他的酱油瓶?”

文洙健:“……”

姜道英:“你不知道吧?呵呵,他从前就跟我说过太累了,如果没有你的话,他就可以无所谓地活着了,他就能彻底地拜托那种贫困,他那么漂亮那么招人喜欢,一定能过得比现在好千倍万倍!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

文洙健没有与他理论。

文洙健:“那知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财阀什么吗?”

姜道英:“哼……你生来就不配和我平起平坐,要不是郑源财那个老不死又瞎了眼的东西,你这种赌鬼的野种也配有今天?况且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吗?你恨我就不恨他吗?”

听见这不知死活的姜道英居然骂文洙健是赌鬼的野种,崔世元吓了一跳,连忙踩了一脚让他闭嘴。

姜道英一个附身扑倒在地上,咳嗽出血来。姜道英像是垂死挣扎的东西,他不人不鬼的脸变态又扭曲,那里充满了嫉妒和厌恶,冷漠和空虚,文洙健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心中的仇恨竟然消减了许多,反倒是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袭上心头。

文洙健并不在意,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了,看来姜道英和那些人并无区别。他上前一步,鞋尖落在他的眼前。

“你们从来不把人当人,你似乎从生下来起就分不清人和生产工具的区别,所以也永远不能体会到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们从来不稀罕你以为珍贵无比的那些东西,我尊重我的爱人,我喜欢他,他是给我生命的人,所以我爱他,而你不爱他,你只是把他当作填平你空虚沟壑的工具,也许你从未在你的家人身上得到过哥哥给我的爱,所以你渴望哥把对我的那部分爱变成对你的,但是你却一次又一次地做着伤害他的事,却把那些金钱和伤害自诩为爱,这才是你输掉的原因。”

“虽然我们是亲兄弟,我们之间是不伦之恋,其实哥从一开始是反对我们亲兄弟之间这样的,第一次他被你们欺负的时候他本可以直接跟我跑掉,但他还是坚持回到娱乐场工作,那时候我不明白他那么做的原因。你本可以赢了我,可是你一步步推他向深渊地狱,残酷的惩罚是你规制他的工具,或许也是你的亲人规制你的工具吧,不要用那种可笑的眼神来可怜我,你越是那么做就越像个小丑,你很羡慕我吗?你很嫉妒我们吗?”文洙健顿了顿,一字一顿道——

“因为你才是那个需要我可怜的人,其实是你输得一败涂地。”

姜道英眼中布满血丝,不愿承认:“…………”

文洙健:“你不是从来都把我们这种底层人当作是狗吗?”

文洙健看了崔世元一眼,这么多天一直吊着姜道英一口气的崔世元马上就明白了,让人牵来了十几条长相凶残恐怖又饥饿了好几天的野狗,它们个个面露凶相,扯着锋利的獠牙和血盆大口,迫不及待地想要扑向血腥味集中的地方。崔世元知道大哥不是不让这个畜生死掉,而是不等洙贤哥醒来也没有心思来处理这个畜生,谁是第一位,谁是第二位大哥从来分得很清楚。

“姜道英……我放过你太多年了,从你伤害他的那一刻起,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我在放过你,所以你应该感激我,不要这样看我。”

文洙健迎上他的视线,自上而下地俯视他,一字一顿地咀嚼着他那罪恶的名字。大雨中,文洙健的目光无比锐利,他的话像是最后的审判。

“你必须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掌声响起,血红的视野中,犬吠声此起彼伏。

——

江南,清世1号。

下车之后,文洙健快步向二楼哥哥休息的房间走去,现在这栋房子里包括值班的医生在内有很多人,在哥还没有彻底清醒之前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崔世元跟在文洙健身后,听到他问金医生:“哥的情况怎么样?”

金医生推了推眼镜:“所有手术都已经完成,现在文洙贤先生的各项身体指标正在逐渐恢复,主要还是之前受过电击的软组织坏死严重,生殖器和肛口部分有外伤,清除坏死组织的手术很辛苦,加之后背的鞭伤也需要定时换药,所以他就算短暂清醒也还不能完全恢复。”

文洙健轻轻打开哥哥卧室的房门,文洙贤正紧闭着双眼,躺在柔软的床上,小声地呼吸着,氧气面罩上时不时泛起柔雾。床一侧的被子下面,一根透明的细管里断断续续地排出一些透明液体。

看到哥哥这样痛苦,浑身插满管子、布满伤口,文洙健的眼睛瞬间湿润起来,他恨不得现在承受这份痛苦的人是自己而不是他。

文洙健小声问:“那个还不能拔掉吗?”

金医生解释道:“不行的,文先生现在的情况还不能自主排泄排尿,只能依靠导尿管,如果拔掉导尿管的话,膀胱会因为内部压力过大而撑裂,况且文先生在进行过手术后的膀胱壁本来就很薄,那样做会有生命危险。”

文洙健坐到床边的凳子上,轻轻抚摸着哥哥的手背,把脸颊贴上去:“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你三天没有跟小安讲话了,小安好想你啊……小安好想你……”

崔世元眉头微皱,看到这样的一对苦命兄弟心里很是难受,为什么他们这么拼命地活着,命运却要这样愚弄他们呢?他们真的太苦了,日后请让他们活得幸福一点吧。

崔世元看着眼前的文洙健,默默带着金医生和护士们走出卧室,轻轻关了房门。

“哥……他死了,欺负你的人,他死了……”文洙健闭上眼睛,“你听到了吗?那个人死了……”

像是蝴蝶的翅膀轻微颤动,文洙贤的睫毛晃了晃。

“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你看我一眼再睡好不好……你总是这样睡着,我好害怕呀……”

“哥……我替你处理干净所有肮脏的东西,我为你报仇了,你听到了吗……他们都是罪有应得,我不想一命抵一命,他们的命根本不值得用一个人的命来抵……我想老天不要带走你,也能放过我,我们明明都没有做错,我们生来就受尽欺凌,为什么我们连报仇的权利都没有,明明是天不为我讨公道,要我自己来争的。”

“哥哥……我从小时候记事起就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人该出生在怎样的家庭,该有怎样的父母,该去哪里,我想知道……”文洙健的眼角淌下泪水,像是能流进文洙贤的血管一样,“为什么你那么努力地活着,你为我,为了我们两个的家,你几乎拼了性命,为什么我们还是活在人间的最底层,是我们不够努力吗,我们还不够努力吗?”

“哥,你是不是失望了呢?”文洙健眼神涣散,自问道,“如果我把他们都杀掉,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我也会跟他们变得一样吗?”

“哥……哥……可是这里有我啊,这个世界有我啊,如果你不愿醒来那我就去陪你……醒醒吧,我求你了……”

文洙健出生在昏暗的、漏水的老房子里,深巷子里的水沟和雨天泥泞的味道几乎伴随了他大半的人生,他的鼻子甚至记住了落在电线杆上雨滴的味道。

世界在文洙健的眼中是一副灰白的画,而哥哥则是这个世界唯一的色彩,他的出现像一道彩虹,让永远下着阴雨的天空变得晴朗。

“哥……哥哥不想给小安再过生日了吗,可是小安还想要小熊蛋糕啊……”

一道光穿过云层,透过明亮的窗户,落在文洙贤的半边脸颊上。他终于听到了弟弟带着哭泣和乞求的呼唤,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活着,于是缓缓睁开双眼。

“哥……”文洙健以为自己这么多天出现了幻觉,那半边的光晕带来了他的希望,让这粒几乎枯萎的种子重新焕发生机。

“哥!”

文洙健几乎要抑制不住喷薄而出的情绪,夹杂着一丝狂喜,浸烫着灵魂。他轻轻捧着哥哥布满伤痕的脸庞,仔细端详着他的眼睛,生怕自己稍微一眨眼,就会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睛其实从未睁开过。

片刻安静。

文洙贤的胸膛开始急促的上下起伏,喉中哽咽,一时间竟与他相顾无言,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微凉的空气里只剩下他呜咽的哭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见他突然呼吸急促,文洙健紧张到手足无措:“哥,别哭别哭……吸一口氧气,别哭,我错了,我错了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文洙贤憋到双颊通红,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呜呜呜呜呜呜呜……”

文洙健叫他别哭,自己却又哭又笑着,心疼又着急,表情很是可笑:“别哭啊哥,会喘不上气的,别这样哭……我抱着你呢,啊对对……”他像是想起来一样自言自语,“先叫金医生进来……”

文洙贤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哭着摇了摇头,要他摘掉氧气,他不想让任何人进来,他不想任何人再闯进他们的世界。

“小……”文洙贤仰着头,眼角通红,声音颤抖,“小,小熊……哥哥的小纳豆……抱……”

文洙健顿住片刻,一把抱住文洙贤的身体,小心着他身下的管子怕弄痛他,现在哥哥的身体很虚弱,他是自己一碰就碎的钻石。

“哥哥,小纳豆在……小纳豆在这里,有小纳豆抱着哥哥,哥哥别怕,哥哥别怕……”

“小纳豆,呜呜呜呜呜呜……小纳豆……小安……哥哥想你……”文洙贤趴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下巴轻轻靠着,缓缓呼吸,“哥哥想你……”

“小安也想哥哥呀,哥哥……哥哥别哭了,你这样我好心疼……”

“你,你不是也在哭吗?”文洙贤说道,“你也不要哭……”

“我……”文洙健愣了愣,又哭又笑地抹了眼泪,“我不哭了,哥,我不哭……”

“抱紧我,小安,抱紧我……”

文洙健赶忙道:“我抱住了,我抱紧了,哥,我抱紧你了……”

“抱紧我,不要松开,不要松开,我想在你的怀里休息一下……”

文洙健吓了一跳,连忙叫道:“哥!”

文洙贤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这才安慰道:“不要怕……我醒了,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躺着,我想你抱着我睡,就像你小时候……哥哥抱着你那样……”

文洙健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重新抱紧他,不断重复着:“我就在身边,我会一直在哥身边的,我抱着哥睡,就像哥小时候抱着我一样……”

文洙贤轻轻闭上眼,这才感觉到心安。

文洙贤闭着眼睛讲道:“哥哥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小时候啦,但是又有点不像,也许是和你长得很像的小孩……”

……

文洙健就那样抱着他,等到哥哥呼吸平稳,重新睡着后才叫来门外待命的金医生。

金医生:“文先生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只要这次醒来之后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日常的护理还是要做好,不然很容易有后遗症,我会定期来的。”

文洙健微微欠身道谢:“谢谢金医生,您这么多天照顾哥哥辛苦了,费用崔室长已经转到您的私人账户了,还请注意查收。”

金医生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这周围竟然只剩下了文洙健和崔世元,笑道:“这怎么行,费用您不是已经转到医院的公户了嘛……”

文洙健:“这是您辛苦应得的,请不要推辞。”

崔世元上前一步抬手送客:“金博士您辛苦了,我送您出去吧。”

金医生不再推辞,交待了如何换药和尿管以及饮食注意事项后,点了点头提着箱子跟着崔世元走了出去。

傍晚时分,别墅中的人终于渐渐少了,只剩下他和哥哥两个人的时候,文洙健又回到哥哥的卧室,帮熟睡中的哥哥掖好被子,亲吻了他的额头让他睡得更加安心。

“哥,我早就想过了,我的问题没有答案,也不可能有人能告诉我答案,让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幸福地活着几乎是不可能的,也许这个世界很好,我们只是受欺凌的少数人,所以没有人在意我们,可如果我能从这部分少数人变成那部分少数人,也许我们的日子就能好过很多……”

“不要怪我,也不要问我做过什么,我们能一直活着,从此以后都能幸福地活着,你永远都要记住……”文洙健虔诚地跪在床前。

“我爱你,文洙贤。”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声细数着咚咚咚的时间。卧室里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柔和的光,文洙健起身又把亮度调低了些,他的目光温柔落在哥哥熟睡的脸庞,却在回过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天空时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黑色的薄云遮挡住月光。

还有一个人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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