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只淡淡瓷光的手如饮足了月光的植物破土而出,缓慢而无声地向天生长,可以听得到泥土翻起又落地的清晰簌簌声,江欲行听到了齿关相击的得得声,亦有些心虚,眼前毛骨悚然的场景诡异到了一种神圣的地步,处处透露着仪式般的肃穆庄严。
一具一具无生机的鲜活躯体自高低不平的泥土里站起来,现出各式各样乃至各朝各代的衣饰,井然有序地缓慢围成一个圈,绕着中心的空地踽踽环行着,透过墓碑丛林的缝隙,江欲行看到一张张苍白的、粉扑的、淡青的、红润的脸孔,身形伛偻,眼神空洞,三步一停两步一顿地行在原地,每一张无表情的面孔上仅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呆滞神情,便如同舞祷,又像是有所期待。
江欲行头皮微微发麻,一边的三个道士已情不自禁地将拳头半塞进口中,紧咬的牙关在指节上留下深深的白印,空地中央的月青色土层隆起松动,所有行进中的走尸们忽然同时停住了脚步,众人心里皆是一震,便看到无数形态各异或正或侧或背的身影缓缓转向了围圈的中心,静穆里有一种无声的轰然,千百条尸体齐齐伏地,对着正中间慢慢隆起的土包连连拜首。
江欲行望着眼前一幕诡异场景,一边左右四顾周围人的神色,三个牛鼻子道士倒像是已经失去了做出表情的能力;容陵君神色严肃,半踞于地,一手虚按住剑柄,攥紧的指节透出骨白;唯有一旁那个大红嫁衣的小姑娘面含微笑,不言不语时侧脸里现出一种成熟女人方有的清冷狐媚,江欲行咋舌,能在如此画面前作出这般神情的人,被人认作血姑定不是没有原因的,一边又转了眼,大气不出地盯着那个不断隆起的坟头。
万籁俱寂中一双巨大而非人的手破土而出,形似枯木,又像是埋历了多年的遍染泥土的累累白骨,双手相握如合十祈祷般缓缓向着月光的方向生长,一切都在诡异的悄无声息中进行,然后那双枯槁的手缓慢舒展,如一只花苞那样拆折打开,五指向天凝成一架王座的模样。
王座中端坐着一具女子尸骸,着的是裙装的金缕玉衣,两手自然搭在摊作扶手的枯木指上,双腿交叠,便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于月夜下检阅他的臣民。
然后尸群中便有一具衣着考究的走尸匍匐出来,缓慢而恭敬地移上前去,在月光下如陈旧的提线木偶般做着诡异又迟滞的手势,随后那个王座上的女尸微微抬手示意,伏在地上的走尸退回队里,群尸陷入一种安寂无声的狂乱之中,像是某种仪式前的狂欢。
围作圆圈的群尸手舞足蹈地缓慢行动着,包围中走出三具行尸来,左右两个看起来应是上了年头的尸体,中间搀扶着的那个像是个新死化僵的女子,面色尚带一点活人的柔润娇红,慢慢由两具老尸带到枯木拢起的王座前。
“这是要献祭了,”血姑悄声道,“中间那个可是百年一遇的不化骨,要靠新死二十四时辰内的魂尸维系皮囊。”
再抬眼去看时,不知那具新死的女僵如何到了枯骨托成的王座上,随后那双木枝一样的手缓缓合拢,如同沉睡般原封不动没入地里,隆起的土层又慢慢回平,如同什么都未发生过。
游荡的行尸们缓缓挪动步子,幽幽行过一圈之后各自回到原地,慢腾腾坐下,再躺下,直到彻底被泥土埋没,月光移动过碑林,照在众人惨白的脸上,一切又恢复如常,东郭道士双腿一软,“哎唷”一跤啃在地上。
江欲行回过神来,事情的发展算是真正超乎了他的意料,不禁苦笑着想起容陵君口中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来,一面涩声转向身旁的血衣少女:“你如何知晓今日之事?”
少女脸上一派天真,眉梢闪过一瞬狐媚:“天机不可泄露,”下一句转折却更令人意外,“我却知道,你在寻那位号称‘九州移动年鉴’的书局老板。”
容陵君的目光透出冷厉:“你一路跟踪我们?”
血红嫁衣的少女映着月光站起身,面庞透出一股不可犯的清媚,细长的眼稍微微挑起,嗓音冷淡:“我却未见过如此无理取闹之人。”
江欲行嬉皮笑脸道:“血姑娘娘,好姐姐,莫要生气。”一面暗中向容陵君使个手势。
血姑的神情又化作柔软,笑吟吟道:“你倒是通情达理。”
“那么在下可否斗胆问一句,”江欲行坐在地上仰起脸,“姑娘可知道书局老板的行踪?”
“自然,”血姑眉眼弯弯,“你若同我到雍州去,自然可以看到他,不过,”她笑起来,“只能你一个人去。”
眼前所见所闻连同墓地里这个血红嫁衣的少女处处透露着诡秘,江欲行心知此行之险,却仍按捺不住好奇,那本《神异鉴》的来历实在诡异,其中所称的“安歌行”又着实耐人寻味,江欲行抬眼打量那个清冷里含着天成媚态的女子,隐隐感到她同那个执红牙板的女子间有某种摸不清的隐约关系——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